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到他房裡勸了幾次,說宅子是再也不能住人了,要麼去擠防空洞,要麼帶著家眷細軟逃去內地。
他淡然地聽著,直到說起戲園子和附近幾條小街都炸毀了,他才開口道:「狀元弄也給炸了嗎?」
六子說是,他歎了一聲:「真可惜。」
終於決定僱船西行了。
出宅子大門的時候還是有意地看了匾額一眼,如今已是「沈府」了,不禁想起許多年前,他初到時見著匾額上的字所產生的奇異預感。
原來一切都是注定的,或許他的到來只是為了見證凌家最後四個人的死亡。
凌振君——
舌尖微顫著,吐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他死的時候,自己卻很坦然,彷彿多日的驚懼與恐慌在他離世的一剎那,終歸於了平靜。等到大殮,聽說古裡的風俗要在亡者的口中放上一些銀片,用以避邪。於是將頸上的銀飾取了下來,塞在他的口中——什麼「朝夕相對」!什麼「舉案齊眉」!他都含著咬著呢,每一樣都做到了!
只是他這一走,心便空了。整日裡忙著生意,這些年洋米充斥市場,米價年年往下跌,也賺不到什麼錢了,全靠著罌粟支撐著門面,可如今鄉下的三十里田地都給炸了。
還剩下什麼呢?
本想把姑母接來住的,寫了信去請,被謝絕了,只說是她身子不好,已出不了遠門了。可他心裡清楚,姑母一輩子都離不了沈家。都姓沈又怎樣?這裡始終不是她真正的家。
卻已成了他的。只是沒有一個親人在身旁。
興好有阿福陪著他,兩人說說話,可又怕有那麼一瞬間,大家突然都沒了話題,留下了可怕的空白——彼此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想到了誰。或許還在想像若他還在,那有多好。
午夜夢迴,撫著自己冰冷的皮膚在指間日益蒼老,方覺得失去了他,不只是枕邊少了個人,有心事缺了個談論的對象,而是真真實實的沒了他了,連見一面也難了。
只有偶爾,偶爾會想他的樣子,一年年地在眼前模糊了,終於壓抑不住,痛哭失聲。
心冷的時候,只好叫阿福過來把煙暖著。他對大煙是真的著迷了,本只是給振君噴煙的,自己卻上了癮。他喜歡它在體內悠然地翻轉,在他的口鼻間恣意地吞吐,那一縷,那一絲,都是溫暖和香甜的。
阿福扶他上了船:「爺,要開了,您當心。」
他點點頭,向古裡鎮望了最後一眼。
再往前,過了那迎恩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