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
隨著下課鈴聲響起,央樨放下了白板筆,在教材上做了記號,「今天就到這裡為止,各位同學自行下課。」
收起桌上的書本、講義,她走下講台,離開教室,去吃晚餐--她是很想這麼做啦,不過身為「菁英補習班」的招牌英文老師,每到下課時間總會被眾多學生包圍發問,問題都千奇百怪。
「老師、老師,a跟the要怎麼分?」
「老師,聯考會不會考這題?」
「沈老師,你有沒有男朋友?」
「老師、老師,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張你的特寫照片貼在課本上,這樣我會比較願意讀英文。」
天才有之,天兵也不少。
央樨努力隱藏起額頭上的斜線,一面告訴自己,孔夫子有雲,有教無類,所以她不能有差別待遇。
過了二十分鐘後,她終於受不了了。
「好啦,大家快點去吃飯,要不然等一下要餓肚子了。」嗚,腳酸死了,快站不住了啦。
「老師,我們還有問題。」
還有問題啊?
央樨內心一陣痛苦,心想,早知道今天就不穿新鞋子了,她今天上了四堂整,每堂九十分鐘,已經快不行了,偏偏這一班問題特別多,還有,剛才是誰跟她要照片的?她又不是酒店公關,要什麼照片?
嗚,好痛。
撐起笑容,「下次上課前,老師會早一點來,何況,現在已經五點半了,你們再不去買東西吃,很快要晚自習了,難道又要吃麵包?」
菁英教師守則--一:絕對不可以不耐煩。
守則二:不可拒絕學生關於課業上的求知慾。
她沒有不耐煩,也沒有不回答學生們問題,她只是提醒他們趕快去吃飯……順便讓自己休息而已。
「吃麵包又沒關係。」一個滿臉青春痘的男生說,「沈老師如果一直在這裡陪我們,就算天天晚上都吃麵包,我們也很快樂。」
此語一出,眾男生們紛紛點頭。
要知道高四生涯是非常苦悶的,對菁英補習班的男學生來說,上央樨的英文課是最大的樂趣以及期待。
不但人美,聲音甜,既懂得打扮,教學又有耐心。
在男學生眼中,她不是英文老師,是女神。
暗無天地的重考生活中的光明女神!
如果女神能留下來陪他們,別說要晚自習到九點半,就算到十二點都沒問題,再晚一點也OK,只要女神不累,他們都很樂意奉陪。
不過,少年們是很單純的,沒注意到女神盯著課表,頭上一片烏雲飄過。
晚上還有兩堂課呢,但是重考班的男生們卻還圍在講台四周……央樨皺起眉,看來,這些男孩子們真的不介意晚餐吃麵包,她得換別的方法脫困才行,好爭取時間休息。
正當她預備使出第二招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加入了他們。
「你們,都不用吃飯啊?」
央樨轉頭一看,忍不住在心裡歡呼,耶,得救了。
說話的人,是王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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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照彬是菁英補習班的經理,有個他每次聽到就會抓狂的小名--小彬彬。
他的小腹有點圓、頭頂有點禿,至於男人最在意的身高……央樨只要穿上高跟鞋,就可以看到他頭上的條碼。
雖然其貌不揚,但他卻是個很厲害的生意人。
菁英原本是他叔叔開的補習班,前幾年,王照彬在他父親的資助下買下它,接著重新裝潢、粉刷,能更新的都全數更新,建築外觀全采綠色鏡面設計,而且還做了一個很閃亮的招牌--
十秒鐘換一個顏色。
雖花俏,但是在招牌林立的市區中卻非常搶眼。
一樓是櫃檯跟辦公室,二、三樓是課輔教室,四、五樓則是高四重考班的上課教室,分為「醫科保證班」、「台大保證班」、「前三志願保證班」、「國立保證班」、「大學保證班」等等。
看似眼花撩亂的名目在競爭激烈的補習界,卻收到意外的效果。
也許是目標明確加上分類精準,不論白天或是晚上,不論是重考班或者是課後輔導,菁英補習班的學生永遠川流不息,人數多到讓同業眼紅。
王照彬的目標是學生總數破兩千。
雖然有點狂妄,不過,每年每年都在縮小距離。
剛開始,央樨還以為王照彬是天才,後來才從他女朋友那裡知道,在美國求學的他有個專精於提升企業競爭的好朋友,他的這些怪招,都是那個好朋友教的。
央樨曾經覺得不解,「他那個朋友這麼知道如何經營,怎麼不自己開補習班?」
「他人在美國啦。」
「還滿厲害的嘛,人在美國還能抓到台灣的趨勢?」
「哎,其實他之前回台灣時,有來我們補習班耶,好像是推甄報名前後的時間吧,不過我對他實在沒印象。」小彬彬的女朋友黃心瑩哎的一聲,「我們家小彬彬聰明活潑又可愛,他那個朋友卻跟黑傑克一樣神秘又古怪。」
央樨是不知道王照彬那個朋友有多神秘、多古怪啦,她唯一知道的是,他教他的方法都很有效。
補習班名聲打響了。學生變多了。
有好幾個班呈現滿堂狀態。
這種情況,除了經理小彬彬,當然也連帶造福他們這些鐘點老師。
央樨大學畢業後就在這裡教英文,一般的補習老師都是在好幾個補習班兼課,東跑西跑的,她不用,因為菁英的學生已經夠多了,她的課堂數不斷的往上加,跑堂?她都快要沒時間休息了。
國立保證班的班導劉依華曾跟她說:「你跟班導也沒什麼差別嘛,一天到晚看你在大樓裡晃來晃去。」
當然,成為專屬老師很好啦,怎麼說跑堂都是很辛苦的。不過,也由於如此,一旦被困住就很難脫身,因為她沒辦法說「老師還要趕去別的教室上課」--就像今天。
她已經很累了,而且……
「沈老師晚上還要上課,你們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我。」王照彬從口袋中拿出藍色原子筆,煞有其事的說:「經理好歹也在國外念過書,這些都還回答得出來。」
聯考在即的苦澀少年們一呆,開始你推我擠。
「你不是說有問題?」
「哪有,我剛剛已經問好了。」
「我?不要看我?我只是想從前門走而已。」
就這樣,不到兩分鐘,男孩子們全不見了。
可容納兩百人的大教室裡,只剩下央樨跟小彬彬。
她闔上教材,微微一笑,「謝啦。」
「要謝就謝心瑩吧,她看你一直沒下樓,想說你一定被困住了,就要我上來救人。」講起女朋友,他笑得很高興,「怎麼樣?我家心瑩很細心吧?」
黃心瑩是菁英的櫃檯小姐之一。
大概是兩年前來面試的,與王照彬兩人一見鍾情,以天雷勾動地火之勢迅速發展,感情非常之好,直到現在仍然甜蜜不變。
央樨跟黃心瑩一方面是認識久了,一方面也是因為談得來,有空的時候,兩人會跟劉依華一起去看電影、逛街,偶爾也會相約去做臉或者Spa。
央樨笑了,「是啊,你家心瑩最好了,如果不是她,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脫困。」
他很得意的回答,「那、當、然。」
兩人一起進入電梯。
電梯裡貼著各式宣傳單。
雖然現在還是六月初,但是根據經驗,有不少高三課輔學生會在自我要求之下直接讀高四,為了避免比來比去流失學生,現在已經開始打出「七月底前報名,先行選位,學費八折」之類的廣告花招。聽黃心瑩那個小報馬仔說,這又是王照彬那位朋友傳授的怪招。
央樨指著那綠底的宣傳單,「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的時候,覺得很好笑,但沒想到真的有用。」
「什麼有用,是很有用。」
「對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張主任的事你打算怎麼辦,加他薪水嗎?」
「我原本是想說沒關係,加個百分之五也還好,不過我那個朋友告訴我,如果我加他薪水,以後所有的人都會用這一招以退為進,我想想也有道理,一個人當然沒關係,但如果所有人員的薪水都往上提,那負擔就太大了,所以我打算另外找人。」
央樨點點頭,「那櫃檯呢,找到了嗎?」
「還沒。怎麼了?」
「我妹妹今年剛大學畢業,可以的話--」
「沒問題、沒問題。」王照彬爽快的答應了,「反正還沒登報,請你妹妹把履歷拿過來就可以了。」
「謝謝。」她笑著道謝,「下次放假請你吃飯。」
兩人走出了電梯,一樓櫃檯後面的電子月曆顯示著六月七號,張主任說不加薪就只做到月底,還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要王照彬怎麼來得及找有相關經驗或資歷的人?
不過算了,個人有個人的考量。
央樨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翻閱著桌上型月曆,心想,王照彬說得也沒錯,加張主任一個人的薪水當然不成問題,不過,難保大家不會有樣學樣,你辭我辭的,只會讓補習班一團亂而已。
「沈老師。」
她抬起頭,啊,台大保證班的班導,簡稱「台導」。
他是個長得人模人樣,但卻令她感到非常傷腦筋的愛慕者,三年來,她拒絕他超過一百次了,可是他不知道哪裡來的毅力,不屈不撓到令人費解。
台導一臉期待的問:「沈老師有時間嗎?」
「我等一下要上高二英文。」
「我可以等。」
「然後還要上高三英文。」
「不要緊,我今天沒事。」
喔,台導,你可不可以有自覺一點。他有空,但是她課表可是滿堂,而且就算她沒事,她也不想跟他約會。
不遠處,黃心瑩跟助理甲以及小妹D同時笑了出來。
「我想……不太方便。」央樨努力讓自己維持現代人應有的風範,「不好意思,我現在要準備晚上的課。」
台導一臉失望的走了。
小妹D嘻嘻一笑,「沈老師好無情喔。」
助理甲接口,「對嘛、對嘛,人家台導很癡情的說。」
央樨沒理會他們,看了桌子上的便當一眼,突然間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
晚上六點五十五,央樨再度進入電梯。
鏡子裡映出她此刻的模樣,她有一雙秀氣的眉毛,還有一雙閃亮大眼,皮膚很白,從小到大,大家都叫她小公主。
她也的確人如其名。
她是美麗街最可愛的孩子,從幼稚園擔任園花一路到台大校花,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人數都數不清,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王子始終沒有出現。剛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的標準定太高,所以退而求其次,有騎士就好,沒想到一晃眼她已二十五歲了,但連騎士的影子都沒見著。
相對於雙生妹妹央柰與對門鄰居袁希珩那曖曖昧昧的細水長流,她的愛情就顯得坎坷多了。
不只是不好,而是超級不好。
電梯鏡子中的人兒,的的確確是個美女啊,但是翻開二十五年的人生經驗,卻沒談過什麼留下美好回憶的戀愛。
十二歲時愛上鋼琴老師,而大她十歲的鋼琴老師當然不把身高才一百三十六公分的她當一回事。
高中時跟聯誼認識的超帥男生走過一陣子,但是那男生的壞習慣太多,令她無法忍受而分手。
大學談過兩次戀愛,都因為對方太過疑神疑鬼而告終。
就業後,曾經跟一個調酒師來往,原本進行得還不錯,不過他實在太受女客人歡迎了,而且最糟的是,他不懂拒絕,所以……不行。
啊,好想戀愛喔。央樨看著鏡子,忍不住在電梯裡哀歎起來。
蓮井朱夏那首歌是怎麼唱的,啊,好像是這樣吧。
「請給我愛,請給我愛,Stop,Stop,Stopstayin、請給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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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國際機場
亮晃晃的航廈裡,出境入境的旅客來來往往,廣播聲一次又一次的響著,沒有人大聲喧嘩,但卻有種浮躁的氣息。
樓轡剛領了行李,順著入境的人潮往大廳移動。
他從小在舊金山長大,聽說過台灣的夏天很熱,他還沒機會體會王照彬口中的「鐵板烤人」,不過已經略有準備。
一出了機場大廳他便體會到,這裡與四季溫和的舊金山不同,台灣的陽光明亮得有點刺眼。
他招了計程車,將王照彬的名片給了司機,「這個地址。」
司機點點頭,踩了油門,黃色車身一下滑上道路。
長途飛行過後其實有點累,不過樓轡剛還是想先去確認一些事情,畢竟,他一年之內都會待在台灣。
先確定一下會比較好。
大概一個月前,王照彬在電話裡對他說:「轡剛,既然你的美國老闆放你一年長假,那你可不可以來幫我?我想快點把欠老爸的錢還清,然後跟心瑩求婚,我不想單身了,我想結婚、想生小孩。」
他並沒有考慮很久就答應了。
也許真的像王照彬說的,「你六月開始放假,我們補習班的主任剛好想走人,你說,這是不是上天安排好的?」
王照彬還說,如果他生了小孩,會讓樓轡剛取名字。
他其實不是那麼相信所謂的命運,也不認為替小孩取名字是多有樂趣的事,只不過……
在廣播聲中,車子下了高速公路,不到五分鐘,開始出現了全世界大都會的共同特性--塞車。
司機似乎有點抱歉,「不是我給你繞路,而是你要去的地方是台北最中心的中心,本來就很塞。」
「不要緊,你專心開車。」
到後來,車速幾乎比行人步行還慢。
不知道過了多久,司機終於停了下來。
「這就是了啦,因路小、學生多,車子難進去,要麻煩客人你自己走。」
樓轡剛付了錢,拖著行李箱下了計程車。
菁英補習班還有一小段路,不過他已經看到那十秒鐘換一個顏色的招牌了--他的主意。
他承認那很俗氣,但卻很好認。
有競爭性的東西,一定要讓人印象深刻。
他進入了那棟綠色鏡面大樓。
櫃檯小姐立刻站起,笑容可掬的說:「您好。」
「我找王照彬經理,我是他的朋友,姓樓。」
「王照彬經理是嗎?」櫃檯小姐領他到牆邊,那一排一看就知道是用來跟家長或學生談話的圓桌,「請您稍候。」
樓轡剛兩個月前到台灣洽公時,曾經來過這裡一次。
變化不大,但也許是將近七月,辦公人員隱隱有種蓄勢待發的味道,都在準備事關一年生計的暑期大戰。
叮,電梯門開了。王照彬跟一個女子從裡面走出來。
女子一頭短髮,明眸流轉,亮眼得像是雜誌上的名模。
「轡剛?轡剛!」王照彬幾乎是跳著過來,雙手與他一握,神情激動,「你來了,怎麼不通知我去接你?」
「又不是多久沒見。」
「那是為了表達我的誠意啊。」王照彬看起來十分開心,「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菁英的專屬英文老師,沈央樨。沈老師,這是我在美國讀書的朋友,樓轡剛,七月一號開始,他會接手張主任的工作……」
「沈老師。」遠在角落的小助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王照彬皺起眉。
小助理沒發現,繼續大喊著,「沈老師,你這個講義是要印成一本還是分開張數?」
距離太遙遠,央樨不想跟她吼來吼去,略帶抱歉的一笑,朝著小助理正在操作的多功能影印機走去。
一旁,王照彬湊近樓轡剛耳語,「怎麼樣,很漂亮吧?」
樓轡剛沒有說話。
「老實說,我也被她電到過,不過我沒有追她的勇氣,後來就跟心瑩交往了。」他看著央樨的側影,「我對她是已經變成同事愛了啦,不過你長得帥,可以試試看。」
央樨低著頭,不知道在跟助理說什麼,然後助理做了一個很怪的動作,她笑了出來,在她抬頭的瞬間,樓轡剛來不及收回視線,剛好對上她的眼神。
她先是怔了一下,繼而綻出一抹笑。
他記得,那是她對他的第一個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