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李重光是又一次昏在那個廢殿裡的,而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晉王府了——不是沒有害怕的,李重光可以說一身顫動的看著那個男人走近身邊……可是他的眼睛沒有那麼可怕了。還是命令式的吩咐著自己吃藥吃飯,可是義的眼睛躲藏著,帶著一種可以走近的氣息,在看著自己……
而李重光每次合上眼睛,淚就不停的湧出來……
忍耐著這些做什麼呢?!
皇帝,還有這個男人!
這樣的用自己的身體,換來他們的一時溫柔嗎?!
想起了胤的懷抱和溫暖,那樣的,皇帝的一時愛寵——用自己這男人的身體換來的,卑劣的愛寵!遺臭萬年的「愛寵」!
——只是為了活下去嗎?!
只是為了……這樣恥辱的活下去嗎?……
這樣、不知恥的自己……
感覺,命運就好像一環環緊緊套過來的絞索……
活下去吧……自己在北上的路上這樣想著……
或者就這樣死去……自己在被皇帝強暴之後這樣想著……
且這樣活著吧……又是,這樣的苟且的想法……
那個夜晚,當義再次坐到床邊的時候,李重光,麻木著,空洞著,這個軀殼,那個靈魂——屋外的桐葉鬼哭,一陣陣,將心抽空了、掃沒了、捲去了……
李重光的生活較之以前平靜安定了些,因為皇帝病後實際的掌權者:趙光義的不再為難。
義是很忙的,每天每天除了到皇帝宮裡去問病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去做:幾乎是公開的秘密,臣子們無不上義的晉王府,還有各地的使者……現在這個天下,幾乎是趙光義的了。
而胤的病床邊,時不時,李重光還會應召入宮。
圍坐著宮女內監,或者還有一兩個妃子,胤並沒有太多的話要跟李重光說。或者只是靜靜的坐著,或者在沉默了片刻後讓李重光讀幾首全唐詩來聽,胤的舊傷在冬天的冷天裡引發了風寒,總是氣喘著,可是他的眼睛,總是這樣精神專注的看著李重光——
那是個三月將近的初春下午,讀著唐詩的李重光發現疲憊的皇帝似乎已經睡著了。
悄悄的停下聲音,轉頭看看殿門外的宮女和內監,李重光在猶豫著是否應該叫人過來為皇帝蓋好被子——想了想,他輕輕的抬手,拉住了半掉的錦被——還沒有拉,胤的手從下面突然的伸上來——動作的快速,還如平日,力量之大也未見損耗……
望著自己的眼睛也一如往常……李重光輕輕躲開了他的注視:皇上累了,臣告退……
胤的手用了再大的一點力,將他拉近了胸口……然後那不過是個輕的觸碰……乾裂了的唇,提醒著皇帝是個病人……濃的藥味、濃的男人氣息、濃的……可以直透到李重光心尖的悲傷的味道!
一股股,湧上來。
「你……」半句話,只提了一個字,胤突然的停住了那個問句。
胤放了手。
幾乎是將所有的希望放棄一般,胤幾乎是丟下了他的手……
揮揮手——
李重光躬身退下去了。
出了皇帝的寢宮,李重光再次站住了回頭——誰要在這樣的忭梁在這樣的宮殿裡種這樣多的梧桐呢?寂寞的梧桐……胸口又有那樣的一句千愁萬緒要化做詞句出口,而跟上來的內監的話卻將他打斷:
侯爺,晉王殿下還在宣輝殿處理政務,您還是不要先走的好……
是提醒、還是根本是命令?
李重光已經習慣的這樣曬笑著自己,逆來順受而已!
過了這個春天,就是李重光來忭梁的第三年了。
一路走過已經有了暮春景氣的宣輝殿,來來往往的人群充斥滿了獻媚的醜態,而李重光知道自己也不過是這些跳樑小丑中的一員:巴結著下個皇帝,換的自己的生存……
正是晚餐的時間,義的下頜一點,看著李重光走了進來的身影——兄長基本上過幾天就要傳召他入宮,可是也不過是簡單的談話或者聽他讀詩……再次瞇細了眼睛看住他:自然的態度,不在意其他人的或嫉妒或輕視的眼神……呵呵,義點了下頭,讓內監將歌女叫進來:其實瞭解李重光這個人何其簡單!只要聽聽他作的詞就好了!
吃飯的時候,李重光有點不太舒服的樣子,因為他聽到自己的詞被這樣的唱了出來——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和義,而歌女唱的,正是前幾天他剛剛做好的詞:
思鄉,簡單的想念著自己的江南的那首詞……
獨自莫憑欄
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間
義有意思的看著他的臉色——雖然沒有出現預期的震動,可是仍然看到了他眼神的那點動搖……因為昨天夜裡,聽著微微春雨的淋漓,李重光喃喃的讀著這樣的句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所以一早起,義就叫自己的歌女去找李重光府裡的胡二娘,學會了這首新詞……
這樣玩賞著他的悲傷,義發現自己越來越感興趣。
伸手,摸到他的頭髮——因為發現了一絲銀光……李重光偏過了頭,擺出一張冷冷的臉孔,無言反抗著……簡直無法想像這樣的他,會那樣的哭泣著,在自己懷裡……
那是床上的奇怪景色——
忍耐在男人慾望裡的李重光,總是在所有的情慾退去之後,眼淚滾滾而出——不說什麼,越哭就會越依靠在義懷裡,無法抬頭的哭泣……
知道他會怕黑夜的黑,
知道他會恐懼窗外梧桐的夜哭,
知道他會在沉沉的凝視裡想起著江南的一切……
仍然是這樣惡劣的,玩笑著的,欣賞著他的悲傷——義強硬的將這個身體擁在懷裡……然後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之後,終於等到他的崩潰,他的淚水……
又澀,又甜,又讓人心動神搖的淚的滋味。
還有那淚之後,靜靜讓自己抱著時候,他喃喃念著的字字句句……然後第二天清晨,義張開眼睛,總能看到李重光在晨光裡握了細細羊毫,在紙上婉轉而行的纖細手腕,劃出道道墨痕,然後那就是一首簡單直白痛苦的詞……然後,他會用自己的曲調輕輕的那麼唱一遍……然後,這樣的他,才會在清白色的晨光裡,露出一點誰也不許看到的微微笑意……
義靜靜的躺著,注視著。
人和人,是怎麼互相瞭解呢?
如果僅僅可以,用這樣的一個擁抱就可以化開對方胸口的所有悲傷,又或者,用一個自己可以實現的諾言,能不能,看到那個人真心的笑容?
義不知道。
只不過,用這樣的手臂和自己身體抱住他,吮著那淚……
也許,一切都會陰雲般散開,也許,那樣的陽光裡,可以見到他的笑顏。
天變得濡熱了,終於降臨的雷雨之後出現了繽紛的彩虹。
美麗的幻色虹彩,李重光覺得很美。胸臆間湧起了久違的書寫歡樂詞句的熱望……也許是太陌生了,詞句沒凝成幾句,酒卻喝的過多,醉倒在熱鬧繽紛的晉王府歡宴上。
醒來時已挪到了府裡的水閣上,是慣常喜歡的那間有碩大六角明瓦窗的寬敞雲軒——坐起來後急急的想回憶起剛剛那幾乎轉瞬而過的歡愉字詞——口乾舌燥著,想找只筆、一張紙、半硯新墨……
——這裡沒有紙筆,爬起身來廊下左右無人,順著雷雨新晴後舒朗的沉沉午後,李重光走向義的書房。
新荷下躲著成雙成對的鴛鴦,函萏初發,晚來風急……
景色不錯,促人流連……
書房的門半掩著,沒什麼侍衛內監在——應該是沒人在吧?李重光坦然的推門,高亢的女子嬌聲,卻是那麼熟悉——
——李重光在知道那件事後,從來沒有再碰過自己的愛妃。
不是嫌她污髒,只是不願傷心!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深深沉迷的愛妃的橫陳玉體、嬌喘香汗、花容月貌會讓自己想吐!……在其他男人懷抱裡、尤其是趙光義的懷抱裡……
醜態。
好想吐……
床上的人自然也看到了李重光。
掉頭而去,也許不該再叫「愛妃」的周性女子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而義低斥著咒罵——李重光乾嘔著,只想快離開、快、立刻!
在走到大門之前,被追趕而來的男人一把捉住——李重光腔子裡所有的羞憤、恥辱……他直接抬手,犯上的一記耳光甩過去……
——白面書生而已,再怎麼憤怒力氣也有限,對方是騎馬握刀的武夫,不是被閃過就是被再次捉住吧?
可是一聲脆響,李重光又睜開眼睛時,才感到手心裡的火辣辣……
而義左臉上一片死樣的蒼白……而後立刻轉紅!
是避不開?是沒有躲?
電光火石,發生的太快,兩個人就在寂寂的庭院裡,都愣住了。
「為那個賤貨……你敢打我?!」義咬著牙,迸出來的第一句話。
——趙光義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容易被激怒而暴躁,這個毛病不好。雖總在事後後悔,可是血氣衝上頭頂的剎那,什麼都不管了!
他的一記回抽的耳光力道之大,李重光口鼻都被打出血的同時,整個人都被那股大力給擊倒——滾落在雨後潮濕的土地上……
下來的事情好像出了點差錯,總之李重光回到神來的時候,他已經逃奔出了王府,恍惚著,走在了人不多的傍晚大街上。
覺得沒地方可去——那個被囚的小宅?回去如何面對那已讓自己覺得醜陋的愛妃?再回去晉王府?多麼可笑!皇宮……呵呵,天下之大、忭京何其之小!
城門處的士兵好奇的想過來查問,他身上精秀質料的長袍卻使得他們猶豫了、繼而打消了念頭。田埂邊的農夫荷鋤回家,也無暇顧看這個看來落魄王孫公子……茫茫然走了許久,天好像完全的黑下來。不覺得累,不覺得疲,夜裡的露水真大……
幾乎被淋透才發現又是一陣繽紛的暴雨……
五里驛亭不遮風不避雨,四面八方淋漓而來的冷雨,仍舊不留情的打在全身……
恥辱的痛和急怒攻心的熱消退後,感覺到冷了……李重光用手抱住了自己,因為冷冰冰水珠的襲擊才突然的感覺到了很冷很冷的風雨交加……
義其實真的很溫暖……
那種溫暖和爆發出來的熱量總是能讓人忘記了許多不願張開眼睛去看的事實——他的擁抱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自己的身前背後……燃燒了身體的,那幾乎忘記是了是種屈辱的,溫暖。可以麼?在這樣的黑夜裡想起的不是與周姓女子的美好往事,而僅僅是那個男人的熱的胸膛……
那麼胸口這樣的刺的炙燒……
口鼻干了已經不再流的血味……
這樣的在黑夜裡哭了出來……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痛哭痛哭痛哭——嚎哭、宣洩、天地毀滅的、索性這樣死去、這樣的冷裡、這樣的無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