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經下了一整個下午,而且似乎沒有要停的跡象;這雪來得突然,連同稍早前連風帶雪的蕭颯景象,讓人不禁擔憂,要是夫人在這個時辰腹痛,他們要上哪兒找產婆啊?
然而,擔憂歸擔憂,事還是要做,飯還是要吃。所以到了晚膳時刻,幾個僕人照例去「風悅軒」請夫人出來用膳,只是更加小心伺候就是了。
趙弘殷坐定後,環顧四周,沒見到他的兒子。
「胤兒呢?」
僕人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說一句話。他們整個下午忙著掃雪,沒注意到少爺去了哪裡。
「這孩子,要吃飯了還跑哪兒去?你們幾個去外頭找找。」趙弘殷命令著幾個僕人,不甚在意的舉箸自己先吃了起來。
「老爺,你就別氣了,孩子貪玩,就由著他去吧!等會兒他餓了,自己會回來的。」
趙夫人撫著大肚皮,由丫環扶了出來。
「他有得玩,哪裡知道餓?再說,雪下得這麼大,也沒見他多加件衣裳,不染上風寒才怪。」雖是口裡叼念著,可趙弘殷心底對這個孩子可是關心得緊。
「不會的,這孩子自小身體壯,也沒讓咱們操心過,你就別擔心了。」趙夫人由丫環攙扶,困難地坐了下來。
她已有足十月的身孕,終日挺著大肚子走路,可累壞了。
「你啊,就是慈母樣,當心慈母多敗兒。」
趙弘殷話才說完,就聽見福總管大老遠傳來的嚷嚷——
「不好了,來人,快來人啊!少爺受傷了……」
福總管一路大呼小叫的跑來,來不及揮去肩上飄落的雪花,一見著趙弘殷忙道:「將軍,找到少爺了,他受傷了!」
「什麼!?」
趙弘殷夫婦站了起來,驚愕萬分。
「少爺傷得不輕啊!」福總管想起趙匡胤一身是血的倒在雪地上的畫面,心驚不已。要是少爺沒命,他可要回家吃自己了。
「快派人去請大夫!」趙弘殷命令道。
「將軍,風雪這麼大,沒大夫願意出診……」
趙夫人聽到這兒,身子搖搖欲墜,「胤兒是受了什麼傷?」或許不嚴重,躺躺就好。她心想。
「夫人,我們是在林園發現少爺的,雪地上都染著血,好可怕!」
「染血!?」趙夫人緊張地抓住丈夫的手,害怕得連聲音都變了。
趙弘殷瞪了福總管一眼,怨他口無遮攔。他鎮靜地道:「夫人,沒事的,你在家裡等,我帶胤兒去看大夫。」
「好。」她這才鬆開止不住顫抖的雙手。
「還不快去備轎子!」趙弘殷回身命令道。
「是。」福總管匆忙跑開。
「快去快回。」趙夫人一臉擔憂,面容十分蒼白。
「我知道。」趙弘殷點頭,大步離開。
不料,就在這個時候,趙夫人感到腹下一陣抽痛,「哎呀!」
「夫人,您怎麼了?」丫環見狀,驚慌問道。
「我……怕是要生了。」
「怎麼辦,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呢?」丫環慌了,將軍出府去了,也帶走了一些僕人,她一個人怎麼幫夫人呢?
真給他們這幾個僕人猜中了,夫人竟然要在今夜臨盆!
趙夫人忍著痛道:「你、你先把我扶回房。」
「哦,是。」
丫環回過神來,連忙攙著她緩緩地走回風悅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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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時分,當趙弘殷將昏迷的趙匡胤帶回將軍府時,他的夫人正在房裡淒厲的哀號著,有別於七年前的昏迷。
他一聽到僕人來報,忙將兒子抱回房裡,趕到東廂的產房外,隨手抓了個僕人就問:「夫人情況如何?」
「將軍。」婢女小紅被將軍焦急的模樣給感染了,「夫人她……夫人……」
「怎麼樣啊?快說!」
「夫人她已經疼了三個時辰,已經派人去找產婆了。」
「什麼!?產婆還沒來?」趙弘殷大驚失色。產婆還沒來,府裡又多是沒生產經驗的婢女,這該如何是好?
「將軍,風雪實在太大了。」
該怪這雪下得離奇且不是時候,方纔他在回府的路上也是被這場風雪給耽擱了好些時候。
就在這個時候,房裡突來傳來尖叫聲,趙弘殷想也沒想便衝了進去。
「夫人,你怎麼樣了?」
「老、老爺……」趙夫人抓緊相公的手,企圖將身子撐起來,「老爺……胤兒呢?他怎麼樣了?」
趙弘殷將她扶正,「胤兒還好,只是後腦勺撞傷了,大夫給他吃了安睡的藥,暫時還不會醒來。你現在感覺怎樣?肚子疼不疼?」
趙夫人眉心緊攢,「老爺,很疼啊……可是,我擔心胤兒……」
「你別擔心他了,一切等把孩子生下再說吧!」他讓她躺下,大掌規律地在她的腹間撫著,試圖減輕她的疼痛。
趙夫人咬著牙,臉蛋因忍著莫大的痛楚而蒼白,額際也沁出汗珠。「老爺,這樣是沒用的。」
她已經陣痛好幾個時辰了,孩子依舊在她肚子裡不願出來。
「難道,那個算命的說的全是真的!?」趙弘殷喃喃自語了起來,顯得十分憂慮。
趙夫人正要開口安慰他,不料這時僕人卻在外頭大喊:「將軍、夫人,不好了,少爺吐血了啊!」
「什麼!?」
夫婦倆對看了一眼,趙夫人急要起身,卻被突來的尖銳疼痛感給阻止。
「啊——」
「夫人!」趙弘殷發覺不對勁,他朝房外大叫:「快來人啊!」
正在混亂的當口,趙夫人感覺到一股濕滑的液體沿著大腿流下,接著是一陣劇烈的緊縮。
「啊——」
「夫人,別怕,我馬上喚人來幫忙。」趙弘殷安撫著妻子,心中一片慌亂,「快來人啊!快來人啊!」
一群僕人聽到趙弘殷的叫喚,速奔至廂房外,只聽得嬰兒啼哭的聲音蓋過了趙弘殷的吼聲……
長興年,夾馬營,好一個不平靜的降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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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開,朝陽落在八角亭外,灑了一地的光輝。
微風輕送,拂起了坐在亭中撫箏美人的髮絲,露出她柔美的嬌顏。
撫箏美人有著白皙水嫩的肌膚、一雙清靈的丹鳳眼、俏挺的鼻子和櫻桃般的小口,她那瘦削的身形以及纖弱的身影,讓人打從心底愛憐。
她就是趙弘殷大將軍惟一的千金——趙采薇。
她早過及笄之年,卻因為身在亂世,父兄皆以國事為重,以至於忽略了她的婚配。
然而,其中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讓她至今未能出嫁,那便是她的「癡病」。
二十幾年前,有個算命仙告訴她的父母,他們會有一個不甚健康的女兒。當時,大家都誤會了算命仙所說的不甚健康是指身體不好,但實際上,她患的是癡病!
她的癡病隨著長兄趙匡胤的安危時好時壞。
不發作的時候,她和尋常姑娘一樣,習字、做女紅,偶爾彈箏自娛;發作時,癡癡傻傻、六親不認。
只要趙匡胤沒事,她的癡病便不會發作。
她不只一次聽到底下的僕人說她是個傻姑娘,然,這豈是她所願意的?
趙采薇輕歎了聲,唱起一闋「千秋歲」:
「數聲題,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還沒吟唱完,一位小婢匆匆走進亭中,嘴裡還大叫著不好了。
登的一聲,趙采薇織手一撥,劃下最後一個音。
「小姐,大事不好了!」小竹走到她面前,氣喘吁吁的說。
趙采薇抬起頭來,嬌斥道:「什麼事這樣慌慌張張的?要是讓爹瞧見了,少不了又是一陣訓話!」
「哎呀,老爺現在可沒精神管我。小姐,大少爺帶了一個朋友回來,說要加入天雄節度使的旗下參加叛變呢……」小竹將方纔在大廳外偷聽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訴趙采薇。
聞言,趙采薇驚駭莫名,臉色霎時刷白,「你說的可是真的?」
叛變!?
那是要誅九族的大罪啊!暐哥哥怎會有如此想法?
「當然是真的,我還聽到大少爺說,沒有成功,絕不回來。」小竹信誓旦旦了就怕趙采薇不相信她的話。
「那……爹答應了嗎?」
小竹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可我看少爺帶了朋友來,想必是要說服老爺的。」
「我自個兒去瞧瞧。」
趙采薇站了起來,跑出亭外,顧不得她是女人家的身份,對於國事是沒有置喙的餘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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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采薇踩著小碎步,大老遠就聽到自大廳傳來趙弘殷的聲音。她怕自己這樣冒失地闖進去會招來爹的責備,所以決定躲到窗欞下偷聽。
「這麼說,你們這群人都決定好了?」趙弘殷問。
「嗯。宮裡亂成這樣,也只有郭節度使的勢力夠大、夠強,才有辦法討伐那昏君,百姓也才能安居樂業。」趙匡胤已二十有四,成年後一直在外闖蕩,可惜卻遇不上知音人。現在,郭節度使在鄴都組了一支軍隊,每日操兵演練,意圖在歲末之時,率領這些志同道合之士攻進皇宮。趙匡胤失意多年,難得碰上這個機會,此時不把握,更待何時?
「趙兄說得對。」和趙匡胤一同日府拜訪的岳皓暐認同的說,「干i那皇帝懦弱無能,一國之君豈可如此畏畏縮縮?郭節度使有智慧、深懂權謀之術,由他來帶領我們再適合不過。」
言下之意,兩人加入郭威旗下已勢在必行。
趙弘殷與郭威一同在朝為官多年,對於他運籌帷幄和在政事上的能力多少也有所瞭解。只是以他一個文官,真能帶領出強悍的軍隊打入皇宮嗎?
趙弘殷不禁有些遲疑……
「爹,您就答應讓我去吧!我相信我們一定能成功的,到時,莫說封官進爵了,百姓也會感激我們的。」趙匡胤見父親不如方才堅決,便知要讓父親點頭有望。
「這……」趙弘殷仍無法決定,他要考慮的不單是兒子的安危,還有女兒……
聽到這兒,躲在窗欞外的趙采薇已有些明白。
她瞭解暐哥哥的性子,一旦他決定了要做什麼,誰也攔不了他,就算爹娘阻止也一樣。
只是,這事非同小可,即使是年紀小小的她都知道叛變是逆天而行,幸則推翻昏君,不幸則是以命相換吶!
爹的考量和擔心,她可以體會。
「爹,難道您還堅持對他盡忠嗎?您這樣只會讓人說您是愚忠——」
「住口!」趙弘殷大手拍向桌面,桌上的瓷杯應聲落下,碎了一地。
大廳的氣氛頓時凝滯。
一旁的岳皓暐站出來打圓場,「趙將軍,趙兄只是一時心急口快,這不是他的本意,何況,我今日來也是希望能邀請趙將軍加入我們的行列,相信憑著郭節度使和趙將軍的文武相佐,推翻干i王並非難事。」
他沉穩、低沉的嗓音和不卑不亢的語氣,教趙采薇忍不住好奇的將頭探了出去偷看。
他生得溫文俊逸,加上一身月白色的襦衫,看起來就像個讀書人般,怎麼也令人想像不到他要加入軍隊。
分神的她完全沒注意裡頭在說些什麼,癡癡地看著那名陌生男子。
細微的憲容聲驚動了廳內的三人。
趙弘殷怒喝:「是誰!?」
他已經交代僕人不得在大廳外逗留,怎會有人敢不聽命令?
半晌—門外沒人應答,岳皓暐和趙匡胤兩人互看了一眼,岳皓暐立刻奪門而出,不消尋找,他便瞧見一抹紅色的身影,鬼鬼祟祟的站在窗欞邊。
他走近她身邊,一把將她拉起,帶進了大廳。
「薇兒!?」
「爹……」趙采薇低下頭,怯生生的喚了聲。
「你都聽到了?」趙弘殷問。胤兒要加入軍隊之事,愈少人知道愈好,可偏偏被女兒聽了去……
趙采薇點點頭,看向趙匡胤,「暐哥哥,你不要去好不好?」
「男兒志在四方,我不能答應你。」趙匡胤已經決定了,倘若爹不答應,他就不告而別。
岳皓暐讚賞的看著他。
「可是,你走了以後,我們一家只剩三個人了,爹娘會很寂寞的……」趙采薇水汪汪的大眼頓時蓄滿淚水。
「大丈夫怎能因為區區的親情而不顧天下百姓?」
趙匡胤的話才說完,趙弘殷便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兒子了。
罷了,他不是早就知道胤兒未來的命運了嗎?想他趙弘殷區區一個凡人,如何能扭轉乾坤、逆天而行呢?
「薇兒,暐哥哥是去做大事、成大業,你要祝他平安歸來,而不是阻止他。」趙弘殷對趙采薇說。
趙匡胤瞠大了眼,不敢相信爹居然答應了他。「爹,那您是同意了?」
「唉!我阻止得了你嗎?要是我不同意,你一定也會不顧一切去投軍的,不是嗎?」
「爹……」趙匡胤不好意思的紅了臉,「爹,您放心,我一定不會教您失望的。」
趙弘殷聽了,不但沒有喜色,反而多了一股憂心。
「你要保重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別忘了薇兒的病。」他千叮萬囑就是這麼一句。
「爹,您放心,我會平平安安,不會再讓薇兒發病的。」趙匡胤瞥了妹妹一眼,對趙弘殷保證道。
「最好是這樣。」
因為已說服了趙弘殷,所以岳皓暐對於他們所說的話並沒有多問,儘管他對眼前的女孩有著好奇……
五日後,趙匡胤告別父母,從東京出發前往鄴都,當然,岳皓暐也與他同行。
而這一去就是十年,期間趙匡胤雖曾離家甚近,卻一次也沒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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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德七年正月
天還濛濛亮,鞭炮聲便響徹雲霄,香煙裊裊、火花耀眼,一掃冬天酷冷的天候,家家戶戶都在歡慶新年的到來。
在東京的趙將軍府府邸也是這般熱鬧的景象。幾日前,將軍府的下人們便忙著大掃除、除去舊時塵埃,換上新的春聯花燈,有的則是忙著採買年貨,雖然忙碌,但每個人臉上全是喜悅之色。
趙弘殷趙大將軍已於幾年前過世,但皇上體念其為開國功臣,因此特地保留封號、領地,讓趙家不至於沒落。
這也才讓在將軍府工作十餘年的老奴們有個棲身之所,所以,對於府中的一切事務,他們是樂於打理,不分職等。
至於趙家惟一的血脈趙匡胤則在加入郭威帳下叛變成功之後,一路由開封府馬直軍使、殿前都點檢,做到了歸德節度使。在這期間,他忙於軍事,連父親去世都未曾回來奔喪。
比起那些穿梭在亭閣之間的僕人,坐在「聽雨軒」的趙采薇就顯得清閒多了。
纖纖玉手裡拿著的是一隻玉笛,清靈靈的雙眸緊盯著几上的樂譜,軒外的嘈雜聲全沒影響到她吹笛的興致。
吹奏了幾日後,自軒外走進兩個丫頭,一個名喚小竹,另一個則是新來的小菊。
自從趙匡胤離家後,趙采薇的癡病發作了數次,最近的這次,竟還讓她走出了將軍府!所以,趙夫人特地再找了一個婢女小菊,要她寸步不離的跟著她,以防萬一。
「小姐,這是泉州來的鳥人參,您趁熱喝了吧!」小竹手裡拿著一隻瓷碗,來到她身旁。
趙采薇秀眉一攢,表情有些抗拒,「不喝行不行?」
小竹當然是搖頭了。
她這個千金小姐深居閨中,不知民間疾苦,尋常人家就算有些小錢,都不見得能喝到這麼珍貴的藥材,她有這個福氣拿它當茶水喝,該感謝老天爺的賞賜了,竟還推拒不喝!
「小姐,您就喝下吧!要不咱們來打個商量,您把藥喝下,我去求夫人讓您出府逛逛好嗎?」在旁的小菊幫著小竹完成任務。
「真的!?」趙采薇欣喜的問。
「當然是真的。」
見小菊和小竹都點頭了,趙采薇急忙端起瓷碗就口。
「別急、別急,小姐您慢慢喝,沒人會同您搶的。」
趙采薇沒搭理她們,咕嚕咕嚕幾聲,便將鳥人參喝得一滴不剩。
「好啦!我們現在就去找娘。」
「是。」小菊和小竹對看了眼,拿趙采薇沒辦法。
其實,她們也知道小姐是被關在鳥籠裡的金絲雀,總想要振翅高飛,偏偏因為受縛過久,才會失去了正常的活動力,以至於往外飛時,總是飛不高、飛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