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牆對開的高窗,讓室內光線充足,上百位織娘女工,坐在木製紡車前,右手搖,左手紡,專心一意,將絲紡成線;另一些,則熟練的織著布。
在長屋的最後方,有一高腳方桌,其上堆著數卷不同的布料,有對龍對鳳的織錦,也有各色絢麗的絲絹。
一著純白深衣的女子,站在桌邊,翻看著各式布料,低聲交代身邊衣匠。
驀地,一名丫鬟,匆匆從外行來,穿過紡車織機旁,來到桌邊。
「荼蘼姑娘,凌陰已全數完工,公輸師傅請您回府驗收。」
站在桌邊檢查衣料的女人,抬首看著前來通報的丫鬟,道:「知道了,告訴師傅們,我馬上回去。」
丫鬟朝她一福,便轉身離開,前去傳話。
荼蘼轉向一旁等待製衣的工匠們,道:「我剛說的,可都記下了。」
「是,都記下了。」
「家裡今年夏衣,就用我剛挑選的這些布料。另外,爺的深衣,領、袖、襟、據等處,皆以純采鑲邊,繡樣別用金銀絲線。」
「但,荼蘼姑娘,金銀絲線,才顯其貴啊。」一名衣匠忍不住建議。
「金銀刺眼,太過招搖,憑添惹人議論。」她淡淡道:「爺非官家,不需太過華貴,師傅們用同色絲線,巧工細繡菱紋采邊便成。」
原來是這考量,金銀的確刺眼,近年城裡多有商家如此,但細想下來,多了確實是俗而不雅。
「是,知道了。」衣匠垂首,恭敬的欲親送她出門。
「師傅留步,您忙吧。」荼蘼蜿拒了衣匠們的送行,自行轉身穿過長屋走了出去。
衣匠們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任她自己離去。
荼蘼出了鐵家的作坊長屋,一進入屋外廣場,便看見工匠們在竹竿上曬著脫膠漂白的絲帛,有些人在不遠處,在大缸裡重複浸染著布料,將其染上各種不同的色彩。
風中,瀰漫著刺鼻的味道,讓她聞之欲嘔,就算已經來過無數次,她還是很不習慣那些染料的味道。
不自覺的,她握住了腰間的香囊,強忍著不適,終於走到作坊大門。
車馬,早等在門外。
「回鐵府。」她上了車,交代車伕。
車馬轤轤的離開了作坊,她才鬆了口氣。
十年前,她剛來時,鐵子正經營家業的角度就已甚廣。
他是當世的傳奇,年少父母雙亡,家業一度衰敗至底,但他卻不曾放棄,是他一手將鐵家重新振興,在短短數年內,再成大業。
無論北方的犬馬牛羊、裘皮、筋角,南方的珠璣、玳瑁、象齒,東方的漁鹽、漆、絲,西方的竹、木、皮革、玉石,鐵家皆有經手。
他將南貨北運,北貨南賣,賺其利差。
從越地的田器、燕地的鎧甲、秦地的房舍、胡地的弓車,到鄭國的刀、宋國的斤、魯國的削、吳越的劍,他一樣投資經營。
更有甚者,如鑄器所需之金錫,染布所需之丹砂,他也不曾放過。
七年前,因為事業越來越大,光是購置底下龐大工匠僕傭的衣料,每年都是一筆極大的支出,所以他也開始插手紡織。
她清楚記得,當年她已來三年,卻如閒人一般,她非客非僕,身份尷尬,整天閒荒得緊。一日他來探她,剛巧遇上管事來報帳,她也只不過對他手中的帳多看了一眼,那男人便好奇開口詢問,她稱這筆支出太過,他聽了也不惱,反倒要她籌劃紡織作坊。
她吃了一驚,以為他只是說笑。
誰知,翌日一早,她屋外便已有工匠僕傭候著,說是爺要他們任她這年方才十三的小姑娘差遣,建置作坊。
那時,才知他是認真的。
刺鼻的氣味,徘徊不去,她怔忡的瞧著窗外街景,將香囊湊至鼻端嗅聞,清雅的香氣,緩緩取代了那刺鼻的味道。
當年,因為太閒,所以才接下作坊的籌劃,另一方面,卻也是想證明,她並非廢人一個,齊商之後,絕不會比楚商差。
可出了鐵家的深宅大院,接觸了外界,插手了他的事業,才知曉,鐵子正,不是普通的楚商。
他的才智與氣魄,是她遠遠不及的。
那一年,她成功的籌辦了紡織作坊,但也因此清楚認知到,他的格局與層次,和一般商人根本不同,無法比擬。「群聊社區」bbs.qunliao.com
她的成功,讓他逐漸將鐵家內務交與她處理。
這些年,她盡心盡力的在鐵家幫忙,跟在他身邊,學他處事之法,習他如何經商。
她是長女,是刀家巫兒,總有一天,爹娘會來帶她回家。
屆時,她習得的,都終將對刀家有所助益。
屆時,她也能如他一般,振興家業。
車馬輕輕搖晃著,她閉上雙眼,小手捏緊了那布制的香囊。
原本,這些年,她一直是這般想的,直到三年前,她始終懷抱著如此希望……
三年前——
「爺,荼蘼姑娘在作坊昏倒了。」
原在廳裡議事的男人一愣,站了起來。
「人呢?」
「已送回房裡。」
聞言,他交代幾位管事,「今天就到這裡,你們都去忙吧,若有事再行回報便成。」
「是。」管事們一同應答。
他未等眾人離去,立刻朝後屋走去,邊問來通報的管事:「派人請大夫了嗎?」
「請了。」管事垂手跟在他身後。
鐵子正大步穿過七拐八彎的迴廊,來到荼蘼所居小院。
她的房門半敞,丫鬟才剛端了水出來,見到主子親自過來探看,嚇了一跳,差點把水灑了。
「荼蘼呢?」他手一伸,幫她穩住了水盆。
小丫鬟死命端著水盆,緊張的結巴道:「在……裡頭,大……大夫正在替姑娘把脈……」
他一待她握穩水盆,便鬆手往門裡走去。
這屋不大,房室皆小,是給孩子住的,他曾要替她換大些的屋舍,但她卻堅持要住在這兒,說已經慣了,不願換。
就連要配給她的隨身丫鬟,她也全數婉拒,只讓人每日來打掃。
她說她非千金,亦非嬌客,不讓人隨身伺候,就算他硬是派人過來,她也不讓丫鬟多做雜事。
起初,知她性子拗,怕她認為丫鬟是他派來監視她的,而覺得不自在,他也就投有勉強。
他一直以為她終會適應這裡,放鬆心防,但無論他如何做,她卻始終不曾鬆懈過。
他交代她的事,她從沒誤過,一次也不曾。
但她不和人交心,不同任何人閒聊,她來到這裡已七年,卻無半個知己,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她只是沉默的跟在他身邊做事,伺侯他、協助他,數年如一日。
他穿過小廳,走入她房裡。
大夫坐在床榻邊,正替她把著脈。
那個頑固的女人,躺在床上,鵝蛋的小臉,蒼白如雪。
見到他,大夫一愣,收回了把脈的手,和他微微領首。
「鐵爺。」
「公孫大夫。」他行至床榻邊,低問:「她還好嗎?」
公孫大夫起身,微笑安撫道:「還好,荼蘼姑娘只是心火稍旺,氣血兩虛,大約是這幾日沒睡好,加上作坊染料的味道太嗆人,她才會一時氣窒,我開些方子,您讓她多歇息兩日,服用數帖,自會痊癒。」
「作坊染料太嗆?」有嗎?他不覺得啊。
始終在一旁候著,從染房跟回來幫忙的織娘聞言,上前解釋:「荼蘼姑娘嗅覺頗為靈敏,一向不喜染房味道,過去也曾因此感到身體不適。」
鐵子正一怔,臉一沉,低叱:「怎沒人和我提過?」
沒見過主子發脾氣,織娘嚇了一跳,慌忙低下頭,結巴了起來:「我……奴……奴婢……我……」
織娘嚇得語不成句,倒是床榻上原本昏厥的人,轉醒過來,開了口。
「回爺的話,是荼蘼不教人說,這只是荼蘼個人問題,忍一忍便過去了,不需大肆宣揚。」
聞言,鐵子正握緊了負在身後的手,額角抽緊。
她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就讓他更惱。
他轉身,只見那女人,已經伸手撐起自己。
烏黑的長髮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經讓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單衣,因為她的動作,寬鬆的單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頭,裸露出大半的肌膚。
想也沒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著痕跡的擋住身後其他人的視線,開口交代:「子御,送公孫大夫出門,順便到藥行領藥。」
「是。」管事低頭應聲,伸手請大夫出門:「公孫大夫,這邊請。」
不待兩人離開,他已看向那結巴的織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織娘鬆了口氣,立刻轉身,跟著大夫和管事出門,只差沒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該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眨眼間,他已將屋裡所有人都支開,可眼前的女人,卻半點也不驚慌。
她只是將鬆脫的單衣拉回肩頭,靜靜坐在床榻上,似是丁點也不在乎若非還有更貼身的褻衣遮掩,她早已讓他給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為何不和我提?」他直視著她,著惱質問。
她垂著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個人問題,並不重要。」
鐵子正瞪著她,薄唇一抿,冷然開口。
「以後作坊由子御負責,你不許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裡,並非人人都喜那味道,為何單只荼蘼不許?」
「他們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鐵子正冷著臉,負手直言:「你和他身份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臉,幾乎在瞬間,變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強的臉,恍若遭遇冰雪強風而調零委靡的花。「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抽,幾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業幾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氣吞聲,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過去曾有的年少輕狂、稜角脾氣,早已在經商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為何,偏這女子,近年來,越來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氣,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臉。
「你不是奴。」鐵子正凝視著她,再一次的,聲明:「你明知,鐵府裡,沒有奴隸。」
的確,鐵家沒有奴,儘管他家大業大,儘管各家貴族商賈皆有蓄奴之習,但他卻反其道而行。
鐵子正,不蓄奴。
他買奴回府,卻給予奴隸自由,非但給薪晌,還照顧身家,換其一輩子效忠。
買人,必先買心。
那是他說過的話,行過的事。
這……是在買她的心嗎?
荼蘼看著他,苦澀譏諷反問。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該是什麼?」
他無言,凝望著她。
末了,一語未發,轉身離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管理內務,和管理商務,是兩回事。
她需要那個工作,需要到紡織作坊去,才能學習到更多關於經商的實務。
荼蘼知道,自己不該逞一時口舌之快。
她應該要學習身段放軟,但那一瞬間,卻忍不住,將深藏心底七年的苦,脫口問出。
七年來,家裡的人,始終未曾來探望過。頭幾年,爹娘還曾捎來訊息,但這些日子,卻連點隻字片語、口頭問候都沒了。
那不是他的錯,但她忍不住。
當他拿身份來壓她時,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麼?如果她不學習經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這裡,可還有棲身之處?
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著夕陽西下,只覺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飄移。
她必須去道歉,她曉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議事廳。
在她悔恨掙扎的時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將廊上燈火點亮,她來到議事廳外,卻又心生躊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開門,卻聽門內,傳來他冷冽的聲音。
「你確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說?」
「是。」貨行的管事子虛,平鋪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經商失敗,是以所賺之盈餘,盡皆借其周轉,今年一樣,無力償還其債,如若鐵爺還望舊情,但請寬宏,再展延一年。」
門外荼蘼一僵,全身發冷。
鐵子正沉默半晌,問:「子虛,你看如何?」
「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籌聘為由,兩年前再說倉庫失火,去年又道遭戰事牽連。年年都要求展延,請借新款,子虛不認為,刀家有能力或誠意,償還其債。」
這話說得很重,荼蘼聽得心更寒。
她從未知曉,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從未聽說,家裡又要求展延債款,更不知道,他們舊債未償,竟又向鐵子正再借新款。
沒有人告訴她,更無人想到要徵詢她的意見。
「他們欠的總額是多少?」鐵子正再問。
門內傳來家裡的借款金額,子虛一條一條的報,一年一年的計算,刀家年年向鐵子正借貸,過去數年,只有增,從未減。
他們連丁點都沒還過,更別說是要贖她回去了。
突然間,羞恥的窘迫,擴散到四肢百骸,讓她全身忽冷忽熱。
過去幾年,她以為自己替鐵家賺了錢,以為自己在這裡掙到了些許位置,或許還多少替家裡還了些債。
但原來,她賺的根本連欠債的利息也不夠。
她從未感覺如此羞愧,從未感覺如此無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熱交雜,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人在這裡,卻聽見他又開了口。
「這事,別讓荼蘼知道。」
「子虛曉得。」子虛頓了一下,問:「那刀家今年請借的新款?」
「給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門外。
他明知刀家還不起,明明曉得刀家前債未清、舊債未還,為何還要借?
鐵子正冷聲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親自過來,見了荼蘼再給他,讓他說是行商經過,特來探望,不許提及其他。」
這附註的條件,讓她心頭微顫。
他在想什麼?
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同情?憐憫?抑或另有所圖?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想,也不敢再聽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裡。
寒夜裡,無聲飄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樣在黑夜裡坐著,沒點燈,沒生火,寒意透進了心頭,涼進了四肢百骸。
這些年,這般辛苦,為誰呢?
為誰?
爹嗎?娘嗎?小妹嗎?大哥嗎?誰又曾想著她了?
誰?
思緒,千回百轉,繞了又繞,卻怎樣也找不到出口,只覺渾身冷熱交雜。
恍惚中,以為睡去,卻又不曾。
惡夜裡,她聽見屋外有歡笑聲,尋了出去,卻一腳踏入思念已久的故鄉,以為自己終於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廳堂,隔著門窗,看見大家圍爐吃飯,歡聚一堂,爹與娘笑著,大哥小妹笑著,家族親友都笑著,大鼎裡肉湯騰騰,桌上擺滿了菜。
她推門欲進,大門卻不動如山。
她敲著門、擂著門,喊著爹娘,喊著兄妹,堂內卻無一人回首。
再一細看,家裡的人,面目卻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臉,記不起爹娘的樣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響。
「爹——娘——開門啊——開門啊——」
終於,娘來了,開了門。
「你誰啊?」
娘的臉,還是一片模糊,沒有清楚的模樣,她含淚望著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荼蘼?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
沒有?
她瞪大了淚眼,心痛如絞。
「是我啊,你再想想,我是荼蘼,是你的女兒荼蘼啊!」
沒有臉的女人,無情的揮手驅趕著她,不耐煩的道:「沒有就沒有,我女兒只有一個,正在裡頭吃飯呢。去去去,你到別的地方去——
不!
她是刀家長女,是巫兒,家裡的人必得領她回鄉,祭祀祖宗、以養父母,他們不會忘了她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淚如泉湧不停,心似火燒一般。
她退一步,跌入黑暗的萬丈深淵。
驀然間,一雙大手,穩穩的接住了她。
沒事的,沒事了。
男人沉穩的聲音,在耳畔低響。
別怕。
她感覺到,他摀住了她淚濕的眼,長長的衣袖,盈著淡淡的香。
睡吧。
他悄聲說。
別怕。
他懷抱著她,溫柔的捂著她的眼,沙啞的說。
別想了。
她能感覺到他掌心粗糙的繭,和那熨燙的熱度。
男人貼在她耳邊,命令。
什麼都別再想。
她怎能不想?怎能不想?
但他一再一再的重複著同樣安撫的字句,驅走了惶惑與不安,止住了無止境的淚水。
熟悉冷靜的聲音,趕跑了糾纏的思緒,包圍住了火燒的心。
別去想。
他說。
黑暗中,在他掌心下,她閉上了眼,聽從了他,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半夢半醒間,只察覺到他溫暖的懷抱,與教人心安的大手,撫慰著她。
幾日後,幽幽轉醒,只見窗外,大雪滿地。
屋裡,寒凍的空氣,被滿室火熱的銅爐溫暖。
才以為,都是暗夜驚夢,卻聽見他冷淡的聲音,就在門外。
「就說我病了,受了風寒,將那些宴席邀約全推了。」
「爺,上柱國新官上任,今晚宴請了滿城商賈,不到的話,怕會得罪……大夫說,荼蘼姑娘高燒以退,應不需再擔心,這來去一趟,只須個把時辰……」
但他不理子御的勸說,只淡漠的道:「上柱國若會在意這等小事,也做不到上柱國這個位置。你代我送份大禮去便成了,改日我再登門謝罪。」
「知道了。」
她聽見門被推開,看見男人走了進來。
鐵子正。
明知是他,又不想是他。
這個男人,帶她離鄉,她握住了他的手,就此再也回不了家。
不會很久。
他明明說過,明明說過的。
她想恨他,想怪他,卻做不到。
他的肩頭上,還有點點銀白雪花,他在門邊褪去大氅,行至桌邊,將手上的木盒打開,拈了些香,放進香爐裡點燃。
一室,盈香。
那香,是這些天,在惡夜裡、在寒凍悲傷的驚夢中,縈繞在他衣袖上,牽魂引魄、安神定心的幽香。
當他抬首望來,她慌慌閉上了眼。
不知怎地,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已經醒來。
荼蘼感覺到他的靠近,察覺他坐上了床榻,心頭莫名一緊。
呆然,他躺了下來,將她攬進懷中,那毫不遲疑的動作行為,證實了夢裡、夜裡,守護撫慰她的人,是他。
她的心跳飛快,不敢動彈,或掙扎。
可他沒有多做什麼,只是擁抱著她,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額、她的發,他粗糙的指腹,輕柔的動作,透著莫名的愛憐。
她喉頭一哽,熱淚幾欲奪眶。
不是他的錯,從來就不是,這男人一直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知道,其實一直清楚知曉。
熱淚,從眼角滲出。
他輕輕以指腹揩去。
「別哭。」
低啞的字句,悄悄在耳畔輕響,暖著她的心,卸去多年心防。
聽著他規律的心跳,荼蘼懷疑他已經知曉她醒了,但她沒有睜眼,他也沒有說破。
他不該在這,不該在她房裡,守著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這於禮不合。
但……她還睡著……
沒有醒……
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