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個女人。
我真不知道世上還有比董老頭更加雞婆更加頑固的古董。自此那奇怪的女人在我樓下鬧了一場後,我幾乎每天都能看見停在街對面的車裡,她望過來的恨惡視線。
對於他們間的糾紛,我是一個外人,對他們的事情一知半解的沒有什麼立場說話。可是,這也太過份了吧?有必要把一個孩子逼到親戚都不肯收養,四處流浪的地步嗎?
因為是暑假,段其昱不必上課,他當然不知道那女人已經在公寓門外守候了整整一個星期多。而我每天上班下班總會碰到她,雖然她沒有再衝動地跳到我面前進行人身攻擊,不過像這麼明目張膽的公開騷擾也真是夠討厭的。
多少有點明白他那些親戚的難處。中國人最重面子,有這麼一條惡狗緊追在後,多得是怕麻煩的人。
幸好我住的這區西裔居多,家庭糾紛經常鬧得兩條街的鄰里都知道,大家對這些事情已經見怪不怪,只要不鬧出人命,基本上是不會有人介入的。
不過……對於一個穿著時髦,又開著新車的女性來說,待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畢竟不安全。進公寓前,我瞟見幾個爛仔打扮的傢伙鬼鬼祟祟地站在她的車後聊天,眼光不時瞟向那個傻女人,她卻還是恨恨地看著我走進公寓,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已經成為別人的獵物。
我也懶得理。
踱步上樓,我還在掏鑰匙的時候,段其昱匆匆跑來開門,手上還拿著筆。
「做功課?」我好奇地問,他不是不用上暑期班嗎?
段其昱接過我手上的東西,關上門說:「不是,我上個學期缺了太多課,趁暑假補回來,不然要留級了。」
「喔。」我沒說什麼,意識到這可能牽涉到那件他不願意細說的事情,我也不想讓他想起傷心事。
我轉身走進廚房準備做飯。
很無奈,堂堂一個大男人居然要成為家庭主婦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前幾天段其昱一直都低燒不退,不得已帶他去看醫生才知道是長期飲食不正常,壓力太大心緒不寧,外加營養不良造成身體虛弱,抵抗力低才會引起病狀。我一聽,心裡真嘀咕,又不是非洲難民,怎麼可能會出現營養不良?而且前面那幾句怎麼聽都覺得像是中年人才會得的職業病。我自己也是一天到晚飲食不正常,我的工作也壓力大,我怎麼從來沒病過?
這個小鬼……果然是麻煩!
在醫生緊緊叮囑一定要讓小孩子(當然不可能是我!)吃好睡好,三餐按時,少吃外賣快餐,才能讓他的身體恢復過來,而且現在是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一定要營養均勻,醫生大人更贈送了一張營養圖給我。臨走前還被人拍背後說,看護好自己的孩子,不然被人檢舉虐待小孩就慘了。
我竟然被人誤會至此……腦門頂上的黑線在三天後才消失。
把魚身兩側的肉割下來做黑椒魚柳,剩下的煲湯,再加一道筍心炒肉就是今天的晚餐了。
弄完後,我滿意地把烹調書合上,就等湯好後開飯。
段其昱突然走進廚房說:「樓下有人被搶劫了,我看到警車就停在下面,天都沒黑就有這種事情發生,這裡治安這麼差嗎?」
我擦乾淨手上的水,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晃到窗台邊向下看,果然看見一輛救護車和兩輛警車停在樓下,那女人的車正是出事的中心。
「不會,這裡平時治安很好,因為是西裔幫派的地盤,自己人是不打自己人的。」?
回頭看見段其昱一臉詫異的表情,我很好心情地解釋:「你別以為除了中國城裡有幫派,別的地方就沒有,這區的幫派相當坐大,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吃窩邊草的。」
「那下面還搶劫?」
我吐了口煙,說:「誰那麼傻會開新車穿名牌進這區,一看就知道是生羊,當然就只有被宰。沒事啦,湯該好了,清理一下桌子吧。」
樓下的人群開始移動了,警察做好了筆錄後,扶著一名女子坐進救護車。段其昱不自然地扭過頭,離開窗戶。
「我去端菜。」他扔下一句就跑進廚房。
看著他的身影忙碌地穿梭,我無奈地搖搖頭,吐出一團雲霧。
等他願意面對自己的煩惱,不再逃避時,他才不會被煩惱擊倒。現在的他,還是一隻驚惶的逃兔。
而我……顯然是被強迫中獎的金主。
「吃飯了。」
我應了少年一聲,把煙按熄在煙灰缸裡。
「對了,明天家俱店的人會把床送來,幫我簽收一下,讓他們把床搬去那間空房,以後那就是你的臥室了。」
畢竟兩個男人擠在一張床上總是覺得奇怪,尤其是在發生了那麼「精彩」的事情後……我還能這麼鎮靜的對待這個小鬼,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
結束了一周的忙碌後,死黨劉德威照例來接我和董顥剴去酒吧聚聚,這次是一家新開的格調特別的酒吧。喧鬧的酒吧裡,只有我無法投入狂歡中,雖然今天是週末,我腦袋裡想的卻全是他的事情。
別問我為什麼,也許是他太特別了。
和段其昱相處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他可以一整天不說話,看著手上的教科書發呆,甚至在和我交談時都隨時可以走神。我完全不知道那顆小腦袋裡究竟負擔了多少煩惱,因為從他借住那天起到現在,我還沒見他笑過。
像透明人一樣的少年,缺乏朝氣、活力和笑聲。
同樣的,讓我也陷入了煩惱中。
因為段晴天至今都沒有出現,連電話都沒有一通,彷彿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我用他留下來的連絡號碼打電話去他家,總是被一個已經非常熟悉的女聲推托「他很忙」,「他剛出去」,「他加班」等等的各類借口,讓我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我竟然被「仙人跳」了!
唉──
我拿起酒杯,一口氣把藍色淡體灌進胃裡,頃刻間,火從胃部向上燒,舌頭上產生麻辣的感覺。
呃,這酒還不是普通的難喝!
董顥剴用力拍在我肩膀上,嘴裡散發出陣陣酒氣,口齒不清地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等空閨白守身。來,我們繼續喝!」
我向老天翻了個白眼。
旁邊的劉德威笑嘻嘻地把他架到牆邊的沙發上去,又晃了回來。
點了杯黑色沙皇,他端者酒杯坐在我身邊說:「那小子還真是三杯倒,還誇口什麼今天不會的了。」
我瞪了他一眼,說:「你明知道他酒品不好還要灌他,等會你自己送他回家,我拒絕接收酒鬼。」
喧嘩的酒吧裡又掀起一陣狂潮,這次是一名男子在舞台上扭動,引來台下陣陣口哨聲,飛吻,什麼都有。雖然不是第一次進入酒吧,但我怎麼都覺得這個酒吧……好像不太對勁?
我撞撞劉德威的手臂問:「你有沒有覺得這酒吧裡男人的比例比女人多?」
他啜入一口酒,和我拉遠一點距離才慢慢地說:「因為這是GayBar。」
酒哽在喉間,我強忍下要噴出來的感覺,非常困難地把那口酒嚥下去。因為段其昱的緣故,我現在對「gay」這個字眼非常敏感。
「你居然帶我們來GayBar?!」
如果我的眼睛能噴火,劉德威已經成了正宗火豬!
我揪了他的衣領幾乎叫起來:「你要找男朋友我沒意見,但別把我也拉過來!」為什麼一進酒吧就被好幾個男人請喝酒……想到這裡,我的臉就更黑了。
劉德威拚命打哈哈。
「哪有這回事!天地良心,這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開的店,說要搞搞宣傳,我想既然人家送了贈卷,也不好浪費,好歹給點面子嘛。」
「天地良心?哼,你要真有良心,我雲字倒過來寫!」我正要教訓他這個出賣朋友的傢伙,卻一眼瞟到斜躺在沙發上的董顥剴有「貞操危機」,我只好放過劉德威,先救那個八卦男。
「喂,你想對我的朋友幹什麼!」我把那個對八卦男動手動腳的傢伙從沙發上揪起來。
我發現我犯了一個大錯誤……有點心驚……那個傢伙個頭比我高比我壯,我在他面前只到他胸口那麼高。
這不是個好現象。
我抬頭看他,那雙綠金色的眼睛俯視我。
「我喜歡你!」他突然這麼說,還一把抱上我,再加一句把我的自尊心打擊到底的話:「哇,腰細到我一隻手就握住了。」
跟過來的劉德威非但不幫忙,還非常不合作地狂笑起來。
「天啊,人家多熱情,我最愛的雲朵啊,你今晚有著落了。哈哈,笑死我了……」
「那你就去死吧!」我惱怒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腳。可惡的傢伙,竟然落井下石!
我累積了幾天的不爽情緒爆發了!
「混帳,放開我!」我對那名死抱著我不肯鬆手的巨人叫罵:「再不鬆手,後果自負!」
那個笨蛋竟然還一臉驚奇地對我說:「我喜歡嘴利的小貓,你是日本人嗎?」
「中國人!」我在他腳上用盡全力狠狠地踩下去再扭幾下,他馬上彎腰抱腳,我乘機在他肩膀的位置下了一肘,等他身體向下墜時又補了一個膝蓋在他的胃上,動作迅速準確,巨人成功倒地!
心情大好。
「走了啦,笨蛋!」我拉起已經醉到不知自己姓名什麼的八卦男,半拖他出去。
劉德威當然不會傻得繼續留在酒吧裡等人算帳,也迅速的撤離犯罪現場。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夜晚。
等劉德威笑嘻嘻地開車送我們回家時已經是午夜了。我帶著倦怠和他們道別,穿過馬路回家,從樓下就發現我家的燈還亮著。
這小鬼,這麼晚了還不睡覺?
我打開門,看見段其昱斜靠在沙發上,眼睛緊閉著,隱約能看見眼珠在眼皮底下微微轉動,黑色的睫毛又密又長,瘦長而骨架明顯的身軀看起來是那麼脆弱,彷彿只要輕輕一碰,他就會散開、碎裂。
我無力地歎氣。
走到沙發前,正想抱他到床上去時,他卻醒了。
「喂,我有事情要跟你說。」他打著呵欠,一臉睏意。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現在去睡覺。」
「不行,現在要說。」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我就知道他要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消息。這是我最近發現的,當他煩惱時,很容易發呆走神,當他要說的事情和他自己有關時,他就會這樣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或手,低聲迅速的一口氣說完。
「我表哥是不是現在都沒有把錢給你?」
「嗯。」我覺得沒有必要騙他。
「其實你根本不用去指望那筆錢了,我家那兩個打離婚官司,根本不會捨得花一毛錢在我身上,他們不給段晴天錢,他當然也沒錢給你。不過你別擔心,我今天剛剛找到一份兼職,等我領到錢,我會給你房租和這些天花掉的錢。還有,可不可以讓我住到明年,等我一滿十八歲就可以正式工作,也可以租房子,絕對不會繼續打擾你的。拜託!」
原來我找段晴天的電話被他留意了。不過……這個小子簡直是在辱沒我的良知!
我非常不滿意地盤手在胸前,正式端出大人的威嚴來和他「交談」:「請你不要隨意天馬行空地亂想好不好?」如果現在不講清楚,到時來個什麼離家出走少年慘死街頭的新聞,我可不負責。
「我還沒有窮到要一個高中生來封我交房租。而且你吃那麼一咪咪的東西,根本花不了多少錢,至於你的兼職,你願意去做我也不會攔你,錢你就自己留著吧。我這個地方,你願意住到什麼時候都行。」
段其昱多半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回答吧?
我戲謔的說:「我也知道自己是個大好人,所以你不必用淚光閃動的眼睛看著我。現在,可以睡覺了嗎?」
他低下頭,楞楞的半天沒說話。
我彎下身來,摸亂他的頭髮,輕聲說:「別想太多了,你還很小,不必勉強自己做一個大人。放下你的圍牆,接受一點我的愛心好吧。」
我大概能明白他那種彷徨無助的心情,父母離異又摻加了這種莫名奇妙的事情,有親戚跟沒親戚似的,九轉八折最後還被送到陌生人家裡……
看著那顆淚珠滑落在他的手背上,我真的很想把段晴天那個混帳揪出來痛揍!他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就算做錯了事,怎麼能就這樣隨隨便便的捨棄他?
我那一刻已分不清是酒精作怪還是同情心真的在氾濫,我忽然把他緊緊地抱在懷,希望能給他一個停泊的港灣,希望能讓那抖動的雙肩能在我懷中平靜。
「我來愛你,好嗎?」不經大腦蹦出來的話。
他哆嗦地抬起頭,驚訝期望混合著其他感情的眼睛,在淚水的衝擊下是那麼純淨透明。
心裡某個角落被重擊了一下。
他說:「我會做一個很乖很乖的好孩子。」
不,不需要,你只要做你就好了。
我記得我好像是這樣回答的………如果我沒有醉倒的話。
***
等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腦袋裡有五十頭牛在跳舞,嚴重的宿醉。
老天,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那些有奇怪名字的雞尾酒了!
我懵懵懂懂地下床,到浴室梳洗時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被換上乾淨的睡衣。奇怪,我明明記得我是醉到在沙發旁……昨晚的片段一點一點地接上來……呃,段其昱呢?
顧不得牙刷還在嘴裡,我四處張望,奇怪,那小子怎麼不在了?
該不會真的要去裝大人,跑掉了吧?
可他的黑色背囊還在,睡衣也在。難道是出去買東西了嗎?
我又驚又疑地擔心起來,摸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他會去哪裡。算了,如果他二十四小時後還沒有出現,我就去登尋人啟示。
渾渾噩噩地熬到五點多,我連一筆都沒畫出來,桌上的白紙依舊是雪白的。
奇怪,我連創作欲都沒有了。
段其昱,你要是再不出現,等我找到你時就準備好被剁的覺悟吧!
正在腦海裡詛咒著,門「喀啦」地打開了。我馬上轉身看——
「嗨,我回來了。」他笑著說,身上穿著麥當勞的制服,手上提著一個紙袋。
我從來沒有覺得一個人的笑容可以是這麼爽朗,像是一道柔和的陽光,明亮卻不耀眼,讓人感覺到溫暖和幸福。
我也笑了。
之後那女人很久都沒有出現在我家樓下,當我認為已經恢復正常時,段其昱又扔了一個麻煩給我。
「我沒有收到開學通知。」
「也許是寄錯地址或是發回你以前住的地方了吧?」我一邊用計算器換算比例,一邊繼續在圖紙上標明距離。
這些圖紙不能有一點差錯,畢竟這次的客戶是一個非常有錢又交遊廣闊的傢伙,只要他滿意,以後我們的設計室就會有大把生意。
「我打電話去學校問過了,他們說我被退學了。」他悶悶地說出來。
我愣了一下。「退學?為什麼?」
不慎地又再次把煙灰落了些許在雪白的圖紙上。內心哀悼一聲,下次要記住畫圖時不能吸煙。這個壞毛病不知害了我重畫多少次設計圖,居然還沒有悔改的意思。
「……道德問題。」
呃?我像錄音機一樣回放這四個字:「道德問題?什麼道德問題?」
「……」
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讓我想起來了,是他和那老師的事吧?
「不會吧,就這樣也要退學?」唉……我無力的說:「那你有別的學校可以轉過去嗎?」
「……我可以讀這附近的學校,不過需要家長同意才行。」
他為難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才聽見他微弱的聲音說:「我不敢打電話回家……他們不會接的。」
什麼嘛!我有些煩悶,我皺眉抬起他低垂的臉,說:「這種事情,你父母怎麼可能不管?你不打個電話怎麼知道他們一定不會接?而且事情過了這麼久,就是有什麼火氣都該消了。畢竟他們是你親生父母,不是路上的甲乙丙丁。」越說無名火越大,我撓撓頭,站起來就向電話那邊走去。「你不打,我打。號碼是多少?」
段其昱吞吞吐吐說了號碼出來,我撥過去,沒響兩聲就聽見一個有些疲倦的女人聲音說:「喂?」
「請問這是段家嗎?」
「……對不起,我們對推銷沒有興趣。」
「等等,請別掛電話,我不是推銷……」
我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那女人就掛了電話。對著發出「嘟嘟」聲的電話筒,我再繼續撥了一次。可惜只要我一開口說話,那女人就掛電話!
我不可思議地看著電話筒,這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段其昱一臉「我早就告訴你」的樣子更讓我火大。我放下電話,拉了他的手就往外走。
「去哪裡?」他不解的問。
「到你家去!」真是太可惡了!我今天一定要和他家人說清楚!
「不要!」他掙扎著甩開我的手,站在角落後死活不肯過來。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看他似乎很討厭的樣子,我只好盡量表現出一點耐心的樣子說:「其昱,你總不能永遠逃避。有些事情,要說清楚的還是得說。不論你離家的時候和你父母發生了什麼磨擦,但你總是這樣不肯和他們主動溝通,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諒解你了,或許他們正在焦急地四處找你……」
段其昱拚命搖頭,懦弱的樣子只會讓我更加生氣。我拉了他的手臂就往外走,也不管他願不願意,反正這事情遲早要說清楚,我又不是他的法定監護人,就是做保母也是有個限度,總不見得要我贍養他到成年吧?
我把他塞進我那輛老爺車,一路上他默不作聲,我知道他在鬧彆扭,可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和他溝通。
我們就像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他把自己封鎖在一個小天地裡,無論我如何努力,即使是表面上他似乎已經開朗了,實際上,他的內心依舊在黑暗的角落裡,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流淚。
「其昱……」我歎了一口氣,張開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別過頭去,繼續以沉默抗議。
這種鬱悶的氣氛持續不了多久,我已經開車到了他家門口。看他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難道還以為我只知道段晴天的地址嗎?其實當初我幫他收拾衣物行李時已經看過他的學生證,他家離唐人街很近,又是公寓大樓,很容易就找到了。
憑著印象,我拉著他坐電梯上了七樓,看著像迷宮般的走廊,又暗又窄,連個指示標籤都沒有,我隨口問:「你家是幾號門牌?」
段其昱低哼了一聲,說:「你不知道嗎?」
這小鬼!
我真想痛扁他一頓。
「別鬧脾氣了,如果你不說,我就一家一家敲門問過去!」
他氣惱地瞪著我,剛要回嘴,就聽見後面有人說:「哎呀,這不是小昱嗎?」
說話的是一位阿姨,她驚奇的看向段其昱,臉上好像很親切的樣子。我不知怎麼的,總覺得她口氣有點幸災樂禍。
段其昱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拉著我就往走廊另一端走。
我聽見後面似乎又多就幾個人的聲音,隱約聽見有人說:「段家那個回來了……還帶了個男人……對啊對啊……比上回那個年輕好看多了……」
段其昱把我揪到迷宮般的走廊的一角,狠狠瞪我說:「都是你害的!這下全大樓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我真是覺得很無辜,「你回家了,sowhat?」
「你、你這個笨蛋!」他攥緊拳頭,一轉身,怒氣沖沖的說:「你要丟臉就去丟吧!」
我跟著他走到一家門前,他也不說話,只是用眼睛瞟了一眼,完全沒有敲門的意思。我真是受不了他這種彆扭又倔強的性格,忍不住暗暗歎氣,按下門鈴。
門上的綠漆已經有些脫落,打開時發出一聲力歇的「嘶呀」,一個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張臉,神色懷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還沒等我說話,她已經先開口了。
「你回來幹什麼?」
我身後的段其昱低頭沒有回答。我已經大概猜到,這絕對不會是個高興的團圓。
我盡量讓自己表現的很有禮貌,說:「伯母,我是想請……」
門已經關上。
她的聲音透過冰冷的門傳出來:「我沒有這個兒子!」
「伯母!請你至少開門見見我也好,是關於你兒子上學的事情!」我在門外大聲說。
裡面沒有反應。
「難道你不管你兒子讀書的事了嗎?伯母!」
段其昱難堪地扯著我就要離開。
「別叫了,你想整棟樓的人都知道嗎?」
他又氣又急的樣子,終於使我意識到我這樣做也許是錯的。可是,我只是想……我也不知道我出門前是怎麼想的。我真的只是想幫他,而不是傷害他,可他一臉受傷的表情,讓我的心莫名地糾痛起來。
好難受的感覺。
「算了,我們走吧。」我無力的歎了一口氣,摸摸他的頭,決定離開。
正當我們剛要離開,身後的門開了一條縫隙,幾張白色的紙從縫隙中伸出來,在空中微微顫抖。
她說:「拿去,以後別再來了。」
我接過紙張,門立即掩上,輕脆的鎖門聲隔絕了裡面和外面。
我藉著昏暗的走廊燈看了看手裡的幾張公文紙,竟然是轉讓監護權的公文!而且段其昱的父母已經在上面簽了名,律師做過公證,蓋了章,也簽了名,唯獨一行空的是轉交監護人的簽名。
段其昱好奇的看了一眼,臉色頓時鬱暗。
我趕快把紙折起,拉住他的手,找了個電梯就下去了。
心裡五味交集,有忿怒也有鄙視,更多的是對段其昱的同情。如果我有這樣的父母,不必他們趕我出去,我自己就會走人。從小在慈愛的父母關懷中長大的我,即使想安慰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能做的,只是陪著他。
他一路上都沒有吭聲,緊咬著下唇,臉上的表情像極了就要被獵殺的幼鹿。黑色的眼睛失去焦距地直直瞪著前方,兩手緊緊交握在一起,糾纏著,手背上都印出了一彎彎深紅色的指甲印。
我抽出一隻手,才碰到他的頭髮就被他側身避開了。
他用眼神指責我。
那比直接罵我還更讓我難受,我寧可他大哭大鬧一場,也好過用這樣被拋棄的絕望眼神注視。
好不容易開回我家,我胡亂找了個地方停車,不知所措地回到家。家裡特有的溫暖氣氛讓我神經鬆懈了一些,也讓我有勇氣面對他。
「其昱,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是這樣。」
他背對著我,身影是如此瘦小孤泠。我猶豫了一會,才伸出手,卻僵在半空中,差一點就碰到了他。
「你根本不需要道歉。該道歉的是我!這全是我的錯!我不該來這裡!我不該來這裡的!」
乾瘦的肩膀顫抖起來,他低下頭,突然轉身衝進房間裡。我嚇了一跳,連忙跟了進去。
他抓起衣服就往書包裡塞,以慌亂的動作掩飾他臉上的情緒。
我拉住他的手臂,焦急的說:「你這是幹什麼?!」
他迅速別開頭,我已經看見他臉上晶瑩的痕跡。
心底跟著通亂。
我接過他手裡的書包,隨手放在床角,扳過他的臉,為他細細抹去淚痕。
「想哭就哭吧,但別想著隨便離開這裡。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監護人。你可以嘗試著把我當做你的親人,大哥,表哥,什麼都可以。我會照顧你,直到你不再需要為止。」
他倔強的眼睛裡不斷流出豆大的淚水。
我從來沒有看過男孩子哭泣的樣子。即使是記憶裡,也不曾見過自己哭。
強裝出來的堅強,忍耐下的悲傷,讓自己看起來好像若無其事,其實心裡早就哭碎哭透了。
我卻不知道,一味地強迫他去面對連我自己都無法預料的事情結果。我有多麼殘忍,我現在才明白。
看著他無助的樣子,我忍不住把他擁進懷裡。
還有什麼比一個溫暖的懷抱更能讓一個失落的孩子安心的呢?
如果有,我會把全部都給他。
胸前的衣服一下濕了大片。他抽泣著,渾身劇烈地抖動,卻硬是沒有哭出聲來。
我做著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我察覺前,我已經在輕吻他的髮絲。我當時就愣住,我在幹什麼呀!
「……別哭了,房間都快被水淹了。」我笨拙地安慰他。
他立刻悶聲回答:「我沒有哭!」頭卻依然埋在我胸前。
我輕笑說:「好,你沒有哭,我站得腳都麻了,可以鬆手了嗎?」
他已經低著頭,隨手擦拭了幾下,我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不禁笑出聲了。
「笑你個大頭!」他難為情地推開我。
「去洗個澡吧,別想這麼多了,有什麼事我會幫你擺平的。」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想到以後發生的事情,更沒有發現他對我的依賴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範圍。我只是單純地希望他能安心。
一個孩子應該擁有快樂,而不是悲傷。
他悶聲低頭走去浴室,我等水聲響起來才撥了劉德威的電話。
「喂,阿威,嗯,幫我個忙。」
劉德威驚奇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幫忙?我沒有聽錯吧?雲烽居然要人幫忙?!」
我有時真受不了他那副戲謔得令人發噓的樣子,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我叼起一根煙,一邊點燃,一邊對著電話筒說:「幫還是不幫,別跟我打哈哈,如果不行我還要找別人。」
「是什麼事情。」他的聲音一下緊張起來。「你怎麼了?出事了?在警察局?」
我被他一串問號打倒。
「不是!我這裡有個小鬼要上中學,你爸在教育局工作嗎?能不能幫忙?」
我聽見他長長吁了一口氣。這傢伙,神經!
「這樣,很容易啊,讓他父母直接申請不就得了。」
如果是正常情況的話。
「不行,他家裡出了點事,我現在是他的監護人,而且他以前學校的紀錄不能轉過來。」
劉德威明白的說:「這樣的話……你知道他是上哪個年級的嗎?」
我也不知道。我摀住電話筒,對浴室喊:「其昱,你是讀幾年級的?」
「十一年級,幹嘛?」
「沒什麼。」我對著電話筒說:「十一年級。」我突然意識到,那段其昱豈不是明年秋季就畢業了?(美國教育制度,一到六年級是小學,七到九是初中,十到十二是高中。)
我還以為他頂多上九年級,那麼說,他豈不是有十六七歲了?!我還當他小孩子呢!
劉德威在電話那邊說什麼,我沒有特別仔細聽。腦裡在盤算著段其昱的事情,等他到十八歲我就可以脫離監護人的職位,頂多再過三四年,他就可以搬出去住了。
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升起一陣失望。
「雲烽,那你明天把監護公證複印一份給我,我好給我老爸去弄。呃,那小鬼是不是住在你家?」
「廢話,都歸我養了,不在我家還能住哪裡。」
「嘿嘿,好,就這樣,Bye!」
我放下電話,不知他剛才在「嘿嘿」什麼。這個劉德威,一天到晚鬼點子特別多,經常跑去主動「認識」一些奇怪的朋友,腦裡裝的不知是什麼東西,有時我還真怕聽他發表謬論,完全不知道他那張嘴會吐出什麼讓人吐血的東西。所以聽他「嘿嘿」兩聲後沒有說什麼,我反倒覺得他很有問題!
八成又在想一些無聊的東西,不愧是董顥剴的黃金搭擋。
我其實是被他們兩人在大學時「強迫」認識後,慘遭他們思想荼毒六年多的「受害者」。我至今依然不明白,和他們性格愛好都完全不同的我,怎麼會成為這兩人的朋友?
算了,我現在懶得動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