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儀坐在床邊,細心地用調羹舀起一勺稀飯,放在唇邊試試溫度,挑起一小撮切細的醬菜放在上面,湊到睿陽嘴邊:「啊……張大嘴巴,啊……」
睿陽機械地張開嘴,吞進了她餵進來的一口飯,嚼也不嚼,就這麼嚥了下去。
鍾儀低頭再舀了一勺,吹著氣:「今天回來晚了,沒趕上車,等急了嗎?不過這醬菜不錯喲,是你喜歡吃的什錦,超市裡新開了個櫃檯,貴是貴了點,不過很值,味道比袋裝的就是好,啊……」
她繼續說著:「昨天姑姑姑父打來了電話,問起你怎麼好久沒打電話了,我說你很忙,都顧不上了,他們好像也很擔心的樣子,還說什麼時候要來一趟看看你,所以你呀,就快點好起來吧……啊……」
「公園已經對外開放了呢,就是這幾天天氣不好,否則的話我可以帶你出去透透氣,老呆在家裡也不是事,不如這樣吧,等到我請下假來,我們就回家一趟,好不好?奶奶看見你,一定開心死了……啊……」
睿陽忽然清醒了,他慢慢地轉動著眼睛打量著周圍的環境,這不是鍾儀家裡自己的臥室嗎?怎麼會在這裡?他最後的記憶就是自己在大雨中奔跑然後摔倒暈過去了……是誰把自己送到這裡來了?
記憶一點一點地回復,令人錐心般痛苦的一幕清晰地出現在面前:夏君傑不要他了,曾經那麼溫柔的人,說出的話句句挖著他的心,更要命的是:他的身份被揭穿了,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像個耍猴的一樣,跟著他的指揮棒在轉動!
奶奶……鍾儀說奶奶看見自己一定會很高興……是啊,最疼自己的外婆……
他從來沒有像這樣近距離地打量過鍾儀,她低垂著眼睛,那眉毛的弧度,笑起來上彎的嘴巴,都像及了自己的母親,別人都是這麼說的:侄女象姑,外甥象舅。
那麼,他也有幾分像鍾儀的父親,自己的舅舅了,由此可見,自己和鍾儀也是有幾分相像的了……是啊,自己和她畢竟是表兄妹,還是在同一天,幾乎同一時刻出生的,血緣這東西,真是奇妙啊……
以後鍾儀的孩子,會像誰呢?
自己還會有孩子嗎?
夏君傑就要結婚了,他的孩子一定是像他那麼英俊吧,笑起來也那麼溫柔……
他正胡思亂想著,發現鍾儀面前的碗裡忽然濺起了小小的水花。
鍾儀哭了。
她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碗裡:「你快點好起來吧,都幾天了,發過高燒就這麼不動,也不說話,好像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餵你吃你就吃,不餵你你都不知道要……睿陽,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你不要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高燒的後遺症裡也沒有這樣的例子,神經科的林學長也來看過你,說是精神因素……真的嗎,睿陽?你和他分手就真的不想活了嗎?……我知道你聽不見,我每天都對你說同樣的話題,說的我都沒辦法了,可是你還是這個樣子,我求你了,你好一點吧,起碼別餓死自己……」
她哭得說不下去了,睿陽動了一下骨瘦如柴的手,輕輕地從她手裡把碗接了過去。
鍾儀象被雷打了一樣,猛抬頭呆呆地看著他,睿陽小心地把碗端起來,他的手在發抖,不過總算是把碗湊到唇邊,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光了剩下的稀飯。
他放下碗,就這樣一個動作,似乎就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接著,他平靜地對嚇得目瞪口呆的鍾儀笑了笑:「我會好的……」
話是這麼說,眼淚還是落了下來,一滴一滴地,落在空碗裡。
「我會好的。」他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鍾儀保證著什麼。
鍾儀驚喜交加,正要開口說話,門鈴響了。
鍾儀詫異地抹了一把眼淚,站起身走了出去,睿陽顫抖著抬起頭,帶著一點點地希望,看著緊閉的房門,心裡可憐地期盼著:會是他嗎?會嗎?
很快的,鍾儀就回來了,看見他忽然發亮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句:「對面的張姐來借醬油。」
睿陽眼裡的光輝立刻熄滅,他默默地把頭轉開,凝視著窗外下個不停的雨,春天,不知不覺間,就要過去了。
鍾儀過來把碗收走,輕輕地扶他躺下,睿陽機械地閉上了眼睛,好像要睡覺的樣子。但是心還是那麼痛,那麼痛……
遊戲真的結束了嗎?夏君傑?我輸了,那你呢?你真的就沒有放一點真心在裡面?
你真的沒有愛過我嗎?
真的嗎?
鍾儀好像在外間打電話,聲音很輕,大概是怕吵醒自己吧?這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表妹啊,雖然有那麼多的缺點,又小氣又市儈,穿著打扮有時俗得可笑,但是,她畢竟是可以讓自己信賴的親人啊,她就像一株長在石縫中的小草一樣,在這個異鄉的城市,頑強地生活著,靠著自己的力量,站穩了腳跟,不管風吹雨打,她還是按照自己的方法,繼續快樂地活著,對著難得的陽光,展現自己的笑臉。
可是自己呢?自己的太陽已經再也不可能出現了,夏君傑溫柔的笑容,溫暖的懷抱,已經再也不可能屬於自己,他就要結婚了,也許他會是一個好丈夫,對他未來的嬌妻憐惜呵護,和他們的孩子一起,過著他們的生活。
也許,會有另外一個男孩代替自己的位置,在那個公寓裡,享受著夏君傑家庭之外的溫柔。
睿陽猛地坐了起來,他想哭,什麼東西堵在心裡,好像只有放開聲音嚎啕才會舒服一點,可是他哭不出來,剛才掉落的淚水彷彿再也不屬於自己,他哭不出來!
顫抖著手,拿過桌上的鏡子,仔細地看著鏡子裡憔悴的臉,過了多長時間了?不知道……他的臉已經迅速地消瘦下去,無神的眼睛也凹陷下去了,淡色的嘴唇有些脫皮……
他的手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鏡面,這樣不行哪,夏君傑會心疼的,他常說,最愛看自己看見什麼東西就雙眼發亮的樣子,好像一隻看見新玩具的小狗,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只要看見他,就會興奮得忘了一切,他就像一個高超的魔法師,把一個嶄新的世界展現在自己面前,從來沒有過的新鮮感覺,使自己每一分鐘都能得到一個驚喜。
要喝點水潤潤嘴唇了,夏君傑說過他的唇型很美,他一看見就想深深地吻下去,記得當時自己立刻撲上去,勾住他的脖子,用盡自己可能表現出來的嫵媚說:「那麼,你就吻吧。」夏君傑沒有等他說第二句,摟著他的腰,給了他一個火熱的,讓他忘了一切的吻。
自己的唇型很好看嗎?好看也只是為了吻他一個人啊……
他呆呆地看著,忽然發現鏡子裡的人笑了,那麼憔悴的臉,竟笑的那麼甜蜜,那麼快樂。
他說過,自己笑起來,帶著一點點的純真,一點點的嬌縱,分外的好看。
那麼,自己現在笑又有什麼意義呢?沒有他在身邊,自己笑起來,又給誰看呢?
睿陽無力地把鏡子扣在胸前,冰冷的感覺幾乎淹沒了他,一個聲音瘋狂地喊著夏君傑的名字,想見他!想見他!比什麼時候,比什麼都要渴求地想見他!
可是……不可能了,就算自己這時候死去,他也不會出現了…………
遊戲已經結束,我輸了……
為什麼哭不出來呢?為什麼呢?我好想哭一場,好像把我所有的悲傷痛苦無力都哭出來,哪怕哭出了血,哭瞎了眼睛也不要緊……我好想哭啊!
為什麼眼睛還是幹幹的,流不出一點一滴眼淚呢?
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了,鍾儀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胸口起伏著,睿陽吃了一驚,怎麼了?鍾儀是怎麼了?出事了嗎?
他無語地看著鍾儀,鍾儀也不說話,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就這麼直直地看著他。
睿陽發現自己居然又笑了:「怎麼了?鍾儀?有話就說。」
我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嗎?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嗎?
「睿陽……」鍾儀一開口已經帶了哭腔,「剛才爸打電話來,說是……奶奶……過世了……」
看著她的臉上已經是淚流滿面,睿陽雖然一點也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還是機械地說:「是嗎?真是……節哀順變吧。」
鍾儀看著他的眼神變得淒涼哀傷,一邊流著淚一邊說:「睿陽……睿陽……我求你醒一醒吧,是奶奶……奶奶過世了啊!是我的奶奶,是你的外婆啊!你醒過來吧!我求你了!」
彷彿什麼東西重重地敲在了睿陽的腦袋上,他頭痛欲裂地消化著鍾儀的話:奶奶……鍾儀的奶奶……是自己的外婆是一直疼著自己的外婆啊!
「啊!」他發出一聲幾乎是淒烈的叫聲,雙手抱住了頭。
**********
睿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他只是茫茫然地跟著鍾儀,看著她利索地打包行李,買車票,拉著他的手去擠車,在擁擠的車廂裡搖晃著,無數的人在眼前晃來晃去,無數的嘈雜的聲音湧進耳朵裡,他卻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唯一真實的,只有鍾儀緊緊拉著他的那隻手,一隻並不有力,可是堅定地拉著他,始終沒有放開的小手,他所有的感受,都在這只拉著他的手上。
把他從沉淪的深淵裡拉出來的,成為他和外界唯一聯繫的,她的手……
他一直這麼茫然,直到回到家裡,看見門上糊著的白紙,聽見震耳的哭聲和迴盪的哀樂,然後,就是鍾儀的母親和自己的母親哭著從門口出來,一手一個地拉住了他們……
他才相信,這不是夢,外婆真地走了……
他痛徹心肺地叫了一聲:「媽!」無助地抓緊了母親的手,頭上的白布和身上的麻衣極大地刺激著他的心,讓他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外婆……外婆……」
平時快言快語的母親,現在居然也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只是痛哭著,死死地抓著他的手:「陽陽……陽陽,進去……進去吧……」
鍾儀已經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喊著奶奶奶奶一邊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院子裡的哭聲頓時高漲,睿陽好像才明白過來,一股熱熱的氣湧上喉嚨口,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是眼淚嗎?真的是眼淚嗎?我終於可以哭了嗎?終於可以了嗎?……
再也忍不住地大叫了一聲,睿陽跪倒在地上,痛哭著向院子裡爬進去,外婆,我來了!我來了!你最疼的外孫子回來了!在你的八十大壽上拋開一切回到自己情人身邊的不孝的外孫回來了!你聽見麼?你在天之靈,狠狠地懲罰我吧!我為了他,放棄了自己的前途,親情,一切……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把我甩了……狠狠地,傷了我的心……
上天在懲罰我嗎?我連您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嗎?那麼疼我的外婆,希望我得到幸福的外婆……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連您都失去了……
連我的最後一個避風港,都失去了……
正中間懸掛的外婆的遺照,慈祥的眼睛注視著他,睿陽下意識地伸手向胸前摸去,摸了個空才意識到外婆給自己的翡翠玉墜已經丟在夏君傑那裡了,自己在他的懷抱裡迷失了心,連這麼重要的東西都放棄了,那最後的一天,和外婆的最後一面,還記得外婆對自己笑著說:「我一個老太婆了,還盼什麼呢,只要你們好,我就什麼都滿足了……」
外婆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陽陽,在外面不容易,你也要保重啊……」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了,外婆……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得到幸福……我連您,最疼我的人,都失去了。
他撕心裂肺地哭著,像是要把所有的所有的悲傷,所有的痛苦委屈不甘,全都哭出來,在這世間曾經是最疼愛自己的人靈前,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剝出來,讓所有的傷口,所有的鮮血都曝露在她面前……
外婆,我回來了……您看見了嗎?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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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上的人這些天談論最多的話題就是鍾家阿婆的喪事,也算是喜喪了,幾乎是每一家都收到了壽碗,也幾乎每一家都去了人弔唁。
他們說:老年人真是有福啊,活了八十年,什麼樣的風波都經歷過了,撐過了那些動盪的歲月,兒子女兒在鎮上也算是說得上話的人了,各個小家庭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可是都過著和美的小日子,沒有出什麼讓大家看不起的醜事,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比什麼不好呢?第三代裡面,還有兩個在大城市工作的孩子,孫女兒是醫生,不用說了,做夢都夢不來的好工作,女孩子能這麼出息真是羨慕死了周圍的鄰居,外孫子在什麼公司裡工作,清清秀秀的男孩子,拿那麼多的錢也一點不張狂,上次鍾家阿婆做壽,一下子就出手八萬,好孝順啊,這次回來奔喪,從門口一直哭著跪爬到裡面,抓住靈桌死都不放手,多少人來勸都不管用,直到哭得昏過去,真不枉了鍾家阿婆從小像親孫子一樣地疼他。這樣心實的男孩子,誰家的姑娘嫁了他,可真是好福氣。
這些話,睿陽是聽不見的,這些天他一直守在靈前,以前以為乾涸的淚水在此時竟然有永遠流不完的樣子,什麼時候只要抬頭一看見外婆的遺照,淚水就會不由自主地滾出來,他沒有去擦,就讓眼淚這麼流淌著。
按照規矩,他是外孫子,本來可以不必日夜守在靈前,可是他自動地和鍾儀一樣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的墊子上,連母親都過來勸他回去歇歇,他只是倔強地搖著頭,一步也不離開。
他不是沒看見身邊鍾儀憂慮的眼神,母親擔心的樣子,可是他沒辦法,只有身體上的痛苦才能解脫他心靈的撕裂,為了外婆,為了夏君傑……為了愛自己的人,為了自己愛的人……
終於有一天,深夜裡,表哥們過來換班,讓他和鍾儀去後面歇歇,他死也不肯,還是跪在原地,鍾儀沒辦法,只好留在原地陪他。
寂靜的夜裡,只聽見身邊鍾儀的呼吸聲,和蠟燭燃燒的聲音,風吹動著白色的幔帳,整個家裡,都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外婆還是那麼慈祥的笑著,看著他們。
「我說,」鍾儀用哭過之後沙啞的嗓子說,並不看著他,「你沒事吧?」
睿陽默然地搖著頭,稍微挪動了一下跪的發麻的膝蓋。
「可是……睿陽,你真的沒事嗎?」鍾儀還是不放心地問,「看見你這麼哭……我很擔心。」
「不用……」睿陽終於轉過臉看著她,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佈滿了血絲,但是沒了起初的呆滯和木然,柔和地看著她,「謝謝你,鍾儀,我一直想對你說,謝謝。」
鍾儀撇了撇嘴巴:「我受寵若驚呢,自己人,說這些幹什麼。」
睿陽望向燃燒的蠟燭,輕聲地說:「我早想說了,鍾儀,從小我們就在一起長大,你是最瞭解我的,後來,我癡迷地愛上了他,也只有你,一直聽著我的胡言亂語……後來的事,你也一起和我承擔著,包括……最後的後果……」
他垂下了頭:「真是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也許……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別胡說!」鍾儀一下子凶了起來,「你就不想想姑姑姑父嗎?你可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睿陽!你別再糊塗了!」
愛上他,是我糊塗嗎?你到現在也是這麼認為嗎?連我,都開始懷疑了……我愛上他,到底是應不應該呢?
睿陽勉強地一笑:「現在不會了,我忽然發現,原來,還有一些事情,是比愛情更重要的……你說得沒錯,我不能為了愛情失去一切,我還有家人,還有父母……他們是我最重要的親人了……本來,還有外婆,可是,外婆已經……」
鍾儀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看來,保守秘密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可是……」睿陽看著地上的墊子,低沉地說,「我還是會感到痛……還是會……所以,你就讓我哭吧,我只能在這個時候,痛快地大哭一場,然後,我就會好了……」
他低低地又對自己說了一遍:「然後,我就會好了……」
我就會忘了他……繼續活下去……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正常地活下去,結婚生子……你也一樣吧?夏君傑?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段回憶,也許你已經忘了我了……
我也希望,你僅僅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回憶,而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
會好嗎?
會的吧?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一輩子……等到我閉上眼睛,永遠睡去的那一天,我總能把你忘記的……
所以我,會好的。
**********
外婆的喪禮結束了,不管是多麼濃的哀傷情緒,隨著時間的流逝,也總有被沖淡的一天。所有的人們都恢復了原來的生活,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日子總是要過的,不管一個人有多麼痛苦,只要不死,總要掙扎著活下去。
睿陽躺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第一次安穩地醒來,這幾天的疲勞悲傷,極大地消耗了他的體力,這一覺,他睡得像死了一樣沉。
熟悉的環境,自己的床,自己的房間,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早已熟悉的老房子的味道,藍色的窗簾拉著,外面的樹枝上,一隻鳥在嘰嘰喳喳地叫著,間或聽見父親在擺棋譜,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一聲。
他沒有起身,靜靜地享受著難得的悠閒,院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是母親的腳步聲。
「快過來幫忙啊!就知道下棋下棋!」
然後是父親的聲音:「啊?你買了這麼多東西幹什麼?一路走回來也不怕累著。」
「正好看見有活魚,買了幾條,中午做出來,兒子醒了嗎?」
「沒有,門關著,還在睡呢。」
「讓他睡吧,這幾天,可是累得不輕。」
母親輕手輕腳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就傳來了鍋碗瓢盆的聲音,如此熟悉,聽了二十幾年,卻只在現在才發現是那麼親切,平時睿陽是很不喜歡下廚房的,鍾儀也不喜歡,她說幸好她身上的來蘇水味道重,不然就和母親姑媽一樣,是一股浸在油煙中,怎麼也洗刷不掉的廚房味道。
夏君傑未來的妻子,應該不會是個常下廚的女子,應該和他一樣,是那種高高地站在社會頂端,過著優越生活的所謂新貴一族,他們新家的廚房,一定是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油污的。
他會幸福嗎?這樣的生活,是不是一定就比平民的生活要來的幸福呢?
睿陽翻了個身,帶點自嘲地笑了:終究,他和夏君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所謂愛情,也只不過是一場夢……
門又開了,傳來鍾儀脆脆的聲音:「姑媽,姑父!」
「鍾儀啊,快進來坐。」父親拖著自己的那把竹椅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鍾儀急忙笑著說:「姑父你坐,別招呼我了,我媽叫我把這些菜送過來。」
「大嫂真是的。」母親從廚房裡走出來,親熱地迎上去,「這麼客氣,自己留著吃就好了……留下來吃飯吧,今天姑姑給你做鮮魚湯,這幾天可累壞了你。」
「哇!魚湯耶,姑姑是給睿陽做的吧?他起來了沒?」
「還睡著呢,來,跟姑姑進來坐啊。」
睿陽一聽就知道鍾儀是來找自己的,他支起身體,提高聲音說了一句:「我起來了。」
「那你們姐弟倆聊聊吧,他也怪悶的,唉……」母親歎了口氣,「等會兒留下吃飯啊。」
「好。」
鍾儀推開門走了進來,睿陽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還穿著睡衣,他略有些尷尬,指指椅子說:「坐吧,找我?」
「嗯。」鍾儀穿著素色的衣服,頭髮上紮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坐下來剛要開口說話,母親端著一盆枇杷進來,看見睿陽還坐在床上,皺起眉頭想說什麼,又忍住了,放下果盆走了出去。
睿陽倒很奇怪,他已經做好準備硬著頭皮被母親數落一頓了,結果居然什麼也沒有!他詫異地看向鍾儀,後者正挑起一個最大的枇杷在那裡認真地剝皮。
覺察到他疑惑的眼光,鍾儀無辜地聳聳肩:「我不是故意說謊騙人的,但你這次回來,瞎子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姑姑一個勁兒地問我,連我媽也跟在裡頭問,我只好說是因為你沒請下喪假,但又想趕回來,所以自己辭了職,連女朋友也吹了……他們居然信了。」
睿陽怔住了,心裡百味雜陳,呆呆地看著鍾儀。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鍾儀嘀咕著說。
「我知道……」睿陽囁嚅著說,「謝謝你……」
「傻子。」鍾儀簡單地表明了自己的羞澀,又拿起一個枇杷吃著。
「你……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假不好再請了,急診室缺人手。」鍾儀吐出核,含糊地說,「姑姑擔心你的工作,前幾天已經到處托人了……好像鎮上的小學需要一個臨時的語文老師,你先去試試吧。」
房間裡有一陣的沉默,只有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鍾儀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又一個的枇杷上,認認真真地剝著皮送進嘴裡,然後再把光滑的核小心地吐到盤子邊上。
慢慢的,睿陽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鍾儀忽然停止了咀嚼,目光古怪地看著他。
睿陽疲倦地向她笑笑:「別想歪了,我還不會傻到重蹈覆轍,我只是想……把所有的事情做個瞭解,你明白嗎?」
他輕聲地說:「我不會再為了他傷害自己,我保證……我只是想……還給他,把我的愛還給他……」
這句話說得十分奇怪,但是鍾儀似乎明白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決定了?」
「決定了。」
「到時候不要哭啊。」
睿陽微笑了:「不會的,我所有的淚,都已經流完了……真的。」
正如我所有的愛,都已經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