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細雨打斜地從天空布下,密密的投射在紅磚道上,身材高大的傅衡生穿著深咖啡色的風衣,大手牽著一個小女孩,細心的護衛著,低頭給予她一個信心滿滿的微笑,不時溫柔的解釋,要她放下心來。
然而寄人籬下,突然要她到一個陌生人家裡生活,段幼梅的心中根本快樂不起來。剛滿八歲的孩子心情憂鬱的垂下大眼,任由舅舅帶她走,小嘴巴緊閉久久不說話。
反正到哪裡都一樣,她都是一個人,她如此想。
傅衡生無暇顧及小幼梅的心思,眼前有更急迫的事情需要他處理。而此時此刻,他唯一信任的人,除了「她」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選。
他也有自己的難處,公司正處於轉型期,又得往大陸那邊拓展,母親的身體正處於不穩定狀態在家觀察,不適合知道實情。未免影響到小幼梅的心靈,他選擇了一條又直又硬的碎石路——把她交給鼕鼕。
這天下著毛毛細雨,細到察覺不出來,濕潤潤的天氣、黑壓壓的天空,壓得幼梅透不過氣來,以為自己就快要死去。
※※※
「叮咚、叮咚、叮咚……」傅衡生提著行李,筆直的站在目的地的大門口,持續有力的按著門鈴,大有門不開不停手的打算。
如此有毅力當然是深知主人的習性,非要吵上十五分鐘以上,她才會一肚子氣的破門而出。
這棟靠近木柵郊區的老公寓,頗有復古的味道,像極電視MTV裡的場景,背對著青翠的小山丘,屬於氣質的環境。可惜主人不愛惜這渾然天成的絕佳環境,任由龐大的綠籐攀附而上,包圍著整棟公寓的牆壁,形成另類的頹敗景象。
從樓下望上去,三樓的陽台上還擺著不知多久前的枯草花盆,而門口的紅紙斑駁殘破,仔細一看還有蜘蛛絲。他記得上個禮拜還還派家裡的女傭來幫她打掃,怎麼才幾天就變成這樣的光景?
幼梅仰頭靜靜的望著舅舅,一臉沒轍樣,銀邊鏡框後的兩條細眉擰皺成團。
印象中舅舅一直是好聲好氣、溫文有禮、從沒發過怒,或是情緒失控,除了對爸爸之外。
一想到自己的父親,她又垂下臉,陰鬱的表情再次浮現在她稚嫩的臉龐上,小小的肩膀彷彿承載過多的壓力而鬆垮無力。
「叮咚、叮咚……」他還是繼續按著電鈴,手指就像是黏在上頭般,一刻也沒放鬆過。
鐵門裡頭宛若廢墟一樣,沒傳來半聲動靜。倒是幼梅不解的直看著舅舅的動作,不明白他的執著是從何而來?然而她還是沒開口,默默牽握著舅舅的手,乖巧的等待。
傅衡生持續按了十分鐘的電鈴,還未放棄之時,裡頭驀地傳來極大的碰撞響聲。
「砰」的一聲,令小幼梅受驚的稍微往後退。
他卻彷彿鬆了一口氣,嘴角若有似無的露出一絲笑容。他低頭溫柔的對甥女叮嚀道:「來,小心,我們往後退一下喔。」然後不慌不忙的把幼梅拉至離門五公尺的地方,直望著大門,靜候變化。
「砰!」剛剛緊閉的大門此時竟被踹開。
幼梅睜大眼,看著一陣煙霧,或者該說因她的大動作而使天花板落下細塵,產生幻象,讓她不由得揉起眼睛想看個清楚。
反正一陣騷動後,一個瘦高的年輕女子像變魔法般,突然佇立在門口。
她有著一頭亂翹的短髮、細長的四肢,穿著單薄的T恤,那雙惺忪大眼正惡狠狠的掃瞄所有物體。幼梅發誓她絕對沒有遺落任何角落,且認為要是從她眼睛發出雷射光,她也不會覺得訝異。
由於她穿著一身黑掛袍,模樣詭譎突兀,又搭配著爆炸性的出場,幼梅還以為自己見到了女巫。仔細一看!喝!她手上竟還握著一支大鎯頭。
不等幼梅消化完她的驚訝,女子接下來的動作更讓她傻眼。
那女子猛然揮舞著手中的「凶器」,像是復仇女神,猛烈的槌打她家的電鈴。那嶄新的電鈴頓時裂成碎片在他們眼前紛飛,她像發狂似的發洩,直到電鈴發出一聲吱吱慘吟宣告報廢後,女子才滿意的丟下「凶器」。
「咚」的一聲,鎯頭倒地,像是結束一場鬧劇,女子瞄也不瞄遠遠躲在一邊的他們,一轉身又回到自己的屋子。
幼梅看著一幕幕詭譎的畫面,作不得聲。
結束後,傅衡生又對她露出飽含歉意的微笑,忙不迭的再三保障,「相信我,她真的是很好的人喔。」
可惜目睹方纔的一切後,幼梅真的很難想像,她無辜的垂下眼,緊握胸前的小包包。
傅衡生站起身,態度大方的帶著遲疑的她進屋去,希望能快點讓甥女對屋主有好印象。
只是一進屋,雜亂的大廳立刻讓他變成盡職的男傭,在偌大的屋子裡東撿西撿,把皺了的衣服和散亂一地的空啤酒灌、報紙、雜誌,一一拾起歸回原位,一點也改變不了她的形象。
瞥見大廳的一隅,堆積如山的大紙箱,裡頭全是讀者寫來的信。
他不禁搖頭苦笑,這要是被讀者群看見,肯定大大影響銷路,這裡怎麼說都不像是暢銷童書作家夏冬的住處。
想起她創作無數,不知風靡了多少小朋友,筆下全是活潑可愛又俏皮滑稽的人物,再不就是溫柔乖巧的女孩,多彩多姿又充滿幻想,還有美麗的插畫……再看看這間快被雜物淹沒的屋子,還有個性火爆的主人……
唉!他吐出一大口氣來哀悼那些盲目的讀者,崇拜的竟是這樣一個表裡不一的作家。
不過她的個性一直沒變就是了,從認識她到現在,也將近二十個年頭。這期間的風風雨雨也夠他們受的,然而縱使如此,她依舊是他唯一可托付小幼梅的人選。
這也讓他想起,不能再繼續耗下去,他必須趕下午的飛機。
「鼕鼕。」他牽起幼梅,不避諱的直闖她的房間。「我有事要拜託你。」
陰暗的房間內,窗簾緊閉到不透一絲光線,大床上覆在棉被下的隆起物仍縮成一團,動也不動。
「嗯!好。我就當你聽進去了。」他把幼梅推至床邊,自顧自的說話,「她叫幼梅,你要幫我照顧她一陣子,她的學籍、戶口,我暫時遷入你這邊。她是個乖孩子,你絕對會喜歡她。」
顯然有前例可循,他見得不到回應,也不以為忤,蹲下身,看牢小幼梅那雙圓滾滾的眼睛,「我知道你乖,但是你仍要聽冬姨的話,知道嗎?」
「嗯。」那張理該天真稚氣的臉,透著世故的成熟。
傅衡生疼惜的拍拍她的頭,本想再多說幾句,牆上的鍾卻提醒他,時間快來不及了。「那麼我走了,乖乖的喔。」他放下幼梅的行李,轉身離去。
幼梅望著舅舅的背影,更抱緊胸前的小包包,忍住心中的害怕無助,用力的眨眼睛,不讓眼淚流出。最後她揉揉眼,靠著虛弱的光線觀望房間四周,藉以轉移注意力。
沒想到一抬頭,她就愣住了。四面牆擺滿書,或堆或倚在牆邊,有些則像是積木般的搖搖欲墜。
她好奇的走近一瞧,這一瞧,讓她眼睛、嘴巴登時張得好大好大,表情充滿驚喜。她不由得的看著床上的隆起物,再看看這些簇新的書。
好久好久,她的嘴角終於綻出一朵屬於她年齡的稚氣笑容。
※※※
夏冬躲在厚暖的棉被下,死命的想再次入夢,不願醒來。偏偏傅衡生的身影一直竄入心頭,趕都趕不走。
腦海裡浮現上上禮拜,他假藉關心的名義來到她家,聊些沒主題又酸耳的話,她為著趕走不識相的他而裝睡,幾聲喚不醒她之後,他竟然施展摧花毒手,親自抱她回房睡,幫她蓋棉被。
以一個君子來說,以上的這些動作還算合乎禮節。
想不到接著他竟俯身親吻她的唇,還說些你……啊……我……啊的情話。害她連氣都不敢喘一聲,繃緊身子躺在床上,等他說個夠。
她神經雖然大條,可是沒粗到被偷吻而沒反應,他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這回又處之泰然的出現在她面前,露出一副牲畜無害、鄰家大哥的招牌笑容。
他當他是誰啊?
雖說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她也沒志氣的受過他爸爸一點點恩惠、貪他們家庭的一點溫暖,但是在她心目中,她一直以為他是她的大哥哥,不該有那種不合常規的舉動才是。
尤其經過「那件事」之後,他們之間應該是不相往來,至少他該為自己親妹妹的行為感到羞愧,而不是更加堂而皇之的入侵她的生活。他們所有的友愛回憶應該伴隨著傅馨蕾——他妹妹的出嫁而化為烏有。
慚愧到無地自容才是他該有的表現啊,更別說發生在他父親死後的那件事。
想到另一事,她愈加煩躁,呻吟的翻過身。
她從小便一直活在別人的掌控中,粗暴又好賭的父親、懦弱又自私的母親,讓她一出生便像孤兒一般,童年成了她深惡痛絕的回憶。
後來父親死了,母親又跟了別的男人,她這個小拖油瓶馬上成為真正的孤兒。
在她快流離失所時,是傅衡生幫她找地方住,半資助她唸書。說到這一點,可能就是他們永遠切不斷的糾纏;說起她欠他的爛帳,還不只這些。
即使現在她成為童話作家,也無法報答他。因為剛開始嘗試童書寫作時,還是靠他公司在網路上大肆宣傳,才能讓她這個剛出道的作家受到矚目。否則新秀那麼多,誰會在意一個剛從大學美術系畢業的女生?
莫怪她的好朋友兼出版社老闆娘秀玉老是嘲笑她,說這是從小欠到大的孽緣啊!
真煩!她放棄繼續在床上掙扎,被子一翻就站起來,卻被牆角一雙黑眼珠嚇到。看來對方也是同樣被嚇到,緊抓著書不放。
哪來的小孩子啊?這是夏冬第一個反應,還坐在地上翻看出版社剛送來的新書。
「你是誰?」她口氣不太好,嘿!怪了,溜進她家還自備行李。
「我叫段幼梅,是舅舅帶我來的。」
會說話,那就好。夏冬點頭,又問:「誰是你舅舅?」
「傅衡生。」幼梅心想,她剛剛不是看到我跟舅舅嗎?怎麼好像第一次見到她?
夏冬皺眉努力的回想,剛剛傅衡生的確是說了一些要她照顧小孩子的話,難道是她?
罷了!反正她有起床氣,任何打擾她睡眠的東西都該毀滅,而且在她未真正清醒前,對誰都是模模糊糊沒確切的概念。
既然她說傅衡生是她舅舅,那便錯不了。
真討厭,沒事找個麻煩給她,不過敢把孩子交給她,表示有相當程度的認知才是。到時候別怪她給什麼壞榜樣。
她也不跟幼梅多說話,懶洋洋地起床,搔著頭髮走到廚房,拉開冰箱取出牛奶,灌了一口,然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嘴中的牛奶猛然的嗆住。
「咳、咳、咳……」她激烈的對著流理台咳嗽,差點成為第一個因喝牛奶而嗆死的人。邊咳還邊望著在廚房旁一臉擔憂望著她的小臉。
該死!她怎麼可能沒注意到?她早該想起傅衡生的甥女是誰,她早該想起那張臉是多麼像「他」。
「咳……咳……」她咳到眼睛都發紅了,還死盯著幼梅不放。
等到激咳好不容易停止,她馬上衝到電話旁,迅速撥到傅衡生的公司去,接電話的是他的秘書。
「叫那個傢伙聽電話。」她咬牙切齒。
「請問哪位?」
「說我是他的噩夢。」火冒三丈已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抱歉!我的老闆上美國去了,短期內不會回來。」秘書是老經驗的職業婦女,也曉得察言觀色,自然明白這支電話的主人在老闆心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給我他的電話。」她非斃了他不可!夏冬坐立難安,不小心瞥見門後怯生生看著她的小女孩,更是無法冷靜下來,連忙掉頭,正襟危坐。
秘書盡責的轉述傅衡生的話,「抱歉—我真的沒老闆電話,不如你耐心等他跟你聯絡。」
可惡!連秘書都跟著一條心騙她,當然囉!他可是老闆,而她誰都不是,誰理她啊!?
該死,她氣憤的掛掉電話。一抬頭,又跟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對望,她心一驚的又扭頭。
不對!沒道理怕一個小孩子啊!算清楚,她反而應該對我感到羞愧才是。夏冬僵硬的面對幼梅,臉部繃得死緊。
她清清喉嚨,盡量別讓喜怒霸佔她的表情,「你舅舅呢?」
幼梅搖搖頭。
搖頭表示什麼意思啊?她再問:「你媽媽呢?」
幼梅又搖頭,小臉佈滿悲傷。
不是在美國生活美滿嗎?搞什麼?把孩子丟在她這裡,不怕她下毒手嗎?
她挪了挪唇,不情願的掀動唇瓣,「那你爸爸呢?」
提到爸爸,幼梅的臉皺得更苦,眼眶裡淚珠翻滾。
唉!她不耐的歎了一口氣。怎麼她盡量想忘卻前塵往事,前塵往事盡來糾纏她呢?
※※※
縱使心中有氣,她又能怎麼樣?總歸一句話!是她上輩子欠傅衡生的!
而且事實證明他是別有居心,他早把幼梅的學籍遷到她這區來,擺明是要長久寄居,吃她、住她。
這倒是一個極大的疑問。她父母親呢?那對背叛她的男女呢?她真想問清楚。
偏偏幼梅嘴巴跟個蚌殼似的,死也不說,這點倒是跟她媽媽挺像。悶聲不響,男人看來是文靜內斂,女人看起來是柔順乖巧。她真是沒得拚!
夏冬把她安置在隔壁房間中,一張小床、一張書桌,不夠再去買了,昨天那小丫頭就是在那裡睡。
而且她準備什麼就吃什麼,也不多話,感覺挺好養,就是那張白嫩的瓜子臉太漂亮,還有那雙會笑的眼睛像極她爸爸,令她感到刺眼。
她吃飽喝足,端起咖啡到客廳瀏覽一下,整理得還真是有條不紊、耳目一新,比傅衡生家的鐘點女傭還盡責。想不到這丫頭還挺有理家的天分,吃飽晚餐後,她馬上主動把碗盤匙筷端到廚房洗。
夏冬像個大老爺似的窩進沙發,腳抬得高高,手指順便往桌縫擦拭。
嗯!光潔無比。
硬著頭皮相處一、兩天後,首次覺得幼梅有用處。不過她還是沒有改變初衷,就是把她攆出自己的地盤。
她再次開口,「你媽媽到底知不知道你在這裡?難道丟著不管?」
洗完碗,擦拭濕手的幼梅走到客廳,接受她的盤問。無辜的大眼蒙上一層晶亮的淚液,看起來楚楚可憐。
夏冬為她這個表情感到心都揪疼起來,曾經她是多麼相信相同的一雙眼。
結果怎麼對她的?她欺騙她,把她的人生推到谷底,狠狠的踩碎她的夢想,流幾滴廉價的眼淚再揚長而去。
她咬緊下唇,吐出一大口氣,「就算你媽曉得,你爸都沒意見?」
得到的答案又是搖頭,她忍無可忍的吼道:「別以為裝啞巴就可以混過。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就把你送回外婆家。」
這個恐嚇奏效,幼梅那張小臉馬上有點表情,「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比起我這個外人,她應該更要負責你的生活吧?」她可不是一個好保母喔,脾氣時好時壞,詭譎乖戾。
歸咎於對自己童年的厭惡,她尤其討厭小孩子,而且是懂事的孩子!
幼梅不疾不徐的堵了她一句,「可是舅舅說你是好人,一定會照顧我,會完成他所托付的事情,他說他最相信你了,你要破壞他的信任嗎?」
面對那張雷同於從小見到大的純潔容顏,她有一絲恍惚,當年的情景如重播般重現在她面前。
有那麼一刻,她真的想脫口怒吼:你父母就可以背叛我的信任嗎?然而她僅是瞇起眼,神情陰戾,冷言冷語:「那好,你住下啊!」
她陰情不定的往屋外走,丟下沉默的幼梅。
※※※
屋外寒風陣陣,陰霾的天空下起霏霏細雨,夏冬不由得痛恨起自己剛才應該多加件衣物。呼!好冷,吐出的白煙頓時消失,連點溫暖都感覺不到,細雨密密的滴落,不大不小,卻足以讓人難受,感覺到低溫的刺痛。
心情就像終年曬不到陽光的陰暗角落,浮著一股潮濕的霉味,等著腐爛。是天氣影響心情,還是自己本來就屬於黑暗?
不過能把她搞得這麼穢氣,傅衡生絕對脫不了關係。
他到底想怎麼樣?把那個小孩子丟給她,當她是救苦救難的大善人嗎?以為她能不念舊惡的照顧她嗎?
如果有以上的念頭,那也未免太小看她的脾氣、過於高估她。她是有仇必報,難道他忘了?
有多少夜裡,她無時無刻不想衝到美國去砍了他們,想盡各種要他們身敗名裂的詭計,否則她會闔不上眼。她甚至發下毒誓要與他們同歸於盡,她不會忘記的,她多麼狼狽不堪的在街頭墮落。
這些全都是小幼梅的父母所給予的禮物。一個是她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傅馨蕾,一個是自己的男朋友段一軒。
人生莫大的恥辱便是被信任的好友背叛,而她便是那個被詛咒的倒楣鬼,活該糊里糊塗的下地獄。
更甚的是她一直被蒙在鼓裡,傻傻的幫傅馨蕾解決她跟男友的煩惱,她那時哪裡會曉得她們的男友是同一人!?
馨蕾家教甚嚴,根本不敢讓人知道她交的男友是何方神聖,只有她義氣的擔下保證人,在傅家長輩面前口口聲聲誇讚她的男人。
後來事情爆發了,才知道馨蕾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連孩子都有了,真是有夠扯的,連三流的劇作家都不願編出這麼嗆俗的劇情,偏偏發生在她的生活裡。
相信當時自己嚇呆的表情,絕對足以讓他們回味好幾回。
還好那時剛大學畢業,否則她一定會淪為全校的笑柄。不過聽說這件事在同學會一直都是討論的搶手話題。
她的頭好痛。
這些腐爛的往事為什麼要再出現?難道她被折磨得還不夠慘嗎?
夏冬無語問蒼天,在外頭流連至深夜才回家。
燈火通明的客廳裡,沙發上臥躺著的小孩子正是當時被她所不恥的人所生下的孽種。她仔細端詳她的容顏。
沉睡中的幼梅像個天使,肌膚賽雪,唇紅齒白,身上有種甜甜的香氣,同她媽小時候一模一樣,是個白雪公主。
她抬起頭來,正好面對鏡子,相較之下,不由得厭惡起自己的黑皮膚、濃眉大眼、率性又孩子氣的短髮,連笑起來都覺得陰險。
黑狼跟白雪公主,高低立見分曉,她又何必再爭什麼呢?
夏冬淒楚的笑出來,裡頭包含只有自己才懂的悲哀。
若將記憶往前延伸,穿過時光迷霧,會看到她的一生,如火車般迅速奔馳而過,在她的成長軌跡上,並沒有留下可歌可泣的事跡。
試想一個不負責任、偶爾發酒瘋打孩子的父親,和一個懦弱又自私的母親,她的童年能得到什麼好教育,更別說家庭的溫馨。
八歲的她永遠是穿不乾淨的衣服,身上散發著臭酸味,二年級時也是一樣,表現欠佳又拉低班上素質,老師恨不得踢她出去。三年級時更不用說,每天背著空空的便當盒餓肚子,更是常有的事。
四年級時,漂亮沉靜的傅馨蕾就是在四年級分班時與她同班。也讓她知道,原來她夢想的家庭還真的存在。
有學問又漂亮溫柔的媽媽、當醫生又紳士穩重的爸爸,還有一個樣樣優秀、疼妹妹的大哥,簡直是電視上所演的模範美滿家庭,是她夢寐以求的生活。
這才是她想出生的家庭,而不是現在貧乏如戰場的家。
她崇拜著傅家一家人,他們不會皺眉頭嫌棄她,只把她當成馨蕾的同學一般,當成一個正常的人。
她更高興傅馨蕾選擇骯髒又怪異的她當手帕交,跟馨蕾在一起,連同學都到她另眼相看,老師也比較不那麼挑剔她的衣服、鞋子為什麼老是過小。
她像是變成另一個層次的人。
就算別人笑她們是小黑豬跟白雪公主,她也不在意。
每每到傅家,看到馨蕾的房間,充滿新奇又漂亮的文具、乾淨又有陽光味道的床單、卡通被子、白色窗戶和蕾絲窗簾……她羨慕得眼珠子都快要凸出來,碰都不敢碰。深怕自己污黑的手,在上面留下印子。
馨蕾身上老是有香香甜甜的味道,班上同學都說她擦香水,而她認為香水的味道比不過她香。
命運太不公平了!對她來說。
她努力說服父親讓她跟馨蕾念同一所中學,其間不知捱了多少板子。不過只要能接近她夢想的家、多吸取一些溫馨的幻覺,捱多少拳頭她都不覺得苦。
那時候她真的像是中了邪、吃了傅家的符水,什麼都是傅家好。
尤其是傅伯母,她簡直就是聖母的化身,給了她很多馨蕾的舊衣服,有時甚至多買一件與馨蕾同樣式的衣服給她。
她願意少活十年,換取這樣一個媽媽,而不是在父親揍她時,躲在一旁啜泣發抖、什麼都不管她的母親。
在她考高中時,她常去馨蕾家看書,那時傅家有冷氣,又有飲料可喝,更有一個大學高材生傅衡生當家教,那是再愜意不過的生活。每天一張眼,她就往馨蕾家沖,絲毫不覺得羞恥。
如果當時她不返回傅家拿鉛筆盒就沒事了,她可以繼續作她的美夢。
那時因為她貪近,想翻牆回傅家拿鉛筆盒時,從窗戶看見傅伯母把她坐過的地方用力的擦拭一遍,她的鉛筆盒被戴著手套的手拎至回收報紙上擱著,伯母從頭至尾都擰著眉頭。
她記得她的心臟好像被狠揍了一拳,名為自尊的脆弱玻璃登時碎裂,插入眼睛裡,她疼得淚水直流,止也止不住。
不知過了多久,傅衡生從窗口瞥見她,她才急忙的跑掉。
後來她再也沒上傅家,除了傅伯父死去的時候。不過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這件事她一直耿耿於懷。
夏冬看著鏡中的自己,麻痺木然得流不出淚水。
淚水是奢侈品,屬於柔弱、受人疼的女子,像是手怕、香水那一類的物品,她從沒有過這項征服男人的利器,所以輸給馨蕾。
她告訴自己,人生荊棘如此多,她早就練就金剛不壞之身,這不過是生命中不完美的插曲,是種磨練。
然而偶爾被回憶勾起,胸口還是悶悶的,當年插入眼中的刺依舊沒有拔出來,一旦觸及,痛入心扉,連呼吸都覺得會死。
她有多痛恨,就有多痛恨。
青少年時期,老是憤世嫉俗覺得每個人都對不起她,她變得陰陽怪氣,不易接近。
雖然如此,傅家兄妹仍舊是她生命中最棒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