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還年輕,總在家裡窩著也不是個辦法,是該找些事情來做的。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這一輩子,再也不會那樣地喜歡一個人了。但是,除了想辦法忘記他,已經沒有其它的選擇。
周楠在北京郊區租了一套民房,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拉過來其他幾個人,居然真的開始攢書了。
分到我頭上的任務是最少的,這倒不是周楠的特別照顧,而是因為我同時還要要負責照料所有人的飲食起居。
「分錢的時候哥哥不會少了你那一份!」周楠這麼說。
其他的人倒也沒有不同意見。
真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懶鬼!還說是兄弟情深呢,周楠這混蛋根本早就算計好了的!
從我們這群人正式開始攢書的第二個星期開始,不斷地有年輕女孩來找周楠。一開始我還以為都是他朋友,但是沒過幾次就覺得不對味了──有幾個經常來的明顯能看出是做那種皮肉生意的。
出於好意,我私下裡旁敲側擊地勸過周楠幾次,他依舊是一貫的吊兒郎當。
「沒辦法,誰叫你哥哥我這麼帥,她們一個個都是心甘情願的倒貼,趕都趕不走!」
「這種女的沒幾個乾淨的,你小心沾上性病。」
「兄弟,」周楠忽然勾著我的脖子神秘兮兮地問道:「我說你不會還是一處男吧?」
我一把推開他。「你管得著嗎?!」
「哈哈哈哈!臉紅了!居然被我說中了!」周楠笑得倒在床上爬不起來,「處男哎!我還以為早都死絕了那!想不到你……你還……啊……不行了……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你神經病啊!有什麼好笑的!」我瞪他。
不管用。還在笑。
「笑笑笑!再笑下個月就沒你的飯了!」
這招果然管用。周楠從床上爬起來,換上一臉的一本正經。
「這樣可不行啊,兄弟!……要不,改天哥哥介紹幾個人給你認識認識?」
「得得!一邊涼快去!我膽子小得很,怕那種A字打頭的病!」
「算了吧你!還不知道……」
周楠剛說到這裡,偏偏手機響了起來,他一邊接電話一邊搖著頭出去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
攢書這個活,說容易也真容易,說不容易也真不容易。完全因人而異。比方說我,快兩個月了,一本書都還沒有搞定,其他幾個人每人都差不多攢出三四本了。
我也不急,照樣慢吞吞地幹活,反正也沒有人催。
到了五月,書已經攢完一大半,交給出版社以後,我們領到了第一筆錢。其他幾個人早就約好了出去旅遊,我自告奮勇留下來看房子,周楠則繼續他的神出鬼沒,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外邊幹什麼。
這天下午,我一個人在桌子前整理資料,開始覺得有些無聊的時候,又來了一個女孩找周楠。
她看起來頂多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穿一身怪裡怪氣的衣服,還故意給撕得破破爛爛的,兩隻耳朵上至少打了十七八個洞,戴滿了各式各樣的耳釘,前面幾縷頭髮挑染成一種非常之古怪的藍色──看得我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直起雞皮疙瘩。挺清秀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麼這身打扮呢?好好的非要把自己往難看裡弄。
「周楠哪去了?」她一邊問我一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好像在自己家裡面一樣隨便。
「不知道。」
「和誰在一起?」
「不知道。」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還是不知道。」
「你跟他住一塊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女孩挑了挑過分細長的眉毛。我懷疑她是把自己的眉毛給剃光了然後重新畫上去的,那假眉毛怎麼看都不自然。
「我沒有義務替你看著他吧?」也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你這人說話還挺有意思的。」她一邊說一邊從身上掏出一盒煙來,手指在煙盒上一彈──
「來一支?」
「不用。」我說話哪點有意思了?有刺還差不多。
女孩給自己點上煙,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幾個煙圈。「你和周楠怎麼認識的?」
明顯是模仿電影上的動作,看了真是叫人渾身不舒服,從裡到外都透著假。
「你打算在這裡等下去嗎?」我反問她。
「怎麼,不行?」女孩對著我眨了眨眼睛,那睫毛不用湊近了看也知道是粘上去的。
「隨便。」
我繼續埋頭整理資料,懶得再理她了。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等居然就一直等到了半夜,周楠好不容易才從外面回來,於是那個女孩就這麼的「順理成章」的住了下來。
於是他們兩個人就在房間裡做愛。
倒霉就倒霉在我住周楠隔壁。
那牆壁比紙板厚得有限,即使我是聾子,通過強烈的震動也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喘息。
呻吟。
肉體廝纏的聲音。
木板床因為劇烈搖晃發出的吱嘎聲。
……
聽得我頭皮都要炸起來了。
一股無法遏制的慾望從身體的某個部位向外流竄。
人類的本能。肉體的本能。一切動物的本能。
顫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向下面伸去。
不行。
我居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他的臉。
不行啊……
兩個聲音在腦海中不停地交戰。
真無恥!
仇飛。
不要臉!
仇飛。
你有病!
仇飛。
別做夢了!
仇飛。
發什麼神經!
仇飛。
這算什麼!
仇飛。
你混帳!
仇飛。
噁心變態卑鄙無恥下流混蛋神經病!
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仇飛啊……
……
完了。
……
大腦裡只剩下一片空白。
那一瞬間,我覺得被玷污的除了手指和床單,還有一種我一直在逃避的什麼。
***
第二天,我從一睜眼起就沒打算要給周楠好臉色看。這家夥倒也識相,三言兩語把那女孩子打發掉,轉身鑽進我房間,倒騎在椅子上對著我噴煙圈。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怎麼了?」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
周楠乾笑了幾聲,「沒事幹嘛臉拉得那麼長啊?說吧,哥哥哪點得罪你了?」
「哪個也沒得罪我,我自己找不自在來著,不行啊?」
「得了吧。就你那點心思,還想騙我?全在臉上擺著那!」周楠扔了煙頭,用腳踩滅。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心裡有事。」
「一點也不假。因為有人根本就不注意社會公德。」我趁機諷刺他。
「別別別,」周楠抬手阻止我,「昨天是哥哥我不對,可是那種情況也是迫不得已──不能大半夜的把人給趕出去啊,你說是不是?咱們一碼歸一碼,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就跟你說這個。」我扔下手裡的筆,轉過身看他,「這裡又不是沒有空床,你們兩個人不嫌擠啊?」
周楠伸手抓了抓頭髮。「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再說……」他頓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昨天人家本來是對你有那麼點意思的,可是沒想到你跟個石頭似的,冷冰冰硬邦邦,人家的一番媚眼全都做給瞎子看了!」
「是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媚眼?粘著假睫毛的媚眼有什麼好看的!……眼前恍惚浮現出一雙永遠流露著堅強光彩的眼睛來。
「所以我才說你是心裡有事啊!」周楠趴在在椅子背上看著我,「說吧,你到底看上誰了?」
我看上誰了?能告訴你嗎?
「誰也沒看上。」
「又來了不是?」周楠搖搖頭,「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能瞞過我的火眼金睛?先不說今年春節一看見你就是一副被人甩了的衰樣;住到這兒以後你從來就沒和他們一起出去玩過;到現在為止,我就看見這張臉整天地板著──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啊!我看你還是乾脆一點的招了吧!」
我沉默不語。
周楠道:「這樣下去怎麼行?改天我還是介紹幾個人給你認識認識吧。隨便挑隨便選,準能讓你找個稱心如意的。」過了一會見我還是沒吱聲,他又加上一句──「保證絕對乾淨的!」
「周楠,」我眼睛看著地面,慢慢地說道:「你喜歡和女人亂搞,那是你的事情,反正我朋友的義務已經盡到,以後保證絕不再多說一個字──能不能麻煩你也別再管我的閒事?」
「靠!我說你丫怎麼這麼陰陽怪氣的,」周楠罵了一句。「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啊!」
「人都是會變的……周楠,以前你也不是這樣的──起碼我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
周楠聽了我的話,「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哪點變了?我本來就這樣!不就和女人上床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忽然變得有些氣急敗壞地對著我喊:「這個歲數不和女人上床的就是有病,我可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我一下子愣在那裡。
周楠這家夥的背後一定有什麼事情。我看出來了。
又是一陣大眼瞪小眼。
隔了一會,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開口──
「還真叫你給說對了,周楠。我是有病。我是同性戀。不喜歡女人。」
「得了吧你,還跟我玩深沉呢!」
「我說的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這下換周楠愣在那裡變石頭了。隔了好半天他才問道:
「我說你丫開玩笑的吧?」
「不是。」我眼睛直視著他,用最肯定的語氣回答。
其實真的說出來也就沒什麼了。
周楠一下子坐回椅子上,雙手抱頭,全身不停地抖動。
過了好幾分鐘我才弄明白他其實是在不出聲地悶笑。
一把把他給揪起來。
「有這麼好笑嗎?你欠揍啊!」
「哈哈哈哈哈……」周楠這下變成了仰天狂笑,連眼淚都出來了。
我的拳頭終於忍無可忍地落在了前面張著大嘴的臭臉上。
「你……居然是……是為這個……」周楠一邊擦眼淚一邊對我說,「早先我還以為你多麼純情那!想不到居然是這個原因啊!哈哈哈哈哈……完全沒想到是這個原因!我……哈哈哈哈哈……」繼續狂笑。
我站在旁邊打算看他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
周楠趴倒在椅子上,一隻胳膊在空中亂舞。「結了結了,你什麼都別說了!我明白了!這下我完全明白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他。
「什麼怎麼辦?」周楠終於止住了笑,抬起頭來反問我。
「你不覺得我不正常嗎?」
周楠看著我,用很隨便的語氣說道:「同性戀有什麼好稀奇的,我認識的人裡面就有好幾個呢──咦,我說你丫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去你的!就憑你那副德行!也不照照鏡子去!」我踢了他一腳,把心放回肚子裡──說真的,我不想失去周楠這個朋友,如果他因此而和我絕交的話,我想我會非常難過的。
「說真的啊,」周楠一本正經地看著我,「既然是這樣,以後我保證絕對絕對不會再跟你提什麼女人了。我要──我要──我要給你介紹蟀哥!」
我一腳踹向他坐的椅子。
「王八蛋!你敢!」
***
和周楠攤牌──也許說成「攤牌」不太妥當,因為一般情況下是夫妻某一方有了外遇,要離婚時才用「攤牌」這個詞──以後沒幾天,陰雨多日的老天總算是開了笑臉放了晴。不要以為只有南方才有所謂的梅雨季節,其實在北方,五月前後也會有一連好幾天不是陰天就是下雨。
這天我一大早起來,把一台噪音足夠震死樹上麻雀的二手洗衣機搬出去,又在院子里拉了幾根繩子,打算趁著難得的大好天氣,把所有的床單被套枕巾什麼的來一遍大清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都有味道了,可真夠髒的……跟他們說了多少次不要躺在床上抽煙,燙的床單上到處是窟窿,活像滿天星……唉,洗衣粉要放多少呢?太少了洗不乾淨……乾脆通通倒進去算了!
轟!轟轟!轟轟轟轟!
唉,這台洗衣機除了舊了點,工作起來噪音大了點,其它地方倒是挺好用的,買回來以後一次故障也沒出過。
很快,院子裡曬滿了花花綠綠的床單被套,好像萬國旗一樣隨風輕揚。
看著自己辛苦半天的勞動成果,我心情愉快地哼著亂七八糟的流行歌曲,也不去管是不是已經完全走了調。
「喂!我說這是在幹什麼那!」大門開了,好像是周楠的聲音。
從晾滿了床單的繩子上探出頭去,果然看見一大早就跑出去的周楠──後面好像還跟著另外一個人。
「怎麼,搞搞衛生你也有意見啊!」我說完繼續低頭從洗衣機裡往外撈床單。
「不敢不敢,」周楠嬉皮笑臉地說道,「剛才冷丁把我給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走錯地方,進了布料批發市場呢!」
他一邊說一邊領著那個人進了院子,「這是李林,我發小。」(註:發小,北京方言,即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之意。)
周楠對那個男人介紹道。
出於禮貌,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個子雖然不怎麼高,但是腰板挺得筆直,看起來精神抖擻,是個很英俊的男人。隨便地對他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那個男人對著我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你好!」他主動伸出一隻手來。
我兩隻手上都拿著濕漉漉的床單在絞水,怎麼去和他握手?
那個男人的一隻手就這樣懸在了半空。
還好周楠眼色夠快,主動拖著他的手往屋子裡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那我們就先進去了啊,不打擾你搞衛生了。」
總算是避免了一場小小的尷尬。
我低頭繼續用力擰床單,但是心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尤其是,那個男人的眼光怪怪的,讓我心頭裡老大不舒服。
周楠這個家夥,都是在和些什麼人來往啊?
等到洗完所有的東西,也差不多中午了,我收拾了一下院子,打算把洗衣機搬回去,然後做飯。
「我幫你抬吧。」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抬頭一看,是周楠領回來的那個人。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行。」
「還是我……」
「不用……」
「我幫你……」
「不用……」
咚!當!嘩啦!
……
地上翻著一張凳子,倒扣臉盆一個,潑了一地水,我的褲子濕了半條,那個男人看著我發呆。
剛才他搶著要搬那台洗衣機,我伸手阻止的時候,好死不死地碰到了他的手指上,立刻彷彿被電到了一樣向後退了兩大步,沒想到正好踢翻了放臉盆的凳子,臉盆裡面的水一半潑在了我褲子上,另一半卻浪費到了地上。
「這,這,對不起。」那個男人跟我道歉。
「沒關係。」本來就是我反應過度。「你別管那個洗衣機了,就這麼放著吧,一會我還要洗別的東西呢。」
「哦,好,」他看著我有些手足無措,「你,你是不是該去換換衣服啊?」
「噢?」我低頭看看自己濕了一半的褲子,連忙逃回自己的房間去。
不能怪別人。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想,其實也不過是碰了一下手指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用的著這麼大的反應嗎?又不是古代的大家閨秀!真是可笑!
但是……剛才的一瞬間,我的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同時想起了曾經有過的一個雨天。
那個時候,也是在無意之中碰到了仇飛的手,我也是立刻就縮了回來;只不過,那時的心情,和剛才是完完全全不同的。
「就是想忘也忘不了啊!」
這句話一直反反覆覆地在耳邊迴響。
真有你的,仇飛。
早就被你說中了。
我真的是忘不了你,就是想忘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