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坊左邊的鄰居賣菜,右邊的鄰居賣書,對面是代書,整條街上開了各式各樣的店,服飾、唱片行、藥局、小診所,乃至手工魚丸都有人在賣。
央樨小時候街上還亂亂的,說起這裡,大都是以「XX路那條雜貨街」帶過,大概在她十歲的時候市府大力整修,鋪了紅磚,規劃了步道,種了路樹,還規定商家把招牌全部換成一樣大小、一樣顏色,然後給了新的街名--美麗街。街頭的牌樓上,還有一個閃亮的看板,上面寫「台北小型商店示範街」。
央樨就住在這裡,從小到大,所有的記憶都跟美麗街有關。
跟音音、高書致還是很好,毛毛也常打電話給她,至於住在對門的袁希珩,不只是鄰居,也都曾是台大的學生。
袁希珩念的是法律,已是執業律師,目前在青天律師事務所掛牌。她原本想考音樂系,但卻誤打誤撞的念了外文,畢業後就在補習界教書,因為作息時間不同,兩人反而都是在美麗街以外的地方見面較多,吃中飯或晚飯,偶爾也看看電影。
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在交往,其實不是。
彼此的個性都不是對方喜歡的類型,感情好歸好,但擦不出火花。
這幾日都由袁希珩接送央樨去復健科,那天在洗手間扭傷了,原本以為隔天會比較好,沒想到卻腫了起來。
一起長大的袁希珩責無旁貸的變成司機,載著央樨來往於醫院、補習班、美麗街。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前往補習班的車上,央樨看著仍然微腫的腳踝歎道:「這樣都不能穿高跟鞋。」
袁希珩笑了笑,「你還是乖乖穿拖鞋吧。」
「上半身這麼淑女,下半身卻踩著拖鞋,真的很難看。」
「你又不是模特兒,有什麼關係。」
她瞥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自尊問題啦。」
他還是那副愛笑的樣子,「怎麼,補習班出現了可以跟你比美的對手了嗎?一副牙癢癢的樣子。」
根據他對央樨的瞭解,她不能忍受兩件事情,第一,有人比她美,第二,有人不認為她美。
前者是針對女生的發言,後者是針對男生的感想。
「也不算對手,就是……」央樨出現了略微悻然的表情,「從小到大,第一次有男生討厭我。」
他喔了一聲,「誰?叫什麼名字?」
「新來的主任,叫樓轡剛。我聽心瑩說他好像是學什麼企業管理的,平時臉上沒什麼表情,冷冷的,感覺好像被倒了幾千萬一樣。」
「是你對他有成見吧?」
「才不是呢,是他對我有成見。」
袁希珩將車子在路口轉了彎,直行。一面不忘繼續著與央樨的對話。
「成見?舉例來說。」
「我們補習班七月要多一個櫃檯嘛,我問過經理能不能讓央柰上班,經理一下就OK了,我也跟央柰說沒問題,可是他突然說不行,還講什麼主管有主管的難處,一切照規矩。好,走後門本來就不對,算了,可是我大前天拿到暑期課表,你知道他怎麼排我的課嗎?」
紅燈。他踩了煞車,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每天第一堂都有課,每天喔,我再也沒有那種可以睡到十點的好日子了,有時候空個一堂,有時候空個兩堂,更過分的還有早上一堂,晚上一堂的,中間七、八個小時叫我回家也不是,留在那裡也不是,我看過別的專屬老師的課表,沒人這樣排的,你說,他是不是想整我?」
袁希珩笑笑,「也許他是看你生活太糜爛了,希望你能正常一點?」
「我哪裡糜爛了?」
「你一個星期有三天玩到天亮,這不叫糜爛?」
央樨睜大一雙妙目,過了一會,說道:「就算有點糜爛又怎麼樣,不遲到、不早退,該做的事情我不會少做,這樣不就好了嗎?」
「生活態度吧,有人喜歡一板一眼。」
「那他怎麼不去管別人,去酒吧舞廳的又不只我一個,而且他以為他是誰啊,生活教育組組長?」
車子在菁英補習班的路口停了下來。
時間是早上七點三十分,路上已經出現了一定的學生潮。
她拿起公事包,正預備下車時,袁希珩突然叫住她,「央樨?」
「嗯?」
「你說央柰原本要去你們補習班,那現在呢?」
央柰……哎,央樨伸手撥開那即將罩頂的烏雲,說起她,話,很長。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就實際證物來說,她們有張外人無法分辨的臉孔,同星座、同血型,類似的名字,以及乍聽之下沒有分別的聲音。
但就看不到的東西來說,簡直是南轅北轍。
央樨是姊姊,從小就很像姊姊。
留著長髮,穿著小女生最愛的蓬蓬裙,會芭蕾、會小提琴,才藝方面最輝煌的是高中的時候得到全國鋼琴大賽的第一名。
央柰是妹妹,從小就很像妹妹。
有點兩光、有點野,記憶力不太好,一分鐘都坐不住,但是毅力卻很堅強--鬧彆扭的毅力。
面對袁希珩的問題,央樨實在有點無力。
她那比她晚十五分鐘出生的手足,明明已經從屏東回到美麗街了,但卻又不讓人知道。這陣子,央柰穿她的衣服,選在她在家的時間出門,街坊鄰居以為定在街上的人是雙生姊姊時,其實是妹妹。
央柰那些把戲騙騙別人可以,卻騙不了袁希珩。
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就有本事一眼認出兩人的不同,即使打扮相同,距離很遠,都一樣。
他有他自己的分辨方法,十幾年來,沒有一次叫錯名字。
三個人感情一向好,不過,央柰這次隱形得很徹底,除了沈老爹與央樨之外的人,全都列入隱形範圍。
包括一起長大的音音,包括高書致與毛毛,包括潘香綺與李思芬,也包括從很早以前就喜歡央柰的袁希珩。
央樨在想,也許央柰是因為童年玩伴個個都發展順利,加上雙生姊姊又是月入數十萬的補習班名師,相形之下,難免有點自卑,所以明明已經回來了,卻很堅持要玩隱形人遊戲。
其實,袁希珩早發現了,只是沒說破。
央樨也不明白,央柰怎麼會天才到以為晚上出門就神不知鬼不覺,還好袁希珩個性很溫和,如果是音音或李思芬,早就過來按門鈴,然後美麗街的人會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知道這個消息。
「她現在是不是有點沮喪?」
「還好啦。」央樨對他投以同情的眼光,「央柰後天要去一個商務公司面談,對了,就在你們事務所附近,我再跟她聊聊,你先別找她。」
得到了想要的消息,袁希珩點點頭,「記得吃早餐,我走了。」
她朝車子揮揮手。
轉過身子,太陽好大,先走到騎樓不再說。
奇怪,以前她覺得從路口到補習班很近的,但自從她因為小強事件變成小瘸美女後,那距離突然變得非常遙遠,即使是從路口到騎樓中間,這不到十公尺的距離,都能讓她薄汗微沁。
熱,還有,痛。
「需要幫忙嗎?」
央樨定住腳步,這個聲音……不就是告訴她「主管有主管的難處」的那位先生嗎?
側過臉,嗯,果然是樓轡剛沒錯,那雙深邃的眼睛正看著她。
在歷經三個星期的相處之後,她終於記得他的聲音了,只可惜他好聽的聲音從來沒有說過好消息。
想到那張暑期課表,她就有一種把公事包朝他臉上摔過去的衝動,太惡劣了!居然每天早上八點都有課,整整兩個月耶,那就意味著她要跟夜生活暫時告別,不能跳舞、不能去酒吧、不能玩到天亮才回家,可惡!
央樨亮起一抹剛剛好的微笑,「這麼巧。」
「需不需要幫你拿袋子?看起來好像有點重。」
什麼有點重,是很重好不好。
他沒看到她身上除了公事包之外,還有一台手提電腦嗎?那些東西對一個扭到腳的人來說,可是很大的負擔呢。
雖然跟他有點不對盤,不過,好女不吃眼前虧,既然他喜歡當童子軍,她也樂得輕鬆。
「那麻煩你了。」她露出一記甜笑,「謝謝。」
「不會。你的腳有沒有好一點?」
「嗯,好多了。」還關心我的腳呢,哼,真的是好人就不該排那種課表,「對了,請問一下,課表是不是已經定了?」
「怎麼,沈老師有問題?」
有,問題可大了。
還沒定案的話,她能賭賭運氣,但若兼課老師的課表都已經談好,身為專屬教師的她就沒得選了,只能咬牙忍耐。
哎,好想抗議喔。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有一種抗議無效的感覺,所以氣歸氣,她也沒針對這件事情發出什麼疑問。
「沒問題,我只是想確定一下而已。」
啊,終於,菁英補習班的閃亮招牌近在眼前。
太好了,因為她一點也不想跟他相處。
人生在世,有很多種關係,熱戀後分手,認識很久突然擦出火花,原本愛得不得了卻突然討厭起來,當然,也有像他們這種的。
沒有深仇大恨,但是就是本能的想迴避。
央樨自認演技一流,只要她肯演,再怎麼討厭跟不屑一個人都不會露出破綻,她有把握樓轡剛絕對不知道她內心在想什麼。
因為他是主管,所以她會保持著友善但遙遠的距離,一直到他明年六月離開為止。
只不過,人生的轉變是很大的。
有時候是意外。
有時候,卻只是一念之間,天地很快的改變。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御苑空中廚房」是近幾年最受商業人士歡迎的聚餐地點之一。
位於高樓建築最頂端的複合式餐廳裡,挑高天花板,寬敞的空間中只有在沿著兩面落地玻璃窗的地方,排列了二十張桌子,讓顧客不管坐在哪裡,都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台北市。
白天的時候還不覺得哪裡特別,不過只要一到晚上,餐廳將燈光調暗,便成了可以欣賞夜景的地方,因此,很受商圈內都會新貴們的歡迎。尤其是晚餐時分,幾乎到了不預約就無法進入的情況。
此刻,晚上七點,兩個女生坐在靠窗的位子,剛剛點完餐。
央樨看了一下四周,前面甜甜蜜蜜,後面你儂我儂的,週末的浪漫時間,前後左右都是情侶,只有她們這一桌特別突兀,感覺上連侍者看她們的樣子都不太一樣,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她拿起水杯,「為什麼我得在星期六晚上跟你坐在這種到處都是情侶的地方?」
黃心瑩一臉無辜,「原本是想約你去跳舞悼念你即將失去的自由,不過想到你的腳剛痊癒,所以才改成吃飯。」
「那也不用選擇這種甜蜜蜜的地點啊。」
「你自己說想來這的,哎,位子還不好訂呢。」她跟著前後看了一下,雖然知道所有的客人中只有她們不是情侶,但她並不以為意,「話說回來,這個餐廳藏在大樓裡,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妹妹前幾天來過,說這裡很不錯。」
「你妹?」黃心瑩喔了一聲,「你是說剛畢業、想叫她來當櫃檯的妹妹?」
「嗯。」
「那她現在呢?」那件事情她從王照彬那裡聽說過。
央樨當時只說了「我知道」、「沒關係」之類的客氣話,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反應,但根據黃心瑩對她的瞭解,她才不可能覺得沒關係。
她知道央樨很疼妹妹。
果不其然,她這麼一問,央樨的俏臉就好像想起什麼恨事似的,「另外找工作,不過她個性有點小彆扭,我們一個鄰居問她要不要去律師事務所當助理,她在考慮。」
「感情這麼好喔?」
「一起長大的嘛。」
剛好侍者這時候送上了熱騰騰的義大利面,央樨拿起叉子,一邊攪動著麵條一邊想--也真服了袁希珩,居然會丟出這個怪招,除了他,沒人會請一個不是法律系畢業的脫線小姐當助理了。
「那你一定很氣樓轡剛。」
「氣又不能怎麼樣。」
「其實他真的很怪耶,你知道嗎,我聽小彬彬說,他有找人來消毒補習班耶。」
她捲了一些麵條,「補習班有這麼髒嗎?」
「不是啦,好像是消除害蟲之類的。」
「害蟲?我們補習班哪有害蟲?」將麵條送進櫻桃小口,央樨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補上一句,「他一來就搞得天下大亂,這個改、那個改,這個不行、那個不對,煩死了。」
黃心瑩哈哈一笑,「你這句話不能讓他聽到喔。」
「他怎麼可能聽到啊。」
「他跟小彬彬等一下要過來啊。」
央樨頓住,什麼?他跟王照彬要過來?樓轡剛,跟王照彬要過來?王照彬當然不成問題,他們一起吃過很多次飯了,但是樓轡剛耶,別說吃飯,就連喝水她都不想跟他面對面。
她的叉子又開始轉了轉,「你約他們的?」
「不是預謀的啦,我要下班時,小彬彬問我哪裡有比較好的餐廳,我說跟你約在這,他就說也要來,我想我們三個人也一起吃過飯,所以就說好,後來才知道他問我餐廳的事是因為他要請樓轡剛,所以就變成這個樣子了。」黃心瑩的眼睛突然一亮,「說人人到,他們來了。」
央樨轉過頭,一下就看到樓轡剛頑長的身形與王照彬略矮的體態。
黃心瑩舉起手大搖特搖。
王照彬見到女朋友,先是很高興,接著出現了些微詫異,而樓轡剛俊臉上則出現一樣的詫異。
央樨馬上介意起來,他們都知道黃心瑩在這,那麼,那個挑眉的動作就是針對她來的了?!
她不能在這裡?還是說,不想看到她?
王照彬臉上出現了無辜的神色,雖然沒說話,卻感覺好像是在跟樓轡剛解釋說--我不知道她也在這。
那個「她」當然不是黃心瑩,而是她,沈央樨。
央樨蹙起眉,奇怪。心裡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舒服。如果以她看他不順眼的邏輯來推論,他不喜歡見到她也是應該的,但是,感覺好奇怪……是從小到大沒被討厭過的關係嗎?
被捧了二十五年之後,第一次有人沒把她放進眼裡。
樓轡剛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不只沒有對她獻慇勤,甚至有點把她透明化,偶爾在茶水間或是電梯兩人獨處,他也不會像其他男老師一樣講個笑話給她聽,然後說些「沈老師的笑容真是讓人疲勞全消」之類的話。
他們之間的對話大概就是--
「聽說『佳績』已經打出了六折價。」
「游哲安老師?不,我不認識他。」
「真的?你請到洪美琴老師來上自然組的數學?」
這種話題當然是聊不完的,只不過也實在很無聊,說來說去都不離工作,佳績打六折又怎麼樣,她幹麼認識游哲安,還有,她又不是自然組學生,誰來上數學課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呀。
在樓轡剛眼裡,她好像跟助理甲乙丙丁與小妹ABCD沒兩樣,只會跟她說工作,一點趣味都沒有。當然,裙下之臣的累加數字不差那麼一、兩個,但是,她就是很介意。
介意到有一次她很抓狂時,差點要採用劉依華的建議--「央樨,你可以倒追他啊,你這麼美,絕對沒有不成功的道理,等到他眼中只有你,就隨便你怎麼報仇了。」
那主意真的很爛,不過她承認,自己曾經考慮過。
而且就在剛剛,因為樓轡剛挑眉的動作,那個爛主意突然間又在她心中燃起,她是不是真的該挖個洞讓他跳,把他迷得昏頭轉向?
「真、真巧啊。」王照彬硬邦邦的說:「沒想到央樨也在這。」
我才沒想到呢!央樨想,破壞我用餐的心情,面才吃了兩口,可是她現在已經飽了。
她的大眼睛瞥了樓轡剛一眼,他也正看著她,來不及斂回目光,她順勢甜甜一笑,正預備說些客套話的時候,手機正好響起。
按下通話鍵,央柰的聲音旋即冒出來,「央樨,你家裡有沒有大頭照?借我,我明天要交履歷。」
「什麼?你又沒帶鑰匙?」央樨做了一個十分為難的表情,「先去音音家等好不好?今天剛從其他地方面試回來,現在很困?」
「哈哈,你又在演戲了喔。」
「好啦,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回去。」
央樨掛了電話,用十分內疚的聲音對黃心瑩說:「抱歉,我得先走了。」
她沒有說理由,但她相信他們三個應該都聽清楚了,尤其是樓轡剛,因為他推翻了王照彬原本答應她的事情,所以她的妹妹今天才要「從其他地方面試回來,現在很困」,而且,你看見我就挑眉毛是吧,好!那小姐我看到你就走人,看誰比較狠。
拿起皮包,她微微一笑,「你們慢慢吃,我走了。」
踩著優雅的步伐,央樨風姿綽約的離開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