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去蓬也懷疑自己變了,他不曾為交往過的女人如此心煩氣躁、沉不住氣,時時刻刻都想放下尊嚴拿起電話,而他痛恨這種改變。
當羽童在他面前失聲痛哭時,他真是被嚇壞了。前一次聽女人如此不顧尊嚴的大聲哭泣是什麼時候?好多年了,他高貴的母親聽到他堂叔自殺身亡的消息時,像世界被毀滅了一般,她哭得心彷彿碎了。
他的母親也是自殺而亡的,只有他知道,她決意不肯再調養原本不健壯的身體,讓自己一天比一天虛弱下去……
歐去蓬托住腦袋,不敢再往下想,然則那段記憶若近若空若遠,他可以藉忙碌暫時忘懷,卻永遠也擺脫不掉。
如今羽童也要這樣子嗎?劉嫂說她已近乎不食人間煙火,每餐只吃一點點,多吃一口馬上全吐出來……,她什麼地方也不想去,連音樂也不愛聽了,把自己關在房裡,倚牆坐在地板上發呆,晚上也不曉得有沒有睡……
為什麼這樣倔強呢?他承認他把話說得太過分太絕了點,但那只是氣話啊,她聽不出來嗎?他的本意只想打消她的去意,將她留在身邊歸他保護,這麼一來,外頭的男人再也傷不了她,她可以過得像公主一樣富裕而安全的生活。
歐去蓬拒絕承認他傷害了羽童,他相信一切都可以彌補。
他要石嵩去辦的事應該很順利,羽童知道後必然很開心,所有的不滿都會消失了。
九月,石嵩果然不負所望,歐去蓬要他去向羽童報喜,然後靜等石嵩回來告訴他羽童又恢復盎然生氣了,他們又能夠繼續在一起。
然而石嵩去一趟回來後,臉色卻很難看。
「歐先生,孟小姐看起來很不對勁。」
「你沒有告訴她谷琇晶已順利當上主任了?」
「我說了。」
「她有什麼反應?」
「面無表情,好像聽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不相信!她那麼在乎,甚至不惜……」歐去蓬無法說出羽童威脅要嫁谷經綸,他怎能讓人知道他的情婦企圖拋棄他琵琶別抱。
「孟小姐還說了一句:『已經不重要了。』」
歐去蓬用力搖一下頭,吃力的要他重複一遍。
「她語氣冷淡的說:『已經不重要了。』」
歐去蓬閉上眼睛,「我的天!」他又睜開眼睛,已失去先前的自信。「難道我真的傷她很重嗎?」他有氣無力的自語。
她說「已經不重要了」,跟目前所受的屈辱、傷害比較,過去那個創傷顯得遙遠而平淡,無心去計較了。
歐去蓬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離開座位,在房裡踱步,深深呼出一口氣。
「她看起來怎麼樣?」
「很不好。」
「你沒有比較翔實、比較具體的形容詞嗎?」
「為何你不去見她呢,董事長?」
因為她恨死我了!歐去蓬在內心喊道。在此之前,他以為她的「我恨你」只是女人一時的歇斯底里,過陣子就沒事了,此刻他相信她真是恨透了他。這感覺有如家庭裡突然颳起一陣強風,該如何使它平息呢?
「我去時孟小姐似乎正準備外出,門口停了一輛計程車。」石嵩為緩和他的焦躁,補充道。羽童不敢開車,拒絕了歐去蓬送跑車的心意。
「她要走了!劉嫂沒有阻止她嗎?又不向我報告。」
「她只是去植物園散散心而已。」
「是嗎?」他強笑了一下,也覺自己太小題大做。
支走石嵩,歐去蓬終於領悟到他必須去面對一個嚴重的問題,他不願再避開她了,他再也難耐不敢去見她的寂寞。是的,這個月來他寂寞得快瘋掉了,他不想再欺騙自己。
可是他不能忍受她怨恨他的樣子,他會不顧一切說出令他們都後悔的話,他須得用個法子,使羽童不再計較那次的不愉快。
他走向電話旁,先撥給熟識的珠寶公司,半小時後又撥給鄭溫溫。
***
她的步伐那麼沉重而緩慢,舉止像個機械人般,走向最近的公園椅,眼神遙遠而晦黯,一坐便是三個小時。
「怎麼辦?」羽童摸摸平坦的腹部,不敢相信裡面有個小生命依她而生。
結婚三年盼也盼不來的孩子,卻在最不該來的這時候來了。也是她大意,一直沒懷孕就當自己不孕,沒想要預防。
妊娠六周要拿掉還來得及,但羽童想也不想便否決了。醫生告訴她有些女人本身不容易受孕,或許這是她今生唯一能擁有的孩子,她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住他,孩子使她的人生又有了奮鬥的目標。
應該告訴歐去蓬嗎?
羽童反覆考慮,最後搖頭否決了。
歐去蓬排斥婚姻,他說過絕不會正式娶她,她幾乎可以想像他知道她懷孕後的反應,他會指責她意圖利用孩子拐他進禮堂,跟以前某個無恥的女人一樣,說不定到最後孩子反而被犧牲了,羽童決定不告訴他,免得自取其辱。
歐去蓬不在乎她也有人格與自尊,多一次侮辱想必眉頭也不會皺一下,最好孩子是她一個人的,跟歐去蓬沒有關係。
現在她要好好想一想如何離開他,使他放棄尋找。
首先她不能讓人發現她懷孕了,應該還沒有人懷疑吧,連劉嫂也當她是心情鬱悶難解才食不下嚥、吃了就吐,但恐怕也瞞不了多久,很快她的腰腹會開始變形,她必須在這之前離去。即使沒有孩子,她也無意再待下去了。
大致想妥當,羽童走出公園,招車回歐宅。
坐車使她頭暈,強忍著噁心欲嘔的感覺,直到車子行進社區,她再也忍不住要求下車,狂奔至路旁草叢邊乾嘔不停。她害喜的症狀愈來愈明顯,還不時盜汗心悸,感覺憂鬱苦悶,尤其夜半一個人時。
踽踽獨行回住處,她一路上警惕自己須小心別露出破綻,多待在房裡少接近人。隔一段距離就睢見劉嫂站在屋前,一看是她馬上跑過來。
「好小姐,妳總算回來了,我以為妳……」
「以為我不回來了?」
「不是。」劉嫂一笑。「鄭小姐等妳有一個多小時了,……哎喲,小姐,妳臉色好蒼白,怎麼曬一下午太陽還……」
「我沒事。」羽童忙打斷她。「鄭小姐來做什麼?」
劉嫂說不知道,羽童猜她八成來為歐去蓬做說客的。
褐色皮沙發上,除了鄭溫溫,還有一位穿西裝的男人,把一隻黑色手提箱緊緊保護在他膝上,他身後還站著一名穿制服的警衛,見她進來全站了起來。
「羽童!」鄭溫溫親切和藹。「聽劉嫂說妳出去散心,現在覺得怎麼樣?」
「是歐去蓬叫妳來的?」羽童眼中流露著痛苦的神情。那男人始終不覺有必要向她說抱歉,連這種事都有人替他做。
鄭溫溫柔和地笑著。「妳來看看他預備為妳做什麼,我敢向妳誇口,除了他母親,他不曾對一個女人如此大方。」
羽童沒有反應,冷眼瞧那男人慎重的打開手提箱,幾件印著名店字號的珠寶盒在那男人手中一一啟開,珠光寶氣展現於她面前。
「這一件鸚鵡別針,上面鑲的有紅寶石、赤血珊瑚、綠寶石、青玉和鑽石……」那男人準備一樣一樣向她解說。
「請你別再說了!」羽童的目光轉為冰寒。「請你回去轉告歐先生,我不需要這些東西。」拋下眾人轉身上樓。
鄭溫溫極為震驚,安撫一下珠寶商,上樓找羽童。
她第一次上二樓來,很自然的便走向兩扇洞開的古典大門,感覺上像是走進了某個已逝去的年代,某個小王國君主的藏嬌香閏,屋中每一時均精緻繁美得令人沉醉。鄭溫溫輕聲低語:「去蓬莫非瘋了!」
她在浴室門口探頭,找到了抱著馬桶嘔吐的羽童。
「妳不舒服,羽童?」
「我沒事。」走到盥洗台前漱口,羽童歎了口氣。歐去蓬不但專橫並且精明,以她的害喜現象,恐怕瞞不了多久。她的胃也不時發疼,吃不下又容易反胃,不疼才怪,想到這些苦全是那該死的男人害的,她愈發暴躁。
「我以為妳已經走了。」她回到臥房,揉著隱隱作痛的鬢邊,不客氣的下逐客令。她不討厭鄭溫溫,但誰教她有一個王八蛋表弟。
「羽童,妳有沒有去看醫生?」
「妳問這做什麼?我又沒生病!」她警覺地瞪著她。
「妳食慾不振,又時常嘔吐……」
「我不必看醫生也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妳何不回去問問妳那偉大的表弟對我做了什麼?一想到我吃的東西全是他的錢買的,我就想吐!今天他又想用錢來壓死我,真令我噁心……」羽童用手壓住胸口,大口喘氣。
「他送妳一件禮物並不表示他以錢驕人。」
「他就是,我太清楚了。如果是一件禮物,為何不敢親自送給我?他認為用一件珠寶就足以將他說過的話一筆抹掉,他根本不在乎我也有自尊。」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她用雙臂好好摟住自己發顫的身軀。「妳可以傳達我的意思給歐去蓬知道,就說我不會跟他計較,受氣受辱本來就是情婦的義務之一,他不必送什麼珠寶賠禮,我不希罕。」
鄭溫溫終於弄明白這事嚴重得不是她該出面調解的。該死的去蓬竟要她來當緩衝人,卻又不將真相表明清楚。
羽童佇立柔軟的地毯上,富麗堂皇的表象下其實是難堪的恥辱。她突然恨極了這個地方,尤其那排珠簾,彷似象徵著歐去蓬的富貴枷鎖,她衝動之下翻箱倒櫃找到一把剪刀,衝到珠簾前,一手捉住一束,從當中剪了下去,棄置於地,又去剪別排,圓珠迸散四處,滴溜溜似滾動著女人的淚珠。
鄭溫溫從她的動作中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羽童終於停下手,目睹她傑作下滿目的凌亂,拍手大笑,情緒顯得很不穩定。
「去蓬做了什麼使妳如此憤恨?」鄭溫溫近乎耳語的問。
「他說我是妓女,被他包下來的高級妓女!」多日的沉默一旦發洩出來,那是驚人的可怕。「他說對了!是我自甘下流、沒骨頭,才情願被男人包養,表面上風風光光宛如貴婦,說穿了不過是一個專門陪他上床的高級妓女!沒有尊嚴,沒有自由,只有他甩掉我,我不可能自先離去。我太傻了,是我把自己陷入這等地步,我下賤,我沒人格,我不要臉……」眼淚很自然的流下,身體不停打顫。「為什麼要了我卻又這樣無情的輕易踐踏我?他知道當初我為何甘心被他納為私寵,我要報復我的前夫和搶走我丈夫的女人,結果先遭到報復的人是我。我活該,我不該求助於他,但是我更恨他,歐去蓬,我恨死你--」掩臉哭泣不止。
鄭溫溫張嘴「噢」了一聲,險些喊出「我的天」!她感受到的強烈驚駭是羽童無法瞭解的,眼見歐去蓬又犯下同樣的錯誤,她為他感到驚悸,然後開始怒火中燒。怎麼?歐去蓬你已忘了你母親的遭遇所帶給你的教訓嗎?
她同時也悟到以歐去蓬的牛脾氣一時半刻誰也扭不過他的,她必須先在羽童面前彌補,使羽童受傷的自尊心復合。
「請妳回去,我不願再見到跟他有關係的任何人。」
「妳打算離開去蓬嗎?」
「是的,我無法再忍受跟他在一起。」
「既然恨他、決心離去,為什麼心裡酸痛、眼眶冒出了淚水?羽童,妳喜歡去蓬所以才會這麼傷心是嗎?」
「我沒有,我恨他!像他那種男人有誰會喜歡他?」
「這點妳倒說對了,在愛情面前,去蓬一直扮演著自大的白癡角色,沒有機會學聰明,妳曉得他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情人角色?羽童。」
鄭溫溫的話語中有種溫柔的暗示,令羽童不覺屏息。鄭溫溫見已引起她的注意,牽了她手共坐在床邊。
「我不是要妳原諒他,只是把事實說給妳明白,妳會瞭解他其實並沒有輕侮妳的意思。」鄭溫溫有一會兒顯得很莊嚴。「我母親和去蓬的媽媽是親姊妹,感情很要好,所以有些別人不知道的內情我知道,也請妳聽見之後不要說出去。」
羽童點點頭。
「我姨媽是那種教人一見就忍不住想保護她的女性,我媽曾說她柔得似水,軟得像一團棉花,可是那樣的人一狠起心腸才叫真正的狠哪!姨丈因為工作繁忙,從小去蓬就以親近母親為樂,待他年紀漸長更是把自己視作母親的第一號保護人,絕不許外頭的男人覬覦母親的美麗,而我姨媽真的很美,難免時常受人當面誇讚,去蓬每次都很不高興。他十六歲那年,姨丈因勞累過度引發疾病去世,從此去蓬更將母親當成了他的私有物,甚至放棄了出國唸書的計畫。很不幸的,姨媽她還年輕,她需要一位真正的大男人給她愛情,讓她快樂,而去蓬最不能忍受的也正是這一點。
「姨丈過世後,榮獅企業由他的堂弟歐覺非掌理,他真的是位好人,做事能力很強,他一方面開始訓練去蓬瞭解公司業務,一方面又很照顧他的堂嫂,我姨媽由感激而轉為愛意,她對我母親說歐覺非比姨丈更懂得她的需要,不再只是物質上的滿足。歐覺非尊重她喪夫不久,對她體貼入微卻又能恪守本分,撫平她的喪夫之痛,並且激起了她的狂熱愛意,那甚至可以說是姨媽真正的一次戀愛。」
鄭溫溫歎了口氣,似乎也被那對不顧世俗眼光的男女所感動了。
「歐覺非沒有家室嗎?」
「他年輕時結過婚,離婚後就保持單身,不過緋聞不少。」
「歐去蓬一定很不高興了?」羽童困窘的沒有抬頭,得知別人的隱私不是很愉快的事。
「去蓬從我姨丈那兒學到對待女人的方式,就是將她安置於華麗的居所,讓她享受貴婦人的榮寵待遇,他們覺得女人能夠得到這樣的生活應該滿足了。更可悲的是去蓬前後娶了兩個太太都不適合他,他更沒有機會改變了。」鄭溫溫這次的歎氣是真實的感慨。「就說我姨媽和歐覺非陷入熱戀,最反對的自然是去蓬,由於他從中作梗,兩人始終無法如願在一起,姨媽不知跟他談了多少次,甚且不惜哀求他,都無法使他軟化,反過來激怒他說出很難聽的話,使姨媽哭得死去活來。我媽看她可憐,也基於姊妹情深,由原先的不予苟同轉化為同情,獻了一計,那就是--」
「使我也掉進愛河。」歐去蓬的聲音如驚雷般響起。
失去珠簾的屏障,由臥房望去,他坐在檜木貴妃椅上似已有片刻。
「珠寶商給我電話,於是我明白這一招又行不通了,除了親自來一趟沒有其他辦法,結果聽到表姊的精采演說。」
「去蓬!」
「算了,妳沒說我遲早也會告訴她。」
歐去蓬似乎沒瞧見散了一地的圓珠,走至羽童面前,低沉的說:
「由我來告訴妳下面的故事吧!」
羽童本決意恨透他,但見他肅穆的一番神貌,不由點了點頭。
鄭溫溫曉得這裡沒她的事了,默默和去蓬的視線交流瞬間,一個人走了。歐去蓬補上她的位子,坐在羽童身旁。
「或許,唯有墜入愛河的人才能將心比心,懂得熱戀中人的心境吧!」他突然開口,又停了一下。「我媽和堂叔打的正是這個主意,他們希望我也能戀愛,等我瘋狂熱烈愛上一個女孩時自然不想再獨佔母親,而當時我也實在被家中愁雲慘霧的氣氛悶壞了,心想也許大家都對,只有我錯了。二十歲那年,我認識了我第一任太太,她叫司晴,是母親和一些親戚安排的,大家似乎都巴不得我趕快結婚。」他苦笑一聲。
羽童無法看他,只有靜靜聽著。
「以為女子嫻淑就是美德,也為了讓母親高興,我娶了司晴,私心想有個孫子應該可以讓母親自重一點。沒想到那女人神經質得要命,想讓她懷孕竟像要她的命,不止一次對外宣揚我企圖謀財害命,娶她只是為了得到她的財產,回到家中又一再向我哭訴她有多麼的虛弱,才二十歲不準備生小孩,到後來為了拒絕我就罵我有戀母情結,不是男人,她若不是看在兩家門戶相當的份上才不會嫁給我,弄得我興味索然,厭惡她至極,一畢業即入伍當兵--堂叔曾計畫讓我體檢時因耳疾而毋需入伍,但我拒絕了,我情願當兵,眼不見為淨。就在我當兵期間,司晴去世了。」
「啊!」羽童抬起臉。
「一個柳丁大小的腦瘤壓迫她的前腦,引起人格失常、神經質,她死在手術台上。」
「真可憐!」羽童低喟。
「也許吧!」歐去蓬困惑的一笑,皺眉道:「我沒注意到她有病是我的疏忽,但她的家人莫非也不知情嗎?司晴好的時候極好,所以我才會娶她,但她的神經質和情緒不穩定絕非婚後才如此,她的親人居然瞞著不說。」
「天下父母心,莫不希望女兒得個好歸宿。」
「是嗎?司晴死了,問題仍然沒有解決,我媽跟我陷入了長期抗戰,我一心認定只有讓她升格變成祖母,她才不會想再嫁人。其實我很喜歡堂叔,如果他不要風流到連親堂嫂都想染指,我們會是事業上的最佳拍檔,但他不該想做我的繼父,這一點我無法接受。」歐去蓬堅決的口氣,羽童可是耳熟能詳。
「第二次結婚,我選了一位活潑健康的女郎,叫春妮。她非常熱情,我們的確過了幾個月快樂的新婚生活,但同時我也進入公司,開始商場實戰,變得非常忙碌。一年後我才發現春妮是不甘寂寞的女人,她根本不要懷孕,她愛死了她的身材,那是她快樂的泉源,後來我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她往歐洲旅遊採購時,濃霧的倫敦公路上發生連環車禍,春妮也成了犧牲者,當我趕去時才知道同車還有她的情人。」
「我聽說她是因空難而死的。」
「以訛傳訛,流言真是可怕,兩任太太皆跟了我不到兩、三年便去世,外面自然有許多傳說穿鑿附會了。」
歐去蓬又露出那種譏嘲的口吻了,羽童的眼睛不看他也感覺得到他的不滿和故意表現出來的不在乎。逐漸揭開他的神秘面紗,羽童倒有點同情他了。她經歷一次婚變,感覺像脫了層皮,而歐去蓬比她更不幸,兩次皆擇妻不淑。
「兩個太太都讓我失望透頂,使我更確信我母親才是最好的女人,結婚十八年,母親不曾背叛過父親一次,全心只愛著父親一人,我希望她不要改變,永遠保持在我心目中完美的形象。於是,我把母親變節想改嫁的罪過全算在堂叔一人頭上。」他的聲音又冷又澀。「當時母親一天比一天疏遠我,我對歐覺非的怨恨便日勝一日,是他挑撥我們母子的感情,使母親不再親近我,把我當成可怕的對手一樣避開,我真是恨透了他!」
羽童被他語氣中滿含的恨意驚呆了,駭然的直搖頭。
「這是不對的,你會傷到你的母親。」
「沒錯,可是等我覺悟時一切都太晚了。」
歐去蓬的聲音很輕,迴盪於室中顯得寂寞而空洞。他繼續說:
「妳瞭解男人的魅力何在嗎?那就是自信。成功使男人自信,一個寒酸窩囊的可憐蟲即使皮相再美,也不會有女人喜歡。歐覺非令我母親迷戀的也正是這一點,我決意毀去,讓他在我媽面前變成一個抬不起頭的可憐蟲。」
「噢!」羽童不由轉臉瞪視他。
「是他教我如何經營企業,如何打擊對手,我學得很快,我想做一個讓母親可以依靠的大男人,進公司沒多久,我逐漸掌握到權力中心。到了這時候,他教會我的手段成為我最大的利器,我開始設計陷害他,削弱他在公司的力量,總之我承認我用了許多卑鄙的手段,最後在一次不名譽的投資錯誤上,他成了眾矢之的,在董事會強大的責難下,他像只喪家之犬的離開了榮獅,把經營權交出來還給我。那時我已經三十歲了,整整和他精神對抗了十四年。我贏了第一步,很奇怪我卻一點也不開心,反而同情起他來。那種打擊真可以教一個原本雄心萬丈的男人心灰意冷,在一夜之間衰老。」
羽童瞠目結舌,不知該說什麼,實際上歐去蓬也不期待她開口,相反的唯恐她一出言會使他喪失再說下去的勇氣。
「我媽受不了突來的轉變,閉門好些天不見堂叔,堂叔在雙重刺激下,自殺身亡了。」歐去蓬悲切地望著自己的雙手,似乎那上面染滿了血腥。「母親不斷自責她一時的冷淡傷了堂叔的心,導至堂叔自殺,她真的愛他,我到那時候才相信,她沒有嫌棄堂叔事業上的失敗,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需要一點時間調適她的心情,結果悲劇卻發生了,母親決心以死相殉。我嚇壞了,終於有一天我向她坦白我所做的一切,寧可讓她恨我也不要她自責而死,結果--」他掩住臉好一會兒,才抬起淚光點點的面孔。「母親只問我一句:『為什麼你會變得這麼可怕?』從此她什麼話也不跟我說了,也不肯再看我一眼,我不斷哀求她也無用,她是狠下心來拋棄我,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在身體日漸衰弱中去世了。」
「老天爺!」羽童的聲音有點顫抖。
「根本沒有老天爺!」歐去蓬的話中充滿了痛苦的痕跡,臉上又浮現嘲諷的紋路了。「母親的死所帶給我的打擊是兩個太太加起來也比不上的,她在我和堂叔之間選擇了堂叔,她拋棄我而死,她是我最愛的母親,她卻以死來懲罰我。」
那些字字句句激盪於空氣中,擴散至牆壁上又反擊回來,等聲音平息之後,空氣好像凝結了,室內變得好靜,安靜得使人不安,羽童甚至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她依稀懂得歐去蓬的佔有慾從何而來,他害怕再一次的失去,他要保護自己不再承受一次被拋棄的打擊,只是他的方法又用錯了。
彷彿過了無限冗長的時間,才聽他又說:
「從母親去世後到我從打擊中恢復過來,整整過了兩年,我才再度親近女人,然而我發現自己似已喪失了愛人的能力,反而嘲諷起女人來。我需要她們時才接近她們,平時腦海中根本容不下女人的影子。就因為我不曾再固定守住一個女人,風流之名自然傳開了。」
「你不是風流,你是無情。」
「別人卻不這麼想,反說我太多情,真是天曉得!」
「你打算這樣過一輩子嗎?」
「如果妳沒出現,大概就這樣過下去!」
「我?」
「我不是守住妳一年有餘嗎?」
「難道你在台北沒有其他女人?」羽童被一股疑心中略帶甘甜的感情如泉水般浸透胸中。
「我說過沒有,怎麼妳到今天還懷疑?」歐去蓬輕輕摟住她,抬起她的臉龐面對他。「不要再跟我鬥氣了罷,我真怕妳跟我媽一樣折損自己的健康存心讓我難過,看妳瘦得下巴都尖了,到底幾天沒吃飯了?」
「我吃不下……」她的胃又開始上下翻攪,只覺一陣噁心,忙推開他跑進浴室大吐特吐,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只嘔出些苦膽汁,對了,她早上和中午都沒吃什麼。如今她兩腿發軟,只想躺下來睡一覺。
「妳生病了,羽童。」歐去蓬跟進來,皺眉道。
「只是腸胃不舒服,我看過醫生,說只要三餐正常就會好了。」
「妳只吃一點點當然不舒服。」
歐去蓬抱起她回房,可是一地凌亂也實在礙眼得很,搖搖頭,把她抱到自己房間去。平躺著不動的確舒服多了,羽童反而喜歡歐去蓬的臥室,雖也很講究很舒適,但不做繁冗的綴飾,看起來「正常」多了,臨窗的矮櫃上的高腳花瓶正插著三枝壽松,迎風婆娑搖曳的光影,觸目非常舒服。
「我喜歡你的房間。」
「這幾天妳暫時睡在這襄,讓劉嫂好好為妳調養。」歐去蓬露出疼寵的表情。「既然妳住膩了這地方,我們可以搬到陽明山的別苑住。好久沒去那邊,必須遣人徹底打掃一次,等整理好,我立刻帶妳過去,以後我可以每天回家陪妳。」
羽童在心底歎氣,他又開始了,像過去照顧他母親一樣的照顧她,卻從不問也不瞭解她的心意和她真實的需求。
被人寵、受人照顧得無微不至,自有一種滿足的快樂,也是非常舒服的經驗,不過羽童要的更多,她腹中的孩子需要一位父親。
「去蓬!」羽童等他用電話向劉嫂吩咐燉補品,伸手向他,他立即握住,拿到嘴邊親著,親完手心又親手背。
「告訴我,妳不生氣也不再怨我了。」
「我不生氣,怨恨也消失了。」
「那就好,我不打算再要別的女人,所以我無法忍受妳恨我啊,羽童。」
「我不恨你,真的。可是,去蓬,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呢?」
「你覺得……你有沒有可能……有一天會愛上我?」
羽童閉上眼睛,像等待判刑的犯人。說你有一天會愛上我吧,去蓬,我會告訴你孩子的事,然後耐心等待你真心愛我的耶天來臨。
「我不願欺騙妳,羽童。」歐去蓬很嚴肅的表白。「我愛我的工作,也可能愛我的收藏品,唯獨女人,我無法去愛。但是,我會照顧妳,給妳一個家,除了無法給妳名分,妳所得到的將和我妻子沒有兩樣。」
「謝謝你的誠實。」
羽童翻過身去,難過得想哭,覺悟到非離開他不可了。
沒有一個女人能享受世上最溫柔的關愛,而不去愛上那個男人,羽童也不例外,可是她受過的教訓她一生也忘不掉。「不要再愛上一個不愛妳的男人!」她內心不斷呼喊這句話,只有離去,才免於將來受創更深。
「歐去蓬,你是個傻瓜!」在他出去後,羽童忍不住難過落淚。
四日後,羽童一早出門散步,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次日證實,孟羽童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