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紳士駕著馬車,走在一條崎嶇坎坷的路上。他那雙垂著流蘇的漂亮馬靴此刻滲進了無數砂礫。
他喃喃詛咒著,懊悔起先就不該轉錯彎,後來一個車輪偏偏劃扭歪了,行程便一再耽擱了。
而這一切又全是自己的錯,怪不得別人。
離開倫敦的時候就錯過了時間,動身前夕,他和一位金髮尤物共渡良宵。美人的魅力令他神魂顛倒,連明早的長途旅行都忘得一乾二淨。
他只好快馬加鞭,把剛上韁的栗馬累壞了,但即使這樣,還是趕不到預定的歇腳地點。第二天晚上,他才在晚得離譜的時間到達朋友家。
為了禮貌,他不便一大早吃了早飯便上路。事實上,繼續趕路前還得檢視馬匹,又不得不和俗不可耐的主人女兒搭訕,因為耗掉了不少時間。
他朝著一條捷徑走,想趕緊趕到目的地,結果,他發現這不但是個小錯誤,簡直就鑄成了大錯。
就在他以最快速度,沿著窄路飛馳時,突然迎面駛來一輛驛馬車,兩車就在死角相撞了。
儘管他憑著高超的技巧避免和車頭相撞,車輪還是免不了插進驛馬車輪裡,這下子可就再也動不了了。
這麼一來,他只好接受對方車伕的指引,留下馬伕和馬車,步行到附近的梅爾山莊求援。
走了沒多久,他就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破爛不堪的舊車路上。這條路荒廢的程度,據他看來,起碼有一百年沒人修整了。
不過四周的景致倒確實美如仙境,路邊杜鵑、山茶、紫丁香開遍,迎風搖曳。但他一心戀念著車子和行程,所以一點閒情逸致都沒有。
他只顧跨著大步趕路,又老擔心著會不會下雨,萬一下雨這一帶非成水鄉澤國不成,這次旅程可就泡湯了。還好,轉個彎,就看到梅爾山莊矗立眼前。
這棟山莊乍見之下,毫不引人。
「這是古典的都鐸式建築。」紳士想。
整座建築都爬滿了蔓籐,幾乎令人分辨不出來。
屋前有一塊空地,顯然經過整理,不過整個破落殘缺的景象可謂與車路不分軒輊。屋旁一叢花樹,鮮花怒放,相形之下,更顯得房子古老、陳舊。
他發覺靠近房頂的窗戶有不少是用木板或紙板鑲成的。
關著的前門看來極需重新上漆,重重籐蔓裡,隱約可見門鈴及門環。看得出它們一度光耀燦爛過,現在卻又破又黑。
他按按門鈴,沒人應門,也許屋主出遠門了?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決心到後門試試。
繞著年代久遠的紅色圍牆往後門走時,他從裂縫裡瞥見兩個人,正在一個與廚房相通的角落裡幹活兒。
「這下有希望了。」他想。
他向其中一個人走過去。那人頭戴一頂遮陽帽,身穿一襲褪色的棉布衫,是個女孩。
她正好彎下腰,朝著剛才挖鬆的地裡播種。
紳士走過去,嚴肅地說:「我可不可以和屋主談談?前面沒有人應門。」
她驚訝的挺直了背脊,呆呆的望著他。他看到一張姣好可愛的臉龐。一對驚異的大眼睛在帽子的陰影下看來更大,更藍,藍得就像屋前草叢中的長春花,清新明亮。
她怔了好一會兒才能出聲。她的聲音柔美動人,教養良好。
「啊!真抱歉!門鈴壞了,安妮又在廚房裡忙,大概什麼也聽不見。」
紳士知道自己誤會了對方的身份,就下意識的挪挪帽子。
「現在我可以和主人談話了嗎?」
「您儘管說吧!」她直截了當的說。
「我是專程來這兒求援的。我的車子困在距這兒四分之一哩的路上。我急著找個修車子的。」
「沒人受傷吧?」女孩立刻問。
「還好沒那麼糟,不過車子卻走不了了。當時我急著趕路。」他看出女孩臉上流露出一種欣羨的神色,便加重了語氣。
「我叫查斯特——查斯特·艾傑上校。」
「我是潘克登·潘朵娜,這兒就是潘克登梅爾山莊。」她似乎真的受到了驚嚇,呆呆的盯著他。
「我想,這大概是那位有趣的車伕告訴我的地方。」
「是不是雷德?」
「沒錯!就是他!」他表示同意。
「要是你為他操心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他和車子一點事也沒有。」他帶點諷刺的說。
潘朵娜臉紅了,她低下頭把籃裡的種子播完,然後離開上校,向另外那個正在工作的男人走去。
「亞當,這位紳士要請班傑明幫他修車子,你知道他在那裡嗎?」
他聽了這話,把鋤頭往土裡一插;朝她走來。
「您是說要找班傑明嗎?潘朵娜小姐。」
「是的。」
「他八成在賈維斯農莊。」
「你可以把他找來嗎?告訴他,有個紳士出了車禍。」
「去農莊得花點工夫呢!」
「你可以駕車去,不過貝西今早才出過門,你可得開慢點,它已經老得經不起一天兩趟的來回奔波了。」
「是,我知道,小姐。」說完又慢條斯理的收拾鋤具。
上校不耐煩的跺跺腳,很想告訴他們自己有多焦急,但又忍了下去。
「班傑明大概要一個鐘頭才趕得來。」潘朵娜說,「您要不要先把馬牽到馬廄裡?輪子要是彎得厲害,班傑明還得把它送到店裡去修呢!」
「店在那裡?」查斯特上校彷彿聽到了壞消息。
「在村子的另一頭!」
「哦!我就知道!」
潘朵娜忍不住笑起來。
「我怕您會發現潘克登和約克郡其他的地方一樣,人們的辦事能力還過得去,就是效率太差了。
上校從背心口袋掏出懷表,看了看說:「現在三點半了,你想從這兒到克爾畢城堡要多久?」
「我不大清楚。」潘朵娜答。「我想起碼要七個小時。」
她知道克爾畢堡就是約克郡勞特萊郡主,克爾畢伯爵的官邸。
「看來,我來不及趕到那兒了。」
「這附近有客棧嗎?」上校又問。
「沒有適合您住的,何況還得安置您的馬。」
上校滿懷怒氣的瞪著她,彷彿都該怪她,都是她的錯。
兩個人呆站了一會兒,突然他笑了起來,僵硬的表情消失了。
潘朵娜起先認為他專橫又冷酷,現在才覺得他也有動人的一面。
其實她一眼看到他,就情不自禁地欣賞他。
她從沒想過居然會有這種男人——舉止優雅,氣概十足。
繫在他領口的白領結手工細緻,領口緊圍著方下巴的襯衫是最時髦的款式,肩上的灰色流蘇優雅新穎;他手上拿帽子,梳著一個威爾斯王子頭。
她下意識的為自己襤褸的衣著自慚形穢,那簡直不能和他的華貴相比。
她一面想著,一面害羞的說:「如果您想安置馬匹,我們的馬廄剛好空著。目前我們只有貝西可用,而這個時候它多半在田里作活。」
「但願我沒給你添什麼麻煩!」上校答。「而且我也不希望為了找一個修車匠,耽誤太多時間。」
潘朵娜沒有回答。
他怕她不瞭解,所以說得直截了當。
然後他隨著潘朵娜朝馬廄走去。
馬廄的確乏人整理,破損不堪,屋頂有些破洞,顯然會漏雨。
潘朵娜推開一扇門。
看得出這裡以前一定養過不少馬。
馬棚還算完整,不過灰塵密佈,污穢不堪,欄杆上結滿了蜘蛛網。
「您的馬車是兩匹馬拉的那種嗎?」潘朵娜問。
「不,是四匹馬拉的輕便車。」
她的眼睛一下子閃出光茫。
「我從沒搭過四匹馬拉的車子,跑起來好快,一定很過癮!」
「不一定,尤其是你孤獨又狼狽的趕車時更沒意思。」他知道自己說話有欠忠厚,卻情不自禁的為耽誤掉的時間,完全由自己惹出來的車禍而生悶氣。
他實在不該離開大馬路,更不應在鄉間小徑上奔馳。但光這麼想也無補於事,當務之急是怎麼料理這些棘手的事,其實,他還該慶幸能在這種地方找到修車匠。
起碼這個破馬廄還容得下四匹馬,沒被舊傢俱、行李箱、木材堆滿。
「亞當會為您帶點草料回來。」潘朵娜說。「您的馬不見得會舒服,不過總可休息休息。」
「您已經太慷慨仁慈了,潘朵娜小姐,我十分感激。」
「您去牽馬之前,要不要來點飲料,蘋果酒…」她說,「這兒有蘋果酒和茶,任您選擇。」
「我想一杯蘋果酒也許比較管用。」上校禮貌的回答。
潘朵娜帶他朝前面走去。
上校與潘朵娜並肩走時,發現她雖然衣著襤褸,樸實無華,卻輕柔典雅,自有一分風韻。
前天晚上,那位主人家的女兒又胖又俗,真不愧是個「蠢貨」。想到她,就不覺格外思念那位耽誤自己行程的尤物來。
與其說潘朵娜在走路,倒不如說她像一朵飄浮的雲。
她由前門跨入一個冷冷清清的屋裡,順手卸下帽子,動作嫻熟得像男人進屋就要除帽一樣。查斯特看在眼裡,愈發覺得她可愛得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
他從沒看過那麼優雅迷人的頭髮,就跟照亮整個廳堂的陽光一般明麗動人。
她的臉龐白裡透紅,恍若杏花,嬌憨可人。
她細長的脖子輕巧柔美的動了動,就跟她做別的事一樣嬌媚。
她似喜似嗔的對他說:「您不介意先在客廳待一會兒吧?我為您倒杯蘋果酒來。」
「真希望我沒給你帶來太多麻煩,潘朵娜小姐。」
「這算不了什麼麻煩。」她邊說邊打開客廳的門。
上校進了客廳,驟然覺得自己變得好高大,肩膀也特別壯碩。
潘朵娜朝廚房走去。
這棟屋子至少需要一打僕人才夠。現在對潘朵娜或安妮來說,都可稱作「無可救藥的寬大」。唯一補救的辦法就是把不常用的房間上鎖,以便維持其他房間的清潔。
潘朵娜來到廚房,果然看到安妮正在烤麵包。
「潘朵娜小姐,您的茶還沒煮好。」安妮頭也不抬的說。「我想我知道您要什麼,是不是要塊熟麵包皮什麼的?」
「你可弄錯了,安妮,我要一瓶蘋果酒。」
「蘋果酒?」安妮叫了起來。「要是亞當知道中午有蘋果酒好喝,不樂昏頭才怪!」
「不是給亞當喝的。」她邊說邊從櫥櫃裡拿出酒瓶酒杯。
「我們有一位客人!」
「一位客人?」安妮又叫了。「真奇了!上是牧師?」
「不,安妮,他是你見過的人當中,最有氣派的一位紳士。他的馬車撞上了雷德的驛馬車。」
「我敢打賭,那個懶骨頭一定又像平常一樣在車上打盹。」安妮扯開嗓門說,「他們憑什麼讓他駕車?他連方向都搞不清。」
「馬自己知道該怎麼走回來的。」潘朵娜笑了,「而且,我直覺是這位紳士跑得太快了!」
「紳士應該不是這副德性才對,」安妮說,「你父親在世時,我常跟他這麼說。」
「爸爸難得有幾匹好馬讓他騎。」潘朵娜回答。
她的聲音哽咽,眼睛濕潤。父親去世五個月了,每次一提他,潘朵娜總是心酸酸的。
他走到廚房旁邊的冷凍儲藏室,其實已沒多少食物了。
祖父還在的時候,這兒裝滿了大碗大物的乳酪,大塊大塊的牛油和滿籃滿筐的雞蛋,而現在只有幾個安妮當寶貝的雞蛋,不是特別節日還不能吃呢!另外有一瓶牛奶,是安妮每天上午到鄰近農莊要來的.在大理石板下面有三壇自己釀的蘋果酒。
父親常說那是亞當的薪水之一。安妮卻嗤之以鼻,認為他們供應不起。潘朵娜還是堅持應該給亞當喝。
罈子才剛封好,她打開一壇,小心翼翼的倒到酒瓶裡。
她把酒瓶帶回廚房,擱進安妮端著的銀盤裡,上面已經放了兩個酒杯。
「前兩天我才把這些銀器擦好,看樣子我可是做對了。」安妮說。「我老是拖著沒動手,後來實在看不過去了,才擦乾淨的。」
「我相信客人一定會注意到它們有多亮。」
事實上,她覺得梅爾山莊不可能有任何事會引起上校的注意。
不過,她還是為了有客來訪而興奮。因為在這段時間她看到的人只有安妮和亞當。以前她老藉故跑到王冠村或羽毛村去,就是想找約勞或布萊克他們聊聊天。
走回客廳時,她一路想著,不曉得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模樣?要不要換件衣服再去見上校?
隨即又警告自己,查斯特上校絕對不會注意自己的。雖然他一直表現得斯文謙虛,也不過為了禮貌的緣故。
「很顯然的,他以自己顯要的地位為榮。」潘朵娜想。「我猜他一定很有錢。有錢人總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是為他而生。」
她把蘋果酒端進客廳,上校就站在敞開的窗前,俯視那雜草叢生的庭院。
庭院四周都是田地,田地盡頭是一座小森林。越過森林是零零落落,此時彼落的村莊,點綴在遙遠枯寒的山坡上。
「潘朵娜小姐,在這兒的確可以看到一些優美的風景。」上校在她靠近時,對她說。
「我愛這兒的一切!」潘朵娜說。「而且,除了這兒,我也沒看過多少別的地方。」
「你生下來就住這兒嗎?」
「嗯!從伊莉莎白時代開始,潘克登家族就定居在這兒,從沒出過什麼偉大旅行家之類的人物。」
上校笑了,啜了一口蘋果酒。
「聽你的口氣,好像你很想出去旅行似的。」
「我是很想!」潘朵娜答。「尤其是現在戰爭結束了,一定有很多人想出外旅行。以前人們的行動受到戰爭限制,現在一定不會了。」
「沒錯!」上校同意。「不過,像我這種過慣軍旅生活的人,倒寧願得在家。」
「你們和敵人面對面交戰過嗎?」
「有一陣子,」上校答,「我還去過印度,參加那邊的戰役。」
「那一定很刺激!」顯然的,潘朵娜的興趣來了。「真的,我好希望聽聽有關印度的事情。東方,多麼迷人的地方啊!也許是我知道的東西太少了,所以才特別想往吧!」
「印度有許多地方的確很迷人。不過,那兒也很熱,再加上戰爭,實在令人不好過。」他淡淡的說。
潘朵娜覺得他彷彿沒興趣跟她說這些。
整個氣氛似乎僵住了。上校把杯子放回盤裡。
「謝謝你的蘋果酒,實在很可口。現在我該依你的建議,在修車匠修好車子以前,讓馬兒在馬廄休息休息。」
「實在抱歉。亞當總是要花個大半天才到得了賈維斯農莊。」潘朵娜抱歉地說,又瞄了一下時鐘。
「我猜想…您的車輪可能…沒法在晚餐前修好…不知您願不願意…在趕路前…吃點什麼…」
她有點猶豫,因為她擔心自己能提供什麼食物。
上校也猶豫起來,回答說:「我給你帶來太多麻煩了,潘朵娜小姐,也許這有什麼旅館,餐廳之類的地方吧?」
「那邊只有麵包和酪餅!」潘朵娜說。「我敢擔保,安妮做的可比那些棒,當然還是比不上您平常吃的。」
「身為一位軍人,你可以相信我,我不見得向來都吃得很合意!」上校笑著說。「潘朵娜小姐,我倒以能在又長又累的旅行之前,接受你的優待為樂呢!」
「好吧.我們盡力就是。不過,還是要請您多包涵、包涵。」
「我保證感激不盡!」
潘朵娜看著他走向車路,才離開客廳,跑向廚房。
「快!快!快點!」她喊著。「他馬上要回來吃飯,還有一個馬伕!」
「吃飯?潘朵娜個姐,您在說些什麼呀?」
「查斯特上校回去牽馬.準備把它們拴在馬廄裡。」潘朵娜說,「亞當駕車到賈維斯那兒找班傑明。班傑明這個人,你也知道,他是快不了的!」
「您是說,要我準備晚飯是吧?不過,用什麼來做呢?潘朵娜小姐。」
潘朵娜攤攤手,聳聳肩。
「屋裡總有點吃的東西吧?安妮。」
「除了明天中午要吃的一小塊羊肉外,還有雞蛋,潘朵娜小姐。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什麼了。」
潘朵娜跑到儲藏室門口,絕望的打量一番,忽然,她叫了起來。
「有隻兔子!安妮!當跟我說過,他在一個陷阱裡捉到的。他把它帶回來餵狗。哇!這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
「天曉得!餵狗吃!他鐵是準備自己吃。這頭貪吃豬,我們都要餓死了。」
「亞當畢竟工作賣力,也得給他些東西吃呀!」
「可是,他總不能吃我們的兔子!」安妮反駁。
「只要還有多的,多給他一些總是好。」潘朵娜婉轉的說。「何況那個陷講是他自己造的,不管捉到什麼都該屬於他。我們不能據為己有。」
「我不跟你爭了!」安妮說。「如果亞當一直在幹這種勾當,屋裡一定還藏了其他東西。
「在這個節令…」潘朵娜本想說下去,又覺得跟安妮講也沒用。雖然安妮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卻始終認為萬物都不該有四季之分,應像鳥類一樣不停繁殖生長,沒什麼淡季、旺季可言。
所以,她總認為也不該有什麼季節妨礙她儲藏鴿子、野兔這類食物。
潘朵娜把兔子遞給安妮。安妮一把擱在桌上,兔子雖小,倒也夠吃一餐,除非那個傢伙餓得不得了。
「這是雞蛋,安妮,可以炒個蛋。」
「我的蛋要被你用完了!」安妮恐嚇的大叫。「那是我倆一個禮拜的份量呢!」
「我待會再到雞窩裡找找,」潘朵娜安撫她,「我再上園裡瞧瞧,看看還有什麼蔬菜。」
她走到門口打量一番。
「好棒!南邊牆頭還有些葡萄,可以用來當飯後水果。還有,我知道你還藏了些乳酪。」
「我只好說,下個禮拜我們得捱餓了,潘朵娜小姐。」安妮在抱怨。
「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潘朵娜笑著走向園裡。
她有忙不完的事等著她。
等查斯特上校回來時,她已累得喘不過氣來了。
查斯特上校牽著兩匹馬走回來,他的馬伕跟在他身後,也牽著兩匹馬。
潘朵娜一看到他們,立即把一切煩惱拋諸腦後。她從沒看到這麼雄壯俊逸的馬隊。整個行列搭配得完美無瑕,令人激賞。
那些馬有濃密的鬃毛,長長的馬尾,全身栗色的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潘朵娜幾乎以為它們是從喬治史杜伯的畫裡走出的馬。
上校領頭,一行人走向馬廄。潘朵娜尾隨在後,看見上校的馬伕穿了一件漂亮的制服,銀鈕扣上還有一枚紋章。
「詹森,我想這兒一定還有些乾草。不過,該供我們草料的,卻駕車去找修車匠了。」
詹森還來不及回答他這帶有權威性的話語,潘朵娜就插嘴道:「就在最後一個馬棚裡,我去拿來。」
「不!千萬別這樣:」上校連忙說,「你只要告訴詹森在那兒,他就會去拿。」
她知道這話不但是回答她,也是下命令給詹森。她不再答話,逕自朝後頭走去,那兒有一堆給貝西當冬天鋪蓋用的乾草,是鄰村一個小孩送的。
「就在這兒。」潘朵娜說。
「謝啦!小姐。我來辦就得個。馬不需要太多草,而且我們也待不久,不過,它們需要喝點水呢!」
「抽水機在院子外頭。」
「謝謝啦!小姐。」
她覺得馬伕似乎比他主人溫和。不知怎的,她似乎很怕上校。
她又問上校:「您去牽馬時,有沒班傑明的消息?」
「照你先頭告訴我的話,我想,既然這村裡的人做事都慢條斯理的,如果我事先太樂觀,豈不是『不明智』之舉嗎」?
「他不會耽擱太久的。」潘朵娜說。
上校默不吭聲。
她接著說:「或許您願意到屋裡休息一會,晚飯還得一個鐘頭或是更晚些才能好呢!」
「我可是決定不再多走半步路了。我相信你的傭人一定曉得該上那兒找修車匠吧?」
「跟這村子相通的只有一條路,他絕對迷不了路。何況路上又有一輛陌生的馬車!」
她原不想諷刺他,可是總覺得這位客人太蠻橫了些。雖然明知這會使自己顯得孩子氣,但看到他那嘲弄的態度,就不由得火冒三丈。
「詹森!你到馬車那兒去,」上校對馬伕說。「把我的背包帶過來,然後去找一個手上拿著車輪,名叫班傑明的這個人,催他動作快一點!今晚外頭有沒有月亮?」
「沒,這個禮拜都沒有。」潘朵娜搶在詹森前回答。「而且,你們會發現,就是靠著馬車上的燈籠,也看不清往克爾畢堡的路。」
「十點前應該還有點光亮!」上校自言自語。
潘朵娜知道他在計算修車要花多少時間,還有由這兒到最近的客棧要多少路程。
「從您轉上大馬路算起,三四哩外有家旅館。叫做漢丁堡。」
上校緊抿雙唇不吭聲。她停個半晌,才又顫聲說:「要是…您今晚走不成的話…我們會讓您在這過得很舒服。」
「你實在太仁慈了,潘朵娜小姐,但是真的認為不該再打擾你了。」
潘朵娜覺得他似乎在叱責她,就離開馬廄,走回屋裡。
等上校趕上她時,她都快走到門口了。
「如果我有什麼失禮之處,或者對你熱心的招待。沒有盡心感謝,你一定行原諒我。」他說,「事實上,剛才我還以為今晚起得上路,現在我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他的聲音多了一絲溫暖和一點誠懇,潘朵娜便怯怯地回道:「我十分瞭解您。雖然我幫不上忙。但至少能提供一個住處。」
「我覺得,幹我們這一行的都態度惡劣得像被寵壞的孩子。」
潘朵娜聽了嫣然一笑。
「或許,我們失意的時候待別會這樣吧!」
「克爾畢堡會不會有盛大晚宴給您接風?」
『但願沒有。」上校誠懇的回答,「再沒比一個人經過長途旅行後,還得和一群陌生人應酬更累人的事了!」
潘朵娜從沒參加過晚宴,所以總認為不管旅行有多累,參加晚宴總是件興奮的事。
不過,她這時卻大聲說;「您就假設沒有晚宴這回事好了。安妮從小就告訴我,對沒法拒絕的事只有『忍耐』。」
這回換上校笑出聲來。
「我記得我的褓姆也這麼說。」
「媽媽告訴我,她們說起話來都是一個調調兒。」
他們來到客廳,潘朵娜又接著說:「我想,您在路上顛簸了一整天,一定需要洗刷一番,我在房裡準備好熱水和毛巾了。」
「你真周到,潘朵娜小姐。」上校說。
潘朵娜上樓時,也為自己這份成熟老練而詫異不已。
餐桌都擺好了,落地窗也打開了,熱水提上樓了…凡此種種,潘朵娜不知做了多少遍。
她為上校準備的房間原是爸爸住的,所以沒像其他房間一樣上了鎖。
她引上校入房。
雖然地毯略顯襤褸,窗簾也褪色了,但大體說來還算是相當不錯的房間。
在那張大床上,潘克登家族代代在此經歷誕生。睡眠、死亡種種階段。
「希望能合您意。」潘朵娜緊張的說一邊在想該不該把爸爸的梳洗用具讓他用。
他彷彿猜中她的心事,說道:「我的傭人去拿我的背包了,裡面有我的盥洗用具。」
潘朵娜從走廊匆匆跑回房間。
她一路上猶豫著,不知上校需不需要淋浴,但安妮又不能一面煮飯,一面燒水。
她回房後才有空照照鏡子,發現自己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一頭亂髮技散兩頰,亟須梳理。
工作衣古古板板的,因為剛在園裡工作過,又皺又髒,滿是泥巴。
「他不把我看作邋遢鬼才怪呢!」潘朵娜幾乎大大叫出聲。
她脫下衣服,清洗一番,再朝衣櫥走去。
其實真的沒多少衣服可供她選擇。
自母親去世,父親生病以來,他們根本就窮得添不起任何新衣服。
再加上喪親之痛,也就沒心情打扮了。
她還為了禮拜天做禮拜,特地買一塊黑頭巾,一條黑絲帶。
「我該穿什麼呢?」她自問。
突然想起一個專門放母親衣物的衣櫥。
她一直盼望能穿穿母親的衣服。
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碰過穿那些衣服的場合。
安妮認為,要是沒有旁人欣賞,穿那些衣服就是奢侈。
現在,潘朵娜認為這是穿它們的時刻了。
她要像安妮形容的一樣,當一位名門閨秀。
打開衣櫥,一陣玫瑰花香襲來。
這正是母親身上經常散發的香味。所以,每逢玫瑰花開,她總格外思念母親。
她閉上眼睛,心底一陣哀慟,而想到母親。她總是依戀不已。
她挑了一件滾著白邊的灰藍色長禮服。
款式是五年前流行的式樣,不適合目前穿著。
不過,潘朵娜壓根不懂這些,只覺得這件衣服好美好華麗。
她把衣服擺在床上,開始依自認為時髦的髮型來梳頭髮。
這麼做其實不容易,因為她只能偶而從一本淑女刊物上,得知服裝界流行的式樣。
還好,她那頭卷髮十分出色,不論怎麼梳,都頗動人。
她穿上衣服後,覺得自己漂亮多了。
她希望上校能讚賞她,但又覺得根本不可能。
現在沒多少時間好耽擱了。
她花了太多時間在打扮上,只好匆匆瞥了鏡子最後一眼,就朝廚房跑去。
「有什麼要幫忙的嗎?安妮。她問道。」
「我照應得來,潘朵娜小姐,」安妮應道,「當然這對一個用慣了六道菜的紳士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大餐。」
「你真相信他每晚要吃六道菜?」潘朵娜好奇的問,「他那麼瘦,要是真吃六道菜,應該胖胖的才對。」
「六道菜在紳士家裡只算小意思而已。」安妮堅持的說。
潘朵哪知道,在這方面,安妮可是權威。
她還沒來服侍母親前,曾在村子附近,一位貴族家裡當作褓姆。
那棟房子相當大。潘朵娜從小就聽到許多安妮告訴她的,關於「有身份人家」的故事。
「我現在沒工夫講話,」安妮迅速的說,「我猜你沒想到要給那位紳士倒杯酒吧?」
「倒杯酒?」潘朵娜驚叫一聲。「但,我們沒有酒啊。」
「冷凍儲藏室裡有三瓶紅葡萄酒,是我以前藏的,好準備有客人時急需之用。」
「哦!安妮!你真了不起,我根本想不到我們還會有酒。」
「我從不許別人動它,尤其是亞當那種酒鬼!」
她又繼續說;「我們客人從馬廄回來的時候,我偷看了一下,的確是個一十足的紳士。」
「是的,他的確如此。」潘朵娜同意。「安妮!我真高興,我們有酒了!」
「這是你的檸檬汁,潘朵娜小姐,現在我得去把你記不得的杯子拿出來。」
她用沾滿麵粉的手指向碗櫃指指。
「我那知道裡面裝滿了好東西!」
「謝謝你。安妮,你真了不起。」
她把酒杯送到餐廳時,心想就是安妮也會同意說她是道地的好廚師。
母親曾經好好的訓練過潘朵娜,而父親更是個美食專家,跟他住在一起真是種「挑戰」。
只要安妮燒了道好菜,爸爸總不會忘了向她道謝。
萬一菜燒壞了,爸爸也會立刻發覺。
潘朵娜知道儘管今晚的菜不豐富,但仍然十分可口。即使尊貴如查斯特上校,也不會不喜歡它們。
潘朵娜相信,查斯特上校一定餓了。
爸爸以前說過:要使一個人的胃口比別人大,事先讓他捱餓就夠了。
這一切都和過去那些日子有點相像——一個男人待在家裡頭。
她向客廳走去,突然覺得自己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思念父親呼喚她的聲音。
她打開客廳的門。
客人正坐在一張扶手椅上。
她停下腳步,向他凝視。他微笑地站起來。
「這會是個動人的夜晚,」潘朵娜想:「會有些事情令我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