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不再罵我臭婆娘的那天。」呵呵。
「妳本來就是臭婆娘!」他跳起來大吼,丟掉手中的毛筆,墨汁弄得案頭都是。「妳居然騙我!」想到就氣!
「我騙你什麼了?」她涼涼開口,坐在一旁,不苟同地瞥著他粗魯的行徑。「你不知道那些文房四寶要錢的麼?字丑也就算了,你練不好,還要賴弄髒了紙。」唉,他到底是漂亮的小孩還是愛撒潑的山猴?
他真是恨死她老是轉移話題了!
「我在跟妳說妳騙我的事情,妳不要當作沒聽見!」
「我聽見了,聽見了嘛,你小聲點。」明明長得很可愛,怎麼脾氣這樣壞?拿起旁邊的茶杯啜一口,她滿足地歎息:「這茶真好……」甘甜甘甜的。
「容似風!」殷燁受不了了。
「叫我師父。」她懶懶地道,一點也沒把他的怒火放在眼裡。「你說我騙你,太冤枉了吧?我從頭到尾沒說過我是個男人,是你自已錯認的啊。」好無辜哪。
「妳明明是個女人,幹什麼穿著男人的衣服,這不是騙,這是什麼?!」若非他老是聽到那個白鬍子的老管事和其他人都喚她「小姐」而起了疑,這才問到真相,怕是要被她愚弄一輩子!
更讓他氣結的是,他居然拜一個女人為師!
「誰說女人不能穿男子衣服,有人規定了嗎?沒有嘛!」所以說他見識太淺。她伸出食指搖了搖,「你要是不服,改明兒個,你穿女孩的衣服讓我瞧瞧,騙騙我,咱們就算扯平了。」她很甘願地,還可以替他選幾件美美的,一定適合。
「妳……妳有毛病!」他極惱,卻難以鏗鏘有力地跟她對抗。
簡直不敢相信,她講十句話,有九句半完全不切題,像是在說笑,卻又彷彿有點認真;剩下半句,不是悠哉的調侃,就是無聊的廢話!
他聽不懂,跟她不能溝通,也沒有辦法像她一樣胡言亂語,更別說和她鬥嘴!
就說他還太嫩。容似風微微笑,好整以暇。
「徒弟,你實在太差勁了,嘴那麼笨的話,會整天被我欺負喔。」頓了下,又道:「啊啊,不過你不用擔心,我絕對會好好調教你的。」傾囊相授。
「我不需要!」他怒道。回身指著桌上那一本本藍皮書:「我也不想看懂什麼《中庸》、《論語》!」還外加根本和其它書搭不上關係的佛經和人體筋脈圖!「我只要學武!妳如果不想教我,我自已出去找人,妳別把我軟禁在這裡!」這臭婆娘一定在耍他!
從那夜之後,後山有人守著了,每日天才亮,她就帶著夫子來找他,不念到日落不會停止,夜晚守備更嚴,他就算想再偷跑也找不到機會。
他也曾試圖反抗,她卻不知道從哪裡拿了瓶怪藥,威脅他要是不聽話,就讓他大笑三日不得休止。
還惡劣地補充,叫他若不相信就儘管試試,他愈想賭,她就愈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教他動搖,腦子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好似那藥真的會讓人笑到氣絕,只好不甘心地忍氣吞聲。
她說的話,她的態度,究竟是真還是假?
他分辨不出來,也已經完全被搞混了!
氣喘呼呼地吼完,卻瞧見容似風一腳彎起踩在椅上,另一腳輕輕搖晃,臉朝著窗外看去,明顯地沒把他剛才那一串不滿聽進去。
「啊呀,你講完了啊?」像是察覺到了猛烈的瞪視,她悠悠哉哉地轉過頭,對著他勾起嘴角,「口渴不渴?要不要喝點茶?坐下來休息一下嘛!」太認真了,老得快喔。
「妳!」差點又惱暈過去,殷燁用力地撇過臉,下定決心不再理會她,以免自己被氣死!
她微微側首,唇邊揚起一抹奇異的笑。接著又用那種吊兒郎當的神情開口:「哪,好啦,我教你,我沒說不教嘛。」急什麼呢?
聞言,他才告誡過自己別睬她的提醒馬上被遺忘,很快地走到她身旁,張大瞳眸:「妳要讓我學武了?」
「我從頭到尾沒說不讓你學啊。」她眨眨眼。
「那妳趕快帶我去找師父!」他知道鏢局裡有很多功夫厲害的武師!他激動地拉住她的手。
她臉上笑容未變,一個輕抖腕節的動作掙脫了開,「找什麼師父?你師父就是我啊!」站起身,她越過他走到木櫃旁。
殷燁呆了下,總覺得剛剛明明有抓到她的感覺,怎麼一下子手裡就空了?沒想那麼多,只以為自己是一時錯覺。
「我不想當妳徒弟!」一個女人,一個女人能有什麼作為?他需要的是能讓自已更加強大的力量!
她瞅著他,半晌,蹬蹬蹬,後退了三步。
「你不想當我徒弟?」她英朗的眉變成了哀怨的八字型,撫著胸口傷心道:「你怎麼這麼無賴?咱們明明就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彼此交換過血了,你現在居然翻臉不認?反正你就是看不起我,不相信我,虧我還救了你兩次……」嗚。
沒料到情勢會往如此地步發展,他錯愕,霎時傻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她要哭了嗎?
只聽她狀似抽噎道:「你看起來這麼乖巧,怎麼淨會做些過分的事?我沒說我是男人,是你自己錯認,還誣賴我扯謊……我知道我長得不美,不夠漂亮,所以無法讓你看出是個姑娘,都怪我行了吧?這也算了,我辛苦救了你,你沒給我磕頭道謝,還對我又吼又叫!之前吵著要我收你為徒,我好心答應了,你卻又反悔……嗚嗚……」她端起衣袖遮臉,扭扭捏捏地抽著肩膀,語音顫抖,配合著一身男裝,整個景象實在是……不倫不類。
殷燁慌了手腳,沒想到會把她弄哭。
仔細想想,她的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也一直都沒好氣,好像錯的是自己?
可是她真的很讓人發火……但他確實沒道過謝……誰教她老愛不正經……不過他也好像對她很凶……
他忍不住抱頭,年幼的腦袋都快噴爆了!
「我也不求你什麼……只是希望你喊我一聲師父……當然你想要學些什麼,為師的定不怠慢……」她從袖下發出聲音,像是非常困難地才沒走調。
他咬咬牙,雙手鬆了又握,站立良久,才從唇縫小小聲地喚道:「師……師父。」總之先安慰她再說,叫個一兩聲也不會少塊肉,男子漢要能屈能伸,不要像女人家這麼麻煩!
「啥?我沒聽到。」她又吸了吸鼻子。
他抿唇,深深吐了兩口氣,憋道:「師父!」
「乖——這才是我的好徒弟嘛。」哇哈哈,聽到啦!聽到啦!她是師父啦!輕鬆放下手,她的臉上帶笑,哪裡有在哭泣?挑了挑眉,她愉悅地對上他震愕的神色,道:「哪,咱們打個商量,你每日要是乖乖地跟夫子做完早課,我午後就會親自教你武功;若你不要,那麼你什麼也學不到,只能在這書房裡從早坐到晚,如何?」
「妳、妳……」又耍他!他指著她,瞠目結舌,手指抖抖抖,不是因為冷。
「我什麼?我真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師父對不對?」微笑地替他接完話,她壓下他無言指控的手,「呀,我想你一定是答應了。看,你都感動得全身顫抖了。」欸,她受不起,只要小小一點抖就好。
「妳——」一口怨氣塞住他的胸腔,險些翻白眼。
「就說你弱吧,這樣就倒了那怎麼行?」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好了,我會吩咐楊伯多給你補補,去去,去那邊歇著。」真是。
若無其事地就要往外走,她不忘回頭叮嚀:「我剛說的事,明兒個就開始喔。」
「咚」地一聲,房裡的人終於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她住後偷眼睇了賺,搖頭道:「這麼快又睡著了?」跟上次一樣。「雖然我叫你歇,你也找張床嘛!睡在地上多難看……你定是累壞了。得了得了,我不在這邊多嘴吵你了。」哎呀,她的心腸好像太好了。
殷燁趴在地上捏緊自已拳頭,用最後的殘存意識告訴自已——
絕對不再喊她第二次師父!
***
陽光明麗,微風和煦。實在是個太適合在外頭舒展拳腳的天氣了!
「過來啊,你還杵在那邊幹啥,想當門神?」容似風站立在庭園中,一手掌心不知有什麼東西在動。
臭婆娘!講話就講話,老愛多幾個字念人。殷燁瞪了她一眼,走上前,才看清楚她左手有只小小鳥。
將弄得鬆軟的細饅頭肩餵給白色的小鳥吃完,她抬眼:「哪,咱們從基本功開始學,你可能會覺得辛苦些,但要是連基礎都學不好,那麼後面的也就甭談了。」!
「妳把話講得那麼好聽,我怎麼知道妳是不是根本什麼也不會。」他壓根兒就不信她能有多少斤兩。
她睇他,半晌,才緩道:「這隻小鳥,前幾天就唉唉叫,我覺得不對勁,後來才發現它受了傷,便將它帶回房裡照料。」她指著身旁一棵粗壯的樹:「看到沒,鳥巢就在那裡。」很高很裡面的那裡喔。
「妳跟我講這個幹嘛!」這樣也可以扯到鳥身上。
「欸欸,徒弟啊,你是不是肝火上升火氣大啊?」去抓把藥吃吃看會不會好點。她歎口氣:「我只是要你看看那巢,是不是很高啊?」
他皺著眉,抬首望了下。那高度約莫五、六個成人,沒有特別的長梯,肯定是上不去。「是很高,不過那又怎麼樣?」
「你能構得到嗎?」她問,唇瓣微勾。
「怎麼可能!」這不是白問嗎?他甚至沒比她高。
「喔……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把小鳥帶下來的?」她側首。
他輕楞,隨即很快地說道:「妳拿把梯子不就爬上去了嗎?」簡直廢話。
「梯子?」她呵呵低笑,「我怎麼不記得自己家裡有這種玩意兒……」話尾未落,她不正經的神情倏地一變,「你可要睜大眼睛了!」她一提氣,踢向樹幹屈膝輕踩,整個人瞬間拔高!
只見她沒用什麼力人就已在樹腰處,再在略粗的枝上一點足問,身影躍得更高,僅是眨眼間,就到了那鳥巢的旁邊。
殷燁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怔愕住!他像是只瞥到她身上的黑衫微微飄動了下,揚起了些許的風,還沒反應過來,她人就已經消失在他眼前。
幾近吃驚的昂高頭,他看見她小心地將手中的小鳥放了回去。
「妳……妳會飛?」他下意識地喃道,話一出口就馬上脹紅著臉暗罵自已。
傻子!她是人啊!又沒長翅膀,當然是不會飛的!他問了什麼怪話?等會兒又要被她嘲笑了。
容似風聞言,卻只是站在上頭,搭住主幹,居高臨下地瞅著他,笑道:「怎麼,你也想飛嗎?我可以教你喔!」
「教我?」他杵在底下擰著眉。
「是呀。」她揚聲而笑,一個旋轉,身子便彷彿與週遭的氣旋同舞般落在他面前,姿態好看得緊。撣了撣袍上的葉子,她道:「我是你師父啊!」師父傳授徒弟,天經地義。
殷燁沉著臉。剛才她那手功夫的確嚇了他一跳,證明了她不僅僅只是個會唬人的草包。
真的得跟她學嗎?可現下,他既沒別的方法,也找不到其他人幫他。
如果她能讓他變強、變厲害,那麼他也不用在意這麼多吧?
畢竟他最重要的事,是……
「徒弟,你的眼神好可怕。」她搖搖頭,蹙眉道:「我要你背的佛經你背了沒?」善哉善哉。
「沒背!」他又不作和尚,做啥念那種玩意?
「嗄……沒背啊。」說得也是,她本來就料想他是沒什麼興趣的。揮揮手,她道:「那就別背了,你以後每逢初一十五去祠堂打坐靜心好了。」比較有用。
「什麼?!」又隨便替他決定!「我不去!」他用力地別開臉。
「你不去?」脾氣真大,「好了好了,我陪你一起去,這樣行了吧?你這小子就是愛撒嬌……」
「誰愛撒嬌了!」他赤紅著雙頰反駁。這臭婆娘老把他當小孩!
「誰應了聲就誰愛撒嬌嘍……」她轉著眼眸,不理會他的怒氣。「啊啊,再跟你閒扯下去就吃晚膳了。」不行不行,得快辦正事。
「到底是誰在閒扯?」殷燁受不了地低咒一聲。
雖然他故意很大聲,但她假裝沒聽見。「要把武術練好,基本功是很重要的……我讓你看的那個人體筋脈圖,你記起來了嗎?」
「……沒有。」他皺眉。原來那也是有用的嗎?
「唉。」她深深地歎一口氣,「徒弟啊徒弟,你這麼不用功,要怎麼把為師所教導的武功發揚光大?」擺擺手,表現自已的無奈。
「我怎麼知道練武要看那種東西!」早講不就好了。
「好好,那現在你知道了,明兒個開始,可得認真點。」她走近他,他不自覺地後退。「幹什麼?為師的又不會吃了你。」她奇道。
是不會吃,不過會上下其手!殷燁想起上次被她隨意摸捏的經驗。
沒追問下去,她進入正題。
「我先教你基本中的最基本。扎馬你會吧?像我這樣。」她身形微蹲,示範了一個標準的馬步。「來,你跟著我試試看。」她拉過他,按下他的肩膀。觸到他的身子,她忍不住道:「哇,你還是這麼瘦。」骨頭小鬼!
在他們鏢局裡應該吃得不錯啊,怎麼還是沒長肉?
殷燁一驚,忙甩脫她的手,滿臉通紅。之前以為她是男的就算了,如今知道她是個女人……雖然一點都看不出來,但他的態度還是跟著改變。
「妳……不要亂摸!」到底有沒有身為女子的自覺!
「幹什麼?害羞啊?」她照料他的時候,有哪裡沒被她看過?「不要緊,你還小,還會再長的。來,你先扎個馬,快點啊!」她催促。
他睨她一眼,走離她三步,才學她剛才的樣子半蹲下身。
「腳再站開一點,哪,盡量放低。」她指正著,走到樹旁,拿起一直放在那的大茶壺和兩隻碗,開始注水。「從今天開始,你每日必須扎馬四個時辰,只要你能站到手不抖、腳不軟,不流一滴汗,我也推不倒你,那麼,咱們就可以開始學其它東西了。」她微笑著將倒滿水的兩個大碗放在他腿上,一邊一個。
殷燁被那重量一壓,還得分心讓那碗裡的水別灑了,他微怒地瞅著她:「妳該不會又在耍我?」
「耍你?」她瞠大鳳目,「小子,我以前扎馬頂的可是五個碗耶,這樣還算對你客氣了。」真是真是,得好好建立他們師徒間的信任關係。
抹掉額邊的汗,她望向天空,笑道:「你好好乖乖地,很快,就可以飛了。」
殷燁頓住,唇掀了掀,沒把「我並不是要學飛」這句話說出口,只是辛苦地維持著這不習慣的姿勢,任心頭上那怪異的感受一晃而過。
沒多久,他才想到,自已居然當真在這烈日下紮起馬,開始聽起她的話來了。
怎麼會?不知不覺地又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有些一惱地抬起眼,卻見到容似風依然站在自己面前,他差點弄倒了腿上的水碗。
「妳站在這兒幹嘛?」看他的蠢樣嗎?
她怔了下,抱胸挑高了眉頭。
「對喔,我站在這兒幹啥?」手指點在唇旁自問一句,略略思量了會兒,她彈指:「啊,你不是說你沒看那本人體筋脈圖的書冊嗎?那我現在就先大概的解說給你聽好了。哪,人有任督二脈,腹胯下一寸半的地方就是丹田……」一點都不覺突兀地轉移話題,她小小的踱步起來。
他險些要翻白眼了。「妳好煩!不要在我前面念!」吵死人了!
「咦咦?徒弟啊,我是在幫你記憶,這很有用的,你可不能不知道。剛剛說到哪兒?啊,對了,是丹田,丹田是很重要的一個地方,你看過學硬氣功的師父嗎?他們啊……」
殷燁瞪著她的滔滔不絕,也懶得跟她爭辯了,重新下定決心不理會她。
天上很藍,一朵雲都沒有,陽光就顯得毒辣了些。
他沒發現,容似風讓他扎馬的地方有樹蔭遮陽;更沒察覺,她邊說邊指示給他看的穴位或者脈絡,已經一點一些地使他聽了進去。
當然他也不曉得,她的陪伴,使他不至於單獨一個人度過這漫長的四個時辰。
***
「快點快點!」趕命似地。
「小心點!沒瞧到我手上拿著木盤啊?」差點被撞到。「你們倆做什麼跑那麼急?」
「小姐啦!是小姐又……」呼呼,好興奮!
「小姐?啊,小姐又在『那個』了嗎?」真是厲害啊!
「是啊是啊,可有趣的呢!」抬起手揮揮,「不跟你說了,那邊正精采呢!」再慢就搶不到好位子偷看了。
兩個僕役肩並著肩,彎過幾條長廊,就見那庭園旁的牆角都早被其他人頭佔領。
「讓讓、讓讓!」
「借光、借光!」
擠擠擠,擠出一條生天,找到一個視野不錯的角落,兩人蹲下身,從懷裡揣出一包醬油瓜子就開始嗑。
「我說老張,你想這回是小姐贏還是那小兔崽子贏?」
「這還用說!」老張一呸,吐掉個瓜子殼兒。「當然是小姐啦。這幾個月來,那陰陽怪氣的小子有哪一次不是被小姐整治得徹底躺平?」他不會同情的,誰教那小子老愛不理人。
「這倒是。」搖頭晃腦」番。「不過,那小兔崽子看來好像進步了很多——喔啊!」眼睛盯著院落裡的動靜,他驚叫了聲。
只見不遠處竹林,一根根細長青竹激烈搖動,「啪」地一聲,一個人影也隨之掉落在地。
可惡!可惡!
趴在草地上的人一拳槌上地面,灰頭土臉地喘著氣,身上受到的撞擊讓他沒辦法有太好看的表情。
一道陰影接近,殷燁抬起頭,就見容似風佇立在自己面前。
「怎麼,沒力氣了?」她勾著唇,手上拿著把大弓。
他瞪她一眼,才撐坐起身,關節上的多處擦傷便痛得他倒抽涼氣!咬著唇,他硬是爬起,挺直了腰,在她跟前站得定定穩穩。
「還早得很!」可惡,這死臭婆娘!
「哦?看你這副樣,是在硬撐吧?」她涼涼出聲。「如果真的不行,那就乖乖說不行,我不會笑你的,親愛的徒弟。」多麼好心。
「誰說我不行?」他馬上反駁。聽她喚自己徒弟,一臉嫌惡。「我不會輸妳的!」也絕對不能輸!
「呵呵……」她笑,非常不懷好意的:「何必這麼堅持呢?不過是穿姑娘的衣裳嘛!放心放心,為師的定會幫你打扮得美美的……」
「妳住嘴!」他又氣又惱。「我沒跟妳打那種賭!妳想都別想!」
「那也要你贏得過我。」眼微彎,她和善提醒:「不然我把你點了穴,你也就只能任我擺佈了。」
「妳!妳就只會用這種下山爛的法子!」他的內功修練現在只是剛開始,根本還無法到能自行衝開穴道的地步!所以,所以才會每次都被她這樣威脅!
「為師的從來就沒說過自已喜歡正大光明吧?」低笑了下,她朝一旁伸出手:「楊伯,拿箭來,」
「是。」旁邊一直掩面竊笑的楊伯,立刻正經八百地遞上箭袋。
從中抽出三枝箭,她舉起手臂將弓弦整個拉開,三枝箭整齊搭在弓上,鷹羽做的美麗箭翎在指間蓄勢待發。
她不經意流瀉出的魄力與平日的閒散迥異,姿態豪放但不致張狂,氣勢內斂卻令人無法忽略,儼然一派女中英傑。
「哪,就讓為師的瞧瞧,你是不是只會空口說白話!」隨著話尾落下,長指一放,箭便如利刃般射了出去!
「咻」地聲響,三枝箭進了前頭竹林,神准地射在同一根竹子上,高低則有所落差。
殷燁怒視著她,「妳又射得比較高了!」每次都這樣,卑鄙!
「我技術差嘛,也沒高多少啊……我知道你不行了,乖,別再賭氣硬撐了……」
「我沒說我不行!」
「是是,你最厲害、你最厲害。」她附和幾聲,反手將大弓負在背後,見他快步走進林中,唇邊有著淡淡的笑容。
殷燁站立在那支竹子下,昂首望了望,只見三枝箭中最高的那枝約四個成人身高。
「那臭婆娘!」一定是故意的!
不想被她瞧扁,閉上眼,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倏地,膝蓋微彎躍起,足尖便點上了最低的那枝箭;身子微沉,再提氣的同時,拍了下身邊的竹子借力躍上中間那枝箭;目標就在眼前,他手一伸,急著拔下最高的第三枝箭,卻因腳下的箭枝無法承受他停留的重量而折斷!
他整個人沒防備地往下墜,又跌在地上吃了滿嘴泥。
「呸……咳咳!可惡!」為什麼就是不會成功?
「哎呀呀……」
討人厭的聲音又出現,容似風睇著他不甘的小土臉。
「今天第幾次失敗了?」三十九?四十?
被她略帶笑諷的語氣一激,顧不得身上疼痛,他立刻原地跳起。「我一定會把那箭拔下來給妳看!」
「哦?我可不會陪你在這兒射箭射一整天。」箭也斷了快四十技。
「我自已射!」不需要她礙事!
「我這把弓跟你差不多高好不?」拿起來能看嗎?她失笑,看他被自已嘲弄得氣紅了臉,她眸底有著微小的光閃,「楊伯,拿較小的弓箭給他。」側首交代。
「是。」馬上去準備。
「徒弟,為師的只提醒你一次。」她低首和他對視著,「你想想看,為什麼你能踩上第一技箭,但卻踩不上第二枝箭呢?」他的缺點,就是不夠穩定,導致第二次的使力方法過重。
殷燁愣了下,隨即惱道:「因為妳教得太爛了!」
「原來如此啊……」果然是這種回答,算了,用嘴巴告訴他不如要他親出自用身體學習。「為師的要去休息了,你慢慢射,慢慢跳啊。」臨轉身前,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可別要賴皮喔!」隨便拿枝箭來交差。
殷樺接過楊伯去取來的弓箭,才在想出自己是不是把話說得太滿了,不料聽她那樣說,登時破口朝著她的背影大吼:「我才不會!」老要這樣貶損他,氣死人了!
容似風沒停下腳步,臉上掛著微笑,一副詭計得逞的模樣。
「……你看你看,我就說吧,那小子又輸了。」僕役看著小姐走過長廊?才出聲討論。
「真笨啊,怎麼看不出小姐用的是激將法呢?」可悲的孩子。
「不過,我倒是第一次知道輕功能這樣教。」真新奇。
「我也是頭一次瞧見有人進步能這麼神速。」好可怕。
「你有沒有發現……也只有小姐才有能耐讓那小子這樣大吵大鬧啊!」總算有點小孩樣,平常根本就孤僻到了頂點。
「但那小兔息子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從頭到尾都被小姐耍得團團轉。
兩人對望一眼,然後,為那可憐蟲致哀。
***
風清月明,四週一片寂靜,眾人酣睡正熟。
已是接近寅時。
忽地,一聲歡呼嚇醒了棲息在樹枝上的鳥兒,接著就看到一個人影在長廊上奔跑。也不怕吵著其他人,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腳步像是不穩了好幾次,繞過幾個彎後才終於停止。
「臭婆娘!臭婆娘!開門!」壓根兒不管時間對不對,殷燁死命拍著容似風的房門,大聲叫喚。
仍煙火搖晃的室內幾乎是立刻就有了回應,容似風拉開拴子,將門打開,似笑非笑地瞅著面前看來非常狼狽卻極為開心的小子。
「怎麼,我還道是哪裡的鬼跑出來嚇人了。」她閒閒地打量著他,披頭散髮、蓬頭垢面,衫子還勾扯破了幾個洞。
她一點也沒有匆忙睡醒的樣子,倒像是早就等待已久。殷燁見她衣冠整齊,先是愣了愣,隨後便把這突兀丟到腦袋後,直接舉起手,對著她的臉,張開指掌。
「我拔下來了!」帶著一點點稚嫩的神氣和興奮。「我沒作弊,把最高的那枝箭拔下來了!」他拔箭後也試了好幾次,是真的可以構到那高度了!
把手中的箭展現在她眼前,他自己都沒發現,那神情就像是個很努力很努力地做好一件事後,希望人家打賞的孩子。
「喔!」她拖長音,在那雙閃亮大眼的注視下,沒有懷疑他的話,極自然地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為師的很滿意。」是真的。她微笑。
那舉動,好溫柔。
他不自覺地怔怔杵著。呆住的結果,是被她乘機摸了臉頰一把。
「瞧你,一身髒。」還有些擦傷呢。「把衣服穿好,不是告訴過你只有我能看了嗎?」拉上襟口,將他微露出的半肩蓋上。
他回過神,而後用力拍掉她的毛手,滿臉通紅地低吼:「不用妳管!妳才不是我師父!」他死都不承認自已找她拜過師。
「咦?你怎麼又要賴?」她好傷心啊!「我教了你這麼多,你還想反悔啊?咱們明明就在那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彼此交換過血了,你現在居然又翻臉不認,反正你就是看不起我,不相信我,虧我還救了你兩次……」重複的戲碼,連台詞都相同。
她泫然欲泣的語調讓他雞皮疙瘩滿身爬起。
「妳……妳別老是來這招!」他不會再上當!
「……我也不求你什麼……只是希望你喊我幾聲師父……」嗚嗚。
「妳、妳——」他手足無措,深怕有人經過,還以為他幹了什麼壞事。「妳……妳不要再假裝了!」可恨的臭婆娘,果然是在耍他!他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不再上當。
「你老是對我那麼凶……」這世上再找不到像她這麼好的師父了。
「不要拿我當抹布!」冷汗淋漓地避開。
「我要你去祠堂打坐,也是為了讓你修身養性……」每次都要勞動她把他點了穴後擺在那兒,結果他的怨氣好像只增不減。
「我的褲子!不、不要亂扯!」他黑著臉惱叫。
「我沒扯啊。」不要隨便冤枉人。
明明就是他自已動來動去鬆掉的。
***
「風妹還在玩啊?」容攬雲揉了揉眉角,有些頭疼地站在不遠處廊下。
「是的。」玩得可樂了。楊伯恭敬回答。
「她對那個孩子倒是挺認真的。」第一次正式為人師表,她的確做得相當值得稱許。「不過……楊伯,你查到那孩子的身世了嗎?」他正了色,流露出不可侵犯的莊嚴。
楊伯微微一笑。「小姐吩咐,若您問起,就告訴您這事兒當作沒有,也不要去查探。」
「什麼沒有?難不成那小子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他低語幾句後撫著下巴,「……她倒是摸透了我的心思。」從小就精。
「小姐一向如此。」
容攬雲冷哼了聲,「楊伯,我怎麼老覺得你偏著她?!」好歹他們兄妹倆都是主子,待遇差這麼多。
「因為小姐還小。」多麼正當的理由。
「小?她年紀和我比起來是不大,但骨子裡成熟得很。」別以為他不知道,二娘辭世的那天,當時八歲的她像是一夜長大了。
從此再也沒人看過她落淚,再也沒人看過她撒嬌,再也沒人……知曉她心中真正在想些什麼。
這也是他這個作兄長的,總是不會強勢地對她離經叛道的作為多說話的原因。他希望她能喜樂,不只是表面上,而是打從心底開懷的楊笑。
憶起往事,他忍不住歎了口氣。剛才瞥見殷燁露出的後肩,隱隱約約似乎有一點什麼紋路,他才微微瞇眼。
「……楊伯,你知道最近那個地圖的事嗎?」
「是的,江湖上傳言甚囂。」尚未平靜。
「嗯。」他沉吟,臉色凝重。啟唇低聲道:「難不成,風妹她……」各種可能的情況和理由在他腦中猜測,讓他粗獷的眉峰愈來愈緊,半晌後,又是長長一歎。
罷,她想怎麼做,就由著她吧。
就算真如他所想的那樣,就算哪一天出了岔子,他這個大哥也絕對會幫她守著,助她一臂之力。
「希望是我多心了……」他喃喃。
沒人發現到,那夜看來清明的月,後頭卻瀰漫著重重厚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