周允寬僵硬著身子,隱約知道她想說什麼,他拉下她的手,轉身瞪著她。「我不知道。」他越過她就要離開。
「你知道。」她不想再看著他的背影偷偷戀慕了,一雙纖臂從他身後摟住他勁瘦腰身,臉頰貼在他寬碩的背脊上,告白的勇氣讓兩股熱流在她頰腮匯聚,她臉紅似火。「周允寬,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喜歡你!」
聞言,他扶額,幾要呻吟出聲。她為什麼要說出來?
都已起頭,她乾脆說得徹底,走到他面前,勇敢迎視他。「允寬,我喜歡你,我想跟你戀愛!你說好不好?」
周允寬濃眉壓低隱隱壓抑著什麼。他不是無動於衷,心臟那驟然一跳的反應證明了他也心動,可她還這樣小,對他是一時迷惑還是真的喜歡,她自己恐怕也分不清,他又怎能對十七歲的她有感覺?況且她可是他手中訴訟案件的重要證人,他怎能公私不分?
「你在開什麼玩笑?」他僵硬地笑了聲,試圖輕鬆帶過。
「我不是開玩笑,我很認真在喜歡你。」她兩腮仍然火紅,為了向他表示誠意而紅著。
見她眸光澄然,純摯懇切地說著少女的情思,他胸口發暖,隨即又升起罪惡感。
「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他長眸轉沉,不帶溫度地看著她。
「我知道,喜歡一個人會想要時時刻記得見到他,見到他會覺得心跳好快,也會好緊張,我現在就很緊張。」她兩手摀住胸口,怕他無法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喜歡一個人也會喜歡看著他,會覺得他的每一種表情都很好看;喜歡一個人還會想聽見他的聲音……」
她望進他眼底,黑漆漆的瞳仁有著堅決,怯怯地再次喊他的名。「允寬……我、我想聽見你的聲音,除了媽媽之外,你是唯一我想聽見聲音的人。這樣難道不是喜歡?」
她紅著臉蛋喊他名字的表情,令他心房一顫,他僵滯片刻,低眸尋著適當的說詞,再開口時,語氣已緩。「那是因為你聽不見,對聲音充滿好奇,才會想聽見我的聲音,單憑你對我聲音的想像,這樣的喜歡是很膚淺的,你只是因為一時的盲目,才會以為這就是喜歡。」
「我不是盲目,也不是因為想像你的聲音才喜歡上你,是已經喜歡上了,才想聽見你的聲音。」
周允寬沉默了,頓了一下才問道:「為什麼喜歡?你瞭解我多少?知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很努力工作,也很有能力,看起來雖然有點凶,可是你是好人,媽媽的事要不是有你,我一個人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還有上次在法庭外面,遇到我爸外面的女人,是你替我挨了一巴掌的,還有——」
猜到她接下來還會說什麼,周允寬出聲打斷她。「夠了。」他長眸隱隱爍動,又沉聲道:「我們相差十歲,你知不知道十歲的思想距離有多寬?我高中時你不過只是個還在算一加一等於二的小學生,你以為我會喜歡一個小我十歲的女孩?」
沈安婕看著他張合的方唇,舌根驀然滲著澀味,一股從心底陡生的酸楚,讓她菱唇微微發顫。她語聲迷濛地問:「只因為我年紀小你十歲,你就不接受我嗎?可是我覺得我們這樣相處,沒什麼問題啊!」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默不作聲,猛地走到書桌旁,從成堆的文件中找出紙,抽出筆唰唰寫了句後,微退身子執意要她看。「你知不知道律師的職責是什麼?」
她看了一眼,語聲微弱地應著:「幫人打官司。」
周允寬低頭又寫:「律師就是在專業職責範圍內給予當事人幫助,只要在不故意隱瞞證據或作虛假陳述的情況下,我都要盡力協助我的當事人。因為我接了你母親的委託,收了她的錢,我就必須以熱誠的態度來保護和促進你們的利益。」
那個「錢」字,讓她手腳竄起涼意。
「在你眼裡,也許我是保護你的人,但不管是幫你母親打離婚官司,或是後來幫你處理她的後事,甚至讓你住到我這裡,那都只是公事,我們之間只有委託關係。既收了你母親的錢,我就得為她辦好這個案子,你是這個案子的重要證人,你的安危我當然有責任,要是你出了什麼狀況,這官司輸了,我豈不是辜負你母親的委託?還有,沒有律師喜歡輸官司的。」為了避免她讀不出較專業的詞彙,他只得寫下長長一篇,讓她一目瞭然。
盯著她赫然轉白的面孔,他不是不知道這話多殘忍,他也不想這樣對她,可若任自己再次心軟,將來她要承受的痛楚和後悔,將會比此刻更難接受。
不會有結果的兩人,分開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這是在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全只是因為那是他的工作,只為了贏官司,沒有任何一點私人情緒在裡頭,所以只要誰有錢委託他,他都會這樣照顧對方?
沈安婕瞪著手裡那張寫滿字的紙,乾澀的眼裡流過一抹傷痛,痛熱了眼眶。明明薄如蟬翼的一張紙,捏在手心卻像有重量似的,細細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薄紙上頭已沾了她的淚。
原來傷心也是有重量的。
猛然想起什麼,她抬起濕潤的眼睫,期待地看他。「但是上次你帶我去吃飯時,你教我怎麼吃生魚片,你看到那部機車差點撞到我還很緊張,你——」
不想再聽她回憶那些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行為,他直接開口打斷她。「你只是因為失去摯愛的母親,一時間悲傷過度,又是正需要被關心的時候,才會對我這個長你十歲的男人投注了心思;將來你考上大學,會認識更多的朋友,你就會知道,在一個長你十歲的男人身上費心,有多可笑。」
她看著他好看的唇,說著現實到讓人傷痛的話,熱淚滿眶,卻不知道怎麼反駁他。
見她淚漣漣,他僵硬地說:「去睡,就當作今晚什麼事也沒發生。」扭過頭,不看她。
她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泣喊出聲:「怎麼可能當作沒事!」她一雙纖臂執拗地又自身後纏上他腰間。「我真的很喜歡你啊……我想要愛你……」
周允寬聞言,週身被熱火燙著般,猛然自她的擁抱中抽身,轉過臉,惡狠狠瞪著她。「別再說這麼任性的話!」
「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是任性?」她垂在身側的兩手握成拳,有些激動。
周允寬俊美的五官繃得好緊,那雙深邃迷人的長眸此刻竄跳著火花,明明滅滅間,讓他一張俊顏更顯得沉冷。
「我不必誰來喜歡!從現在起,請你記得自己的身份,我們之間除了委託關係外,什麼都不是!」他與她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不會有結果,何苦攪和在一起?
什麼都不是?她沒看錯吧?沈安婕感覺視界一片水花花,他令她迷戀的五官和溫柔神態,此刻已成了一片模糊。
觸及她先是震驚,又化為驚痛的目光,周允寬只感覺左胸脹著莫名的疼楚,但下一刻,他硬是壓下這樣的情緒。「還有,別再把我的名字掛在嘴裡,以我們之間的關係,你該稱呼我周律師。」
她眼帶傷楚地看了他好半晌後,為自己的自作多情和近乎癡纏的行為笑出聲來,拉開的唇角一併牽動眼簾,濕淚便停不了。好難堪啊!
在眼淚又落下之際,她單手摀住口鼻藏起哭音,迅速說了句話後,以逃離的姿態匆匆經過他身邊,離開了他的視界。
在她跑出書房時,周允寬耳邊迴盪著,是那句像是從遠處傳來的朦朧哭音。
「周律師,對不起,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
將話說明白後,周允寬很少見到沈安婕,他是刻意避開,而她也說話算話,不再找理由親近,他算了算,這情況大概也有十來天了,除了假日難免碰上面,但她見了他也只是點點頭,疏離得彷彿只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可不就是這樣嗎?他們之間本來就只是一層委託關係而已。
時間尚早,剛過九點,今晚早早便回家的周允寬經過她房間,那微敞的房門讓他遲疑地停下腳步。因為聽不見的關係,她除了睡覺時會關房門外,其他時候都是半敞著門的。方便他或劉姨找她。
他看著門扉默思片刻後,轉身走進書房。
放下公事包,開了音響,他脫了西裝外套並解下領帶,整個人半躺半坐進沙發裡。他長指擰了擰眉心,閉眼凝思。好累,如果這時候有一雙暖手,施著恰當的力道,在他頸肩按壓,撫去工作一日的疲倦感,就像她……慢!他在想什麼?
他怎麼能這樣變態,一面鄙視她的盲目愛情,一面又懷念著她的體貼?
這樣是對的,兩人少有接觸,她才能將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慢慢轉移,送她離開時,她才不會太難過,未來她上大學或是進入職場,會認識其他更適合她的男孩子,屆時,她會感激他。
一個沉沉的吐息後,周允寬驀然睜眼,起身走出書房,來到沈安婕的房門前,他雙臂抱胸,倚著門框看她。
她背著他,倚著床緣坐在地板上,床上擺了本攤開的畫本,她趴在畫本一側,一手還握著筆,可筆是歪斜的。她睡著了嗎?
還睡得著,那很好,這表示她或許不是太難過,但為何他心頭卻悶得像是降雨前,那又低又灰的天空?淡蹙眉宇,他不願細想,因為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周允寬幾個大步走到她身後。低下眼眸,他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她畫本上,疊上了她的畫,他不經意一瞄,卻震住了。
雖然是Q版的人物,但他一眼就認出她畫的是他和她。他坐在書房的沙發上合著雙眼,一串音符從一旁的音響喇叭送入他被她刻意畫得很大的耳朵,而她就坐在旁邊看著他。
本來是很可愛的Q版作品,讓人見了該開懷的畫卻讓他沉了眉眼,心口陡生一股形容不出的疼楚,因為她也把自己的耳朵畫得好大好大,耳旁還補上一排字——
其實,我很想聽見你的聲音,一定比你喜歡的音樂,還要好聽。
底下還有字,卻被她髮絲覆住,他看不清楚,想撥開她髮絲讓自己能看得更仔細時,她驀地動了一下,正好抬頭和他四目相對。
沈安婕愣了下,隨即將畫本合上,站起身。
他們不曾再單獨相處過,她沒料到他會出現,因此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慌亂片刻後才淡點下頷,並對他綻開笑容。
瞪著那抹甜笑,周允寬有一瞬間的閃神。她怎麼還能對他露出這樣無謂的笑容?如果她知道他接下來將出口的話時,還能是這般神態嗎?
「你父親二審判決下來了,法官依重傷罪將他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可以上訴,不過你父親放棄上訴。」他沉默片刻後,還是開口了。因為她已在偵查和第一審中出庭作證過,故二審時,法院未再傳喚她。
幾個詞彙太專業,她讀不出來,只是張著大眼,困惑地看著他。
周允寬拿出手機,將方纔的話寫入後,將手機螢幕對著她。
她閱後,有些訝然。雖然和爸爸一向不親,她仍是感到意外和悵然的,如果當年爸爸不要有外遇,他們一家三人,如今該是幸福美滿的……
見她眼神有些失焦,他如同以往般探出手欲輕握她,要她看他;但看著已舉在半空中的手,他長指霍然顫顫,收了回來。兩人現在這樣的情況,連這單純的握手舉止都已不適宜了。
周允寬五指在她面前用力一揮,見她看向他,他才又道:「我不清楚你父親不再上訴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所有證據都對他相當不利,他又提不出新事件證明清白。至於他外面那個女人,情緒仍是很激動,不能接受你父親放棄上訴。」
沈安婕沒有說話,表情亦無太大的波動,她只是揚起長睫,帶著微笑,沉靜地看著他。她好像猜到他踏進她房裡的目的了,等著他開口。
見她只是淺勾著笑意,靜謐謐地瞅著他瞧,周允寬不是不訝異。
記得上一回的談話,她還哭得身軀瑟瑟發顫,而今晚,她已能這樣用那雙澄淨的眸子直視著他,是她復原速度快,還是她其實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喜歡他?
後者答案不知怎地,讓他喉頭發堵,他沉吟片刻,才低著聲嗓徐徐說道:「你母親的委託,我想到這裡也算圓滿結束,為了讓你的生活健全一點,也為了讓你受到更好的照顧,你必須離開這裡。」
他靜候她的反應,可意外的,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的唇,噙著淡笑,像在等他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