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點女傭放假兩天,他的房間就凌亂到幾乎看不到地面,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的酒瓶和滿滿的煙灰缸。
紫薇就這樣消失了。兩個月了……費盡苦心也找不到她。唯一知道的是,她還安好。
若不是紫薇曾打電話給月季,他根本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每次接到紫薇的電話,月季總會張牙舞爪的痛斥他一番。但是,讓她罵兩句會怎樣呢?至少罵完了,她願意告訴自己,紫薇一切安好。
只是,沒有紫薇的日子,他覺得心好苦好苦,吃什麼都沒有味道。他突然對一切都厭倦了,非常痛苦而厭倦。
機械式的上班,機械式的下班。回到家裡,他只悶頭喝酒,不見任何人。
得知父母親鬧離婚,他不關心;母親在他面前哭嚷,他依舊悶聲不響。既然沒有辦法埋怨,也沒辦法怨恨,那麼,就封閉自己的心吧。
母親急急的回美國挽救她千瘡百孔的婚姻,他沒有去送行。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送行的。
他茫然的望著天花板,讓酒精麻痺自己的一切。若不是還剩下最後一點理智,他連生命都想放棄,更逞論事業了。
「紫薇。」他喃喃著,「紫薇……」
就是還懷抱著一點點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夠再見到他的紫薇。就算她不再屬於他也無所謂……只要她仍然保有無憂的笑就好了。
你到底在哪裡?月季會不會騙我?事實上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不然為什麼我找不到你?
咕嚕嚕……把所有的痛苦和眼淚淹沒在酒精的澆灌下。
「你在醃醉雞啊?」子敬倚在門口,皺眉看著不成人形的老友。連門都不關,他會不會太誇張了?「你要不要放滿一浴缸的酒,整個人泡進去比較快?我個人推薦米酒比較容易人味。」「哈哈哈哈……」務觀笑了起來,「好子敬……來,我們來喝酒……」他踉蹌的想站起來,卻又不穩的坐倒。
「我不喝傷心酒。」他晃晃手裡的蘋果汁,「謝了,我有自己的飲料。」
「連喝酒都不肯?那你來幹嘛……看我落魄嗎?」務觀對他吼。
「我是來告訴你,我的確曾經想把紫薇帶走。」子敬氣定神閒的喝著蘋果汁。
務觀跳了起來,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你這混帳東西!給我滾!」
「要站起來還是辦得到,不是嗎?」子敬很冷靜的回望,「至少我媽不會虐待她。或許讓她住在我媽那兒,等她長大後再回來,對你們都好。」
他茫然的放開子敬,掩住臉,「我不要……我不要見不到她……我不要……」
望著頹然坐倒的老友,曾經這樣嚴整的人,如今卻變得如此潦倒……子敬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慨。
「你要這樣繼續下去?」他搖搖頭,「你捱得到紫薇長大嗎?你能夠長大嗎?你希望下次紫薇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這個樣子?」
見務觀沒有反應,他喝完手裡的蘋果汁,「隨便你吧,你這頭頑固的牛!不過,你多少注意一下門戶,大門也不鎖,如果我是小偷怎麼辦?自己保重吧。」
正要離開,掩著臉的務觀卻拉住他的衣服,「……子敬,請你留下。」
他無奈的望著天花板,「你不是叫我滾?」
「……請你留下。不要每個人都離開我……」他好痛苦……連個可以談談紫薇的人都沒有。
「我才不要留在這個豬窩。你不知道我很挑剔嗎?」子敬別過臉,打量這個混亂且充滿酒氣、煙味的套房。「如果你找到一個像樣的地方可以住人,我可是會厚著臉皮去當免錢房客的。」
務觀沒有哭。真正的痛苦是哭不出來的,但是這種無淚的哀痛,卻比呼天搶地還教人不忍。
紫薇……你知道你的陸哥哥已經瀕臨崩潰了嗎?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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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看起來,務觀恢復了。
的確,時光會洗滌所有傷口,但只是洗滌,卻不是癒合。
他用冰封的表情凍結情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臉上的寒霜越來越深重。
一天天,一年年,當所有的尋找都徒勞無功之後,他開始沉下心來,默默等待。
他每個禮拜都跟月季聯絡一次,每次都被月季痛罵,罵了快一年以後,實在罵不下去。終於,她少女易感的心腸也軟化了。
她走進屋裡,拿出紫薇寫給她的三封信,默默的交給務觀。
握著信,看著熟悉且有些稚氣的筆跡,務觀心裡充滿久違的激動。她上了大學,還跟生母見面了,目前獨自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租屋,住在沒有冷氣、沒有浴室的雅房。
但是她過得很好,字裡行間充滿對未來的信心,連打工讓她寫來都是這樣有趣——她這樣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居然在安親班當起老師了。
每封信末,她總會問月季——
那個人……還吵你嗎?真對不起,他很快就會忘了我。在那之前……請告訴我,他可好?
我很好。他在心裡悄悄的回答,現在的我,很好——除了沒有你在身邊之外,我,很好。
凝視著相同的天空,知道你也在這樣的天空下努力著,我不能不好。
他充滿感激的珍藏著這三封信。
在每個寂寞而孤獨的夜裡,當他忍受不住煎熬,又想喝酒麻醉自己時,就會想起信裡淡然卻真摯的問句——
他可好?
像是要回答她一樣,他會放下酒瓶,在孤寂的燈下,閱讀她的信。
會再見面吧?會吧?等到那一天,他要問她「你好嗎」,然後告訴她「我,很好」。
這是讓他撐下去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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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或許會讓許多回憶淡忘,但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只會隨之發酵、醞釀,變得更甘美——雖然夾雜著苦澀。
兩年的時光過去了。他的焦躁和痛苦,鍛煉成忍耐與等待。
他和月季成了朋友,每個禮拜都會請她吃頓飯,子敬也會跟著去。聽聽月季異想天開的言論,和子敬兩個人唇槍舌戰,是他生活中小小的樂趣。
最重要的是,月季會告訴他紫薇的近況。
這天,去接月季的時候,月季告訴他有點不舒服,習慣的行程突然被打斷,他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
「呃……紫薇有跟我聯絡。」她有些侷促,「她過得還不錯,不要擔心了。」
看著務觀和子敬離開,月季困擾的回房間鎖上門。她躺在床上,其實並沒有什麼不舒服。
她打從心裡喜歡陸老大和蘇老哥,這種跨越年齡的友誼,讓她覺得有趣而且開心,寫信給紫薇時,總是苦口婆心的要她原諒陸老大。
或許是上了大學後,紫薇功課很忙,所以很久沒寫信給她。早上接到信的時候,她興奮的打開,裡頭只有一張照片,後面還寫了幾行字,看得她眼睛都直了!
紫薇梳著長辮子,臉上的稚氣不見了,顯得神采奕奕且有些成熟的風韻,她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對著鏡頭充滿幸福的微笑。
急急的翻到照片後面,上頭潦草的寫了幾行字——
月季,這是我的寶貝,很可愛吧?
小嬰兒不是天使呢,大部分的時候都像小惡魔,我真快被她累死了。
有空來旅行吧。
我讓你看看我的寶貝。
一點預警也沒有,教她措手不及,還沒聯絡上紫薇,陸老大就來接她了。
她要怎麼告訴陸老大,紫薇有個「寶貝」了?怕露出馬腳,她只好推說不舒服,逃避這次的聚餐。
紫薇……你好樣的!那你大學還念不念?
這孩子打哪兒來的?孩子的父親又是誰啊?」月季在房間裡大叫了起來。
可憐的陸老大……你真是白等了……
像是看書看到壞結局,她苦惱的想丟東西,卻不知道該丟啥。「笨蛋紫薇!笨蛋笨蛋!這麼大的事情也不早點跟我講……老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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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下午,時間突然空了下來。這天本來是跟月季聚餐的日子,不過人家女孩子不舒服,總不能硬拖著她出門吧?
「就剩下我們了。」子敬搔搔頭,「好吧,務觀,你想去哪裡喝下午茶?」
兩個大男人一起去喝下午茶?
「不了,我散散步好了……子敬,你覺得月季如何?」看他們相處得滿愉快的。
子敬趕緊搖手,「拜託,我可沒有戀童癖,不像你對小鬼有那麼大的容忍度。月季?哈……」
他額頭出現幾條黑線,若是務觀知道那死丫頭拿他們兩個當主角寫BL小說,大概就不會這麼大力推薦了吧?
不過,月季的脖子大概就不能永保安康了。
務觀笑了笑,「車子你開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漫無目的走著,最後務觀搭上捷運,來到了新光三越。
這是第一次見到紫薇的地方,他記得當時猶一臉稚氣的紫薇,憤怒的甩了那男孩一個耳光。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這時,某家咖啡的新廣告在電視牆上播出,他心不在焉的看著……突然愣住。
雖然只出現了幾秒,可那個向男主角問路的白衣少女,他絕對不會認錯。
是紫薇!
他在電視牆前呆站著。沒有錯……是她,她長大了許多,已經不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小姐了。
第一次,他為了私事動用集團龐大的力量,十萬火急的調查紫薇的所在地。
終於,找到了拍這部廣告片的導演。
驚愕的導演告訴他,這位少女是在花蓮海灘上巧遇的。
「你們有給她演出費用嗎?」務觀的額頭滲出汗水。
「應該……應該有吧。喂,小林,這位小姐的演出費用送到哪兒去了?」
助導有點莫名其妙的翻著資料,好不容易翻到了,「她住得挺遠的……在花蓮市——」
務觀一把搶過,快速的抄下地址。「謝了,我會終生感激你們的!」一邊大叫著,人已像一陣旋風似的跑遠了。
留下導演和助導面面相覷。
「偶爾也有這種事情啦。」導演不以為意,「不知道是哪家的星探以為發現珍寶了。」
助導聳聳肩,繼續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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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從松山機場起飛,務觀的心情也隨之飛揚。
兩年了……多麼漫長啊。他的心臟如擊鼓般激昂跳動著。就要見到她了,就快要見到她了……
下了飛機,他反而膽怯起來。她希望看到他嗎?逃到這麼遠的城市……不就是為了要跟他一刀兩斷嗎?
循著紙條上的地址來到紫薇的住處,他卻躊躇著不敢按電鈴,只是呆呆的望著大門。
突地,熟悉的聲音遙遠而模糊的傳來……他望向長巷的盡頭——是她。
梳著長辮子,穿著柔軟雪白的家居服,微風柔柔的蕩漾她的裙擺。她的神情是那樣聖潔而美麗,無限愛憐的望著懷裡的嬰兒,口裡輕輕哼著歌。
嬰孩!
他愣住,牢牢望著那嬌小而粉嫩的嬰兒。時間像是凝滯在這一刻。
這並不是……並不是他的孩子,都已經過了兩年了……
紫薇只注意懷裡的嬰兒,直到走至務觀面前,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她也愣住了。
兩個人默默相對,週遭孩子們歡笑的嘩然聲,竹竿上晾硒衣服隨風飄揚的悉碎聲,所有城市的聲音……在他們之間,靜止了。
只剩下停住呼吸的凝視,傳達幾百個日子以來痛苦的思念與渴望……
驀然,響亮的要孩啼哭聲驚破了這一切。
紫薇回過神來,憐愛的低頭誘哄著,「乖乖,不哭不哭……唔,寶貝乖乖……」
她的寶貝。這……不能怪她吧?一個離鄉背井的小女孩,不知道被寂寞如何啃噬,會想找個人依靠,也是理所當然。看她健康的氣色和紅潤的臉頰,應該是生活在幸福之中吧?他感激那個人,真的。
至於心臟那強烈的撕裂痛楚,根本不值得注意,那不重要。
「你好嗎?」他只關心這點。
紫薇凝視著他,唇角有著神秘的微笑,「如你所見,我很好。你呢?你好嗎?結婚了嗎?」
「我一生只愛一個人——」他猛然頓住,「不,我沒有結婚。但是我也……很好。」
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千言萬語,卻是無人開口。
紫薇的神情平靜,輕輕拍著懷中的嬰兒,「那就好。」
她轉身要開門,務觀叫住了她。
「紫薇。」
兩個人皆是一顫。只是一聲呼喚,卻像是將所有的過去都喚了回來……甜蜜的、哀傷的、痛苦的……全都在記憶裡甦醒。
「紫薇,」務觀閉了閉眼睛,「他……待你好嗎?」
紫薇沒有轉身,「大家都待我很好。」
「你的幸福,是我唯一的祈願。」他垂下眼,「我要你知道,不管將來如何,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會在。當然,我知道你現在過得很好,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不是孤獨的。」
「就算這樣?」她刻意輕擁了下嬰兒。
「就算這樣。」務觀很肯定的回答。
「這是別人的孩子。」
「是你的孩子。」他覺得有點鼻酸,「她是你的延伸。你幸福便罷,若是……你知道我都在的。」
「你會有自己的家庭。」紫薇望著他。
「永遠不會有。」他斬釘截鐵的回答,「你知道我的,我從不說謊。」
深深的看了他一會兒,紫薇什麼也沒說,緩步進屋去了。
務觀只覺得自己一步也走不了,就這麼眷戀的望著,只是望著。
午後天氣無常,狂暴的夏日雷陣雨落下,他仰首迎接暴雨,真心的祈禱,祈禱紫薇終生幸福,即使自己永遠傷痛也無妨。
只要她好,他,無所謂。錯過了,是自己的不是;紫薇……並沒有錯。
大雨將他淋得濕透,他轉身,邁開沉重的步伐想離去。突然間,一把薰衣草紫傘為他遮去了雨,紫薇望著他,安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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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哥哥,我長大了。」她拉出藏在衣服下的項鏈,訂婚戒靜靜的閃著光芒。然後投入他濕透的懷裡。
暴雨不斷的下著,他們卻在薰衣草紫傘的護佑下,忘情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