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不過百年,以後的事情有誰會知道呢?又有什麼能夠在歲月的流逝中毫不改變呢?
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借書,還書……每天重複著這些彷彿沒有盡頭的機械動作,不覺間日曆早已翻過去許多頁了。
天氣已經相當炎熱。
這期間仇飛依舊每個週末到圖書館借書,從來沒有間斷過。雖然我沒有再去過他家,但是我們已經變的象好朋友一樣了,經常會在週末一起騎車回家。
那是一段不短又不長的路。
以至於在不久以後的幾年裡,每當無法擺脫的孤寂降臨時,我唯一的解脫辦法就是把當時的經歷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包括我們當時的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細節。
那是我所能夠擁有的最美好的回憶。
七月的第一個週末。
仇飛像往常一樣又來借書了。不過今天他是中午來的,除了我和另外一個同事正等著換班吃飯以外,其他人都去解決民生問題了。借書室裡面也只有幾個貪圖冷氣而坐在那裡看了一上午書的人。(這幾個人大概是屬駱駝的,居然能夠堅持整整一上午不吃也不喝!)
這次仇飛借了一本原版的《OliverTwist》,一本《管理控制論》。
我像往常一樣慢吞吞地給他辦借書,一邊刷卡一邊問他:「下個禮拜不是高考了嗎?還有時間看小說啊?」
「考試和看書是兩回事。再說看看小說也是一種放鬆啊。」仇飛簡單地回答。
這個亂自信一把的家夥!為什麼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人存在呢?簡直是專門來打擊我這種胸無大志又一無所長的人嘛!
我開始填借書單,「挺能的啊!看你這麼牛氣,仇飛,咱們打個賭怎麼樣?」
「賭什麼?」
「你要是考上第一志願,我請你吃飯。」我說著的時候,順手拿起印章哈了哈氣,在「還書日期」的單子上狠狠一蓋。
「你要是沒考上……」我把厚厚的兩本書連同借書證拍在紅棕色的木製桌子上。
仇飛兩道劍眉一揚,「沒問題!」拿起書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喂喂喂!你要是輸了怎麼辦那?」我站起來小聲喊。
「你輸定了!」話音剛落,人已經出了門,好像一陣風捲過去一樣。
……
「切!真有這麼厲害啊!」
我重新坐下來,看著借閱室裡面幾個差不多一上午也沒動地的人,努力去溫習剛才發呆的那種感覺,努力去忽略胸中那突然而來的,小小的喜悅。
一旁的同事探過頭來小聲問我:「他是誰啊?老來借書的,跟你這麼熟?」
「是個好朋友。」我回答道。
***
此後整整一個半月,我都沒有再看到仇飛。
也許是考試太辛苦了,在家裡休養吧?說不定為了放鬆一下已經出去旅遊了呢……不過,時間未免也太久了。難道這一個月他一直都在玩嗎?這可不像是他這種懂得利用時間的人的作風啊。
我發誓我會這麼想可不是為了見他。
只不過,只不過是因為他借的書就快過期了,再不還的話,就得交罰金了。(我們圖書館規定,每次借書期限為兩個月,逾期者還書時需交罰金,一本書一天兩毛錢──就這樣還是比租書的租金便宜,所以有好多人寧願交罰金也不肯及時還書。)
八月的一個星期三下午。快下班的時候。
仇飛的身影一出現在圖書館空曠的大廳我就看到他了,因為當時我正無所事事地望著借閱室的兩扇玻璃門發呆。
他比以前黑了些,穿著一件無袖的白色T恤,配上米白色長褲,看起來清爽自然,帶著一種強烈的個人風格。我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他穿衣服怪,而是同樣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顯示出一種特殊的風格來,給人很深刻的印象。他沒有還書,只是趴在紅棕色的桌子上,看起來倒像是想和我說什麼的樣子──我故意翻著一本汽車雜誌(只要領導不在場,不影響正常工作的前提下,我們還是可以偷偷懶打打混的,何況就快下班了呢?),低頭不去理他。
「你不問問我考試怎麼樣嗎?」最後還是他先忍不住說話了。
我抬起頭來裝作才發現他的樣子,「原來是你啊,好久不見了,稀客稀客。」
「你少裝蒜了!還真沒看見我啊?」仇飛毫不客氣地反駁我。
「你的書快過期了呀,再不還的話就得交罰金了。」我站起來跟他隔著一張桌子說話。
「還有幾天才到期呢,放心,誤不了。」居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那你跑到這裡來幹什麼?」我有一點不高興。
「奶奶說,請小林今晚到我們家吃飯。」
「真的啊?!」我有幾分意外,「為什麼?」
仇飛不說話,拿出一個紅色的信封放在桌子上。不用打開看我也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錄取通知書。
呵呵呵呵。我心裡為他高興。畢竟這是好事啊。
「不是說好了我請客的嗎?」我記起了一個多月以前的賭約。
「你當然得請我吃飯了,不過呢,今天晚上可是奶奶特意讓我來請你的。」仇飛拿起通知書晃了晃,「這個算請帖行不行?」
眼前浮起了仇飛奶奶那和藹可親的面容,我不禁高興起來。
仇飛等到我下班,我們一起騎車去他家。
路上我問他:「這麼久都沒看見你,出去旅遊了吧?」
「沒有。不過,也差不多了。」仇飛的語氣挺輕鬆,大概是心情不錯吧?
「我參加了一個夏令營,帶著一大群小朋友去了鄂爾多斯草原──」
「啊!」我忍不住驚訝地叫了一聲,「有這麼好的事情?草原啊──我早就想去玩了!」
「我可不是旅遊去的,我是當領隊,賺RMB去的──不過,倒也挺好玩的就是了。」
「賺錢?」這我倒是沒想到。
「是啊,我這一個月,已經把大學的學費賺出來了呢,加上獎學金的話,差不多夠用了。」仇飛說得很自然。
我聽了心裡一顫。以前怎麼就沒有想到過,仇飛家裡如果沒有其他親戚的話,他和奶奶兩個人是靠什麼生活的?直到中考結束以前,他似乎一直在做家教,難道……
「哎哎哎,拜託你騎車專心一點好不好?」
我一時失了神,差一點撞到路邊的花壇上,聽到仇飛的聲音才猛然醒過神來,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把車子擰了過來。
「我說你這個人怎麼看起來總是一副迷糊樣呢?」仇飛歎了一口氣,搖搖頭,「真拿你沒辦法。」聽起來倒好像他在教訓晚輩一樣。
可惡!
不就是腦筋比別人好一點,長得比別人高一點,看起來比別人神氣一點嗎?
有什麼好跩的!
***
那天仇飛奶奶做了滿滿的一桌好菜招待我。我們就像是一家人一樣,聚在一起慶祝了一番。
二十幾天以後,仇飛登上火車,去了南方一個風景美如畫的城市。
我和奶奶一起到火車站送他。我們沒有買站台票,在候車室裡面坐著隨便聊了一會,氣氛很輕鬆,好像只是在排隊等著買東西一樣。對比旁邊的大學新生大包小包全家上陣的那種架勢,仇飛僅有兩隻旅行袋,看起來也沒裝多少東西,是他兩天以前就收拾好的。
過了幾十分鐘,仇飛要坐的火車到站了。聽到廣播以後,他站起來,拎著兩件輕飄飄的行李跟我們告別。
「奶奶,」仇飛站在奶奶面前,幾乎高了兩個頭,所以得彎著腰講話,「我不在的時候,您要注意身體,有什麼重活自己不要動手,請人幫一下忙又不怎麼樣,下樓要小心,煤氣和門都要關好,記住了嗎?」
奶奶伸手打了他一下(可惜夠不到腦袋,只好敲在肩膀上意思意思),「你能照顧好自己就不錯了,還用得著替我擔心?我又沒有老糊塗!」
仇飛嘴角彎了一下,站直身體看著我,表情一瞬間變得鄭重起來,「小林(他堅持跟著奶奶這麼叫我,經我多次抗議無效也只好作罷,由他去了),請你有空替我照顧一下奶奶,麻煩你了。」
他忽然對著我鞠了一躬。
我嚇了一跳,連忙閃到一邊,「不用客氣不用客氣,這是應該的,你放心好了。」就算是基於最基本的朋友道義我也會這麼做的,何況還是仇飛的奶奶呢?
「奶奶,以後你可就打不著我了,要不要趁現在再打一回?免得將來想起來掛念我。」仇飛轉眼間又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了。
「你這孩子!」奶奶伸出手看起來還是想敲他,半路上又改變主意了,撩了一下落在眼前的頭髮。
仇飛看了一下候車室牆上的鐘,「時間也差不多了,該走啦!」他說完就提著行李轉身走向檢票口,好像提著兩件玩具一樣輕鬆。
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向遠處移動,越來越模糊,下意識的伸出手來扶著奶奶。
仇飛在將要邁過檢票口前的那一剎那忽然扭過頭來!
我們的視線就這樣不期而遇。中間隔著黑壓壓的人頭湧動。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曾經無數次地問他,那一瞬間在我眼裡面究竟看到了什麼?他總是笑著搖搖頭,不肯說,怎麼也不肯說。
但是當時,他留給我的是一個燦爛的笑容。雖然很短暫,也只有一瞬間,但是我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看到了。
壓抑了幾十天的情緒因為這一個笑容而消弭的無影無蹤。所有的煩惱都不見了。好奇怪。
***
仇飛的背影從視野裡消失以後,我就送奶奶回了家。
以後的日子,我一有時間就去仇飛家裡幫奶奶做點什麼──搬搬舊箱子啦,挪動一下傢俱啦,清掃一下房間啦,和奶奶一起買菜啦,多數時間是陪她聊天,周圍的鄰居們都和我混熟了,有的人還以為我是他們家親戚。
連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科學家做過一個試驗:把四隻白老鼠關進兩個籠子裡面,一個籠子是一公一母,另一個籠子是兩隻公老鼠,同時用強噪音刺激它們,結果兩隻公老鼠先死掉了,一公一母兩隻老鼠活的時間相對就長一些。得出的結論是,有相互的精神支撐面對惡劣的環境能夠忍受更長時間,而異性之間相對容易建立起精神依賴的關係。
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的人選擇結婚。用一紙契約建立起相對穩固的關係,潛意識裡面,也不過是想找一個人共同承當未來生活中的種種挫折。有個精神依賴總比沒有的好,是吧?
那麼,我的依賴又會在哪裡呢?不知道。
一個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
***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秋風捲起一地金黃的落葉。
中秋節和國慶節總是連在一起的,我們圖書館沒有放假,還是照常輪休。其實就是放假也輪不到我這種沒什麼資歷的一般職工,按照內部規定,法定假期內上班的人都算了雙份的加班費,每人還發了兩斤高級月餅──這倒是挺不錯的。我理所當然的拿去和奶奶一起分享了。晚上和奶奶吃月餅賞月的時候,仇飛從學校打了電話回家,我趁機和他說了兩句廢話,聽著他的聲音很開朗的樣子,大概是在大學裡面過得不錯,我也覺得挺開心的。
中秋節之後是重陽節,重陽節之後是聖誕節,聖誕節之後是元旦,元旦之後是春節。
每一個月份都有節日,中國的,外國的,陰曆的,陽曆的,好像一年到頭都在過節。不過,對於中國人來說,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還應該是春節。
往常每年一入冬的時候,我媽在家裡就開始為「過年」操辦了。北方的習慣是先進行徹底的大掃除,儲備應節食物,再準備全家人的衣裝,這中間還有不斷的人情往來,我們家親戚特別多,加上平時人緣也不錯,所以總是忙碌得人仰馬翻,一直持續到正月初一的早上才宣告結束。然後往往要經過好幾天的休息,才能從積累的疲勞中間緩解過來,再然後吃過正月十五元宵節的元宵,所謂的「年」才差不多算是過完了。
像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怎麼看重這些傳統的節日,倒是聖誕節過得更加起勁一些,而且大城市裡面已經沒有人願意這麼隆重的過一個節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時的生活太好,沖淡了過節的氣氛。
也許是人們變得比以前會算計了,不願意再把精力過多地花費在過節上。
今年春節圖書館照常放假三天,但是正好輪到我值班。從這個城市坐汽車和坐火車回老家所需的時間差不多,都要七八個小時,往年我都坐最後一班車的,看來今年是不行了。
下了班以後打電話告訴媽媽不能回家的時候,那頭她的聲音聽起來果然帶著幾分失望。畢竟我是家裡的老ど,而且哥哥姐姐早已成家立業,算起來她也就剩下我這麼一個兒子了,好容易過年放幾天假又見不到面,自然會有些失望。
「那你千萬吃得好一點,別一個人瞎湊合啊,要注意自己身體,聽見沒有?」媽媽在電話那頭殷殷囑咐。
這些話她每次打電話都會不厭其煩地說上一遍,我不但可以倒背如流,還能預先知道下一句話是什麼。
果然!媽媽接著就說:「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還不知道為將來著急啊?你這孩子,就是讓我操心!」
是你自己樂意操這種心的吧?大可以不管嘛,我還落個輕鬆。
「你也別太挑了,咱的條件又不高,幹嘛非找那種漂亮女孩子,揀個學歷差不多,人品好,看著順眼的就行了……」
這又不是菜市場買雞蛋,要大要小隨你便,還可以挑挑揀揀帶劃價──問題根本就不在這裡啊,老媽!再說我從來也沒想過要找漂亮的女孩子。
「行了行了,您把心放在肚子裡吧,我自己有數。」再不給她打住,電話卡就要爆了。
「好好好,我掛了──還有!你一個人千萬要小心啊,據說現在騙子特別多……」
這又是哪裡聽來的?再說騙子跟我有什麼關係,無論是想騙財還是想騙色,都輪不到我頭上吧?
「知道知道──您還有別的事嗎?趁現在趕緊說,電話卡快沒錢了。」這個時候還是提錢比較管用。
「沒了。我掛了啊。注意身體,不要感冒,過個好年。」母親大人終於訓話完畢,噠一聲,電話掛掉了。
我在這邊把話筒也掛回去,拔出電話卡,提著剛買的一兜菜騎車去仇飛家。
今天是陰曆臘月二十九。
我的手舉起來剛要敲門的時候,它居然自動開了,奶奶站在門口,高興的像個小孩子一樣。
「小林你到底來了啊,我剛才已經趴在涼台上看了好幾遍了!」
我舉起手裡的菜,「奶奶,一會咱們就包餃子,我買的新鮮韭菜!」
「好啊好啊,」奶奶伸手替我接了過去,「下午我就把蝦仁泡好了呢,正好用來做餡,肯定好吃!」
轉身剛想鎖上防盜門,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大聲問道:「奶奶,仇飛還沒回來嗎?」
他上次打電話說年前一定會回家的──明天可就是初一了,今年沒有三十。
「誰說的啊!」仇飛的聲音忽然從廚房裡傳出來,「還是我先看見你來了告訴奶奶去開門的呢!」
仇飛在廚房裡和面,身上圍著一件粉藍色印有KITTY貓圖案的棉布圍裙(這個圍裙是上次和奶奶一起出去搶購的,當時買了兩條,結果就我一個人在用),袖子挽得高高的,兩隻手上都沾滿了麵粉,看起來有幾分滑稽。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走進廚房,發現仇飛好像比半年以前又長高了,用我的身高來量,現在應該有一百八十幾公分,只多不少。
「中午就到了。奶奶等著你包餃子,所以隔一會就跑過來看看。」他和我說著話,手裡繼續揉面。
「看起來你們學校的伙食不錯嘛,我還擔心你吃不慣南方菜會餓成非洲難民。」真是氣死我了,都已經這麼高了還長,不知道長得越高壽命越短嗎?
不理他了。洗手洗菜。
「哎呀,小林別把衣服弄濕了,這裡還有一條圍裙呢!」奶奶拿出另外一條圖案一摸一樣的粉紅色圍裙,看樣子就是要給我繫上。
不行!
當初買的時候,我心想反正是奶奶用,這種卡通的圖案也無傷大雅(配奶奶正合適),沒想到奶奶買回來居然打算給我用!本來我是說什麼也不肯系的,但是幹活的時候沒有圍裙的確容易弄髒衣服,何況又是奶奶專門買來的,於是就一直用仇飛身上那條粉藍色的,總算看起來還不至於那麼離譜,所以這條粉紅色的圍裙還是嶄新的呢!
絕對不行!
只有奶奶在的話還好說,眼下的問題是,仇飛那個表情根本是在消遣我,等著看我笑話!
說什麼我也不能系這種可笑的圍裙!
抗議無效。
奶奶充分發揮堅持到底我行我素的一貫作風,根本就不管我的抗議,硬是把圍裙的帶子在我腰後面打了一個蝴蝶結。
「哈哈哈……這個圖案果然很適合你!」仇飛看起來好像是在彎著身子揉面,其實是笑得趴在那裡直不起腰來。
氣,氣死我了!
真的有那麼好笑嗎?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比我也強不到哪裡去!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開始切菜剁餡。心裡面不停地在後悔,下次打死我也不買這種東西了!
我我我……
簡直是自己掘坑埋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