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了,竟然還遲遲不歸。
從江未禮奪門而出之後,邵彤就一直僵立在門口,望著外頭茫茫的世界。他不斷思考著他和江未禮之間為何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無奈大於心痛,是不?
「未禮……」拗不過自己,邵彤終究在雨勢變大之後,義無反顧四處尋人,在雨中不斷呼喊江未禮的名字。他後悔了,後悔所有莽撞的言行,刺傷了他敏感的心。要是能收回那些鹵莽的話,要他從此萬劫不復,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從來都不願意讓江未禮覺得痛苦。
「未禮,你在哪裡?是我不好,你出來吧!我們回家好不好……」在雨中盲目尋找著,心亂如麻的邵彤不斷自責。
是他的錯……
的確是他錯了。或許吧!只要未禮覺得麻木活著比較快樂,讓他繼續麻木下去又何妨;只要他肯讓他陪在身旁,他有何好不滿足?有時候,一旦貪心過了頭,反而會失去原來擁有的東西。
唉!都幾歲的人了,早該懂的道理,為何又突然想不透呢?
「醉夜」裡,各有所思的三人朝目標移進。
湊到江未禮面前,他們才意外地發現,原來角落裡一身濕透的人,有張帶著憂鬱卻相當清秀的臉龐。這種乾淨的長相,加上憂鬱王子似的氣質,特別容易吸引某些族群,難怪他一身狼狽怪異,還有人不斷上前搭訕。
難怪小齊會狠不下心任他淋雨,把他從路邊撿了回來。
無論江未禮同不同意,孟一行人,都厚著自認為帥帥、把馬子應該所向披靡的臉皮落了座,逕自將位子上的他包圍起來。
為他們不同於別人的無禮,江未禮總算有了漠視以外的反應。
視線從酒杯移開,他各自給了三人一眼。
「嗨!」王見他有反應,第一個露出笑容打招呼。
江未禮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說話。
「介意我們坐下嗎?」明明已經坐下,想趕他們恐怕也趕不走,看見江未禮始終保持沉默。白祀還是多此一問。評估著眼前這張清秀的臉,他想這人應該比他們還小個幾歲吧!
江未禮看著他,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見其他兩人徒勞無功,孟還是不死心地瞇起眼,猛朝他友善地笑道:「我們是小齊的朋友。你知道小齊吧?就是那個把你撿……呃……帶來這裡的人。」啐!差點說出失禮的話,害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江未禮看著他,呆板的神情依舊,沒有其他多餘的反應。
不動聲色交換了眼神,孟三人開始有些懷疑碰壁的彼此,魅力何時大減了也沒人給個通知,好讓他們回家自我反省。老實說,要不是看見他的頭有在動,三個人的挫折感恐怕會更重。
就算看到其他搭訕者徒勞而返,他們也以為自己會受到不同的待遇。
不用懷疑,他們很少被人用毫不感興趣的眼神看的經驗。
感覺還真不舒服的。
「喂,你是啞巴嗎?」面子掛不住,王忍不住皺眉。
大家都朝他們看了,偷偷注意著他們三個會不會也碰壁;他愛理不理的冷淡態度,感覺上像極了故意讓他們難堪似的。
「不是。」江未禮終於開了口,「你有事嗎?」
他冷漠的回答,反而讓一旁的三人有些尷尬。
可是,他們終於還是讓他說話了,不是嗎?由於很受歡迎,很少拿熱臉貼別人冷屁股的三個男人,縱使有些強人所難的尷尬,還是不由得鬆了口氣。
「沒事,想和你聊聊天,不犯法吧?」白祀笑著問。
「不是啞巴,不想開口說話也不犯法吧!」並非疑問,而是肯定句。然而,不在乎是不是會讓對方更難堪,江未禮並沒有刻意要讓他們難堪的意思。
心情混亂,他只是不想和別人說話而已。
三人面面相覷,王更因為他的直言不諱紅了臉。
「你幾歲了?」為了轉移氣氛,孟突然伸出手,好奇地去碰他的臉。他猜想這清秀男子約莫小他們幾歲,差不多二十出頭年紀。
「三十。」撇開臉,避開迎來的手,江未禮吐出兩個字。
不想理他們,可是他們不走,他也沒辦法。
安靜果然是種很奢侈的冀求。
「哇拷,你是怎麼保養的啊!」王不可思議地輕呼,很懷疑他是不是騙人。他看上去根本才二十出頭而已,怎麼可能比他們還大上好幾歲。
有相同的想法,孟和白祀顯然也相當訝異。
敢情,這就是所謂的娃娃臉?
沉默幾秒,江未禮霍地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跨過孟的長腳往外走。一瞬間,幾乎整家店的人,都把焦點放在這個角落。
「喂,你怎麼說走就走!」王跟著站起來,同時伸手拉住他。
還沒把話說完,他就感覺到拉住的人,身體突然變得僵硬。
同時發現江未禮定住在原地,其他人不由得隨著他的視線,由店內一直往外延伸到走道,直直望向突然被打開的店門,愣視著一張陌生、臉上全是雨水的臉孔。那人在掃視店內後,朝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放開他。」
身體不斷滴著水,一路弄濕了店內的地板,邵彤卻無視一切冷冷地開口,從王手中把江未禮搶走,毫不留戀轉頭帶著他往店外走。
一時間,「醉夜」裡好安靜。
直到詭異的局勢悄悄結束,那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店內許久,店裡還是蔓延著一股異常詭譎的氣氛,連那三人都久久無法回神。
尤其是王,莫名其妙被憎恨了似的,更感到一頭霧水。
對方那雙黑眸裡蘊藏的強烈怒氣,就好像他不小心侵犯了不可侵犯的領域一般。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毫不懷疑自己剛剛已死過一回。
他只不過是拉住一個人的手—
不知在雨中走了多久,江未禮突然扯回手。
邵彤轉頭面對他,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沉默後,江未禮只是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哪裡?」
「我找遍了附近所有還在營業的店。」那家GayBar僅是其中之一。
沒有隱瞞的意思,邵彤的口氣很稀鬆平常,好像找遍了附近所有還在營業的店,並未耗費他多少精神體力。他知道現在不是質問未禮為何人在「醉夜」裡,又為何和剛剛那些人有所牽扯的時候。
要問,等一切塵埃落定,恢復原有平靜生活的時候再說吧!
「哦!」聽他這麼一說,江未禮突然無法責怪這個傢伙剛剛在店內的鹵莽態度。相反地,他的胸口還有一股奇異的感覺萌生。
然而,他逐漸下了決心的心意,此刻也漸漸更為清楚。
「未禮,我們回家吧!」凝望著他因為雨水不斷,伏貼在頰邊的黑髮也不斷淌著水,邵彤終究歎了口氣,退讓一步道歉道:「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逼你面對你不想面對的事,以後我不會再說那些話了。」
江未禮的體制質弱,他很怕他要是受涼會得重感冒。
「你去相親吧!」安靜幾秒,望著眼前選擇退讓的人,江未禮冷不防道。在邵彤錯愕的臉色中,他任由雨水沿著蒼白的臉龐滑落,焦距似乎不太集中地望著陰雨不斷的前方,神色冷漠地低喃:「我答應你,我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冷靜後,他體悟出了一個結果。
他想,這是邵彤想要的,就這麼做吧。
「這……就是你要說的?」他啞著低沉的嗓音,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萬念俱灰的滋味,此刻終於嘗到。邵彤麻痺了在雨中的知覺,多希望不過是一時耳背,聽混淆了他話中的意思。
可歎,他比誰都清晰明瞭,事實總不能如人所願。
他的讓步,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是。」點了頭,江未禮的神色異常平靜。
胸口莫名絞疼的感覺,他不知為何,也不想理會。呵!邵彤都說他像個活死人,哪裡還會懂得痛的滋味?是他多心了吧!
邵彤咬著牙,從來沒有這麼心痛地望著眼前的人。
他只恨,不能無視這所有的心痛。
真的好恨哪!
平成高中,放學後的教職員室裡。
忙完手邊雜物,正打算要離開的傅筱涓從位子上站起來,一轉頭看見窗邊發愣的修長身影,又不由自主地遲疑了離去的腳步。年紀差沒幾歲,又跟江未禮同時來到平成高中就任,她始終認為兩人的緣份不淺。
雖然他總是很安靜,她對他的好感仍一天天增加。
他那股沉靜斯文的氣質,不只女學生相當著迷,也早已讓她芳心暗醉。
惟一讓她懊惱的是,他從來不約她吃飯什麼的。矜持了一年,她的芳心終於蠢蠢欲動,說服著自己主動出擊,試著由自己打破僵局。
二十一世紀,女追男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呀!
既然他不主動,只好由她來了。
不成功便成仁,總比眼睜睜看他被別的女人或積極的女學生搶去好。就算是校園裡的一項禁忌,師生戀還是時有所聞的啊!打定主意後,鼓起勇氣的傅筱涓,拋棄矜持走到江未禮身後,嬌柔地笑問:「江老師,你還不打算回去?」
已三十歲的他,就算沒有對象也會考慮成家吧!
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後悔。
背後的聲音,讓望著窗外的江未禮緩緩回頭。
回過了頭,他微微不解,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女人。
任何人,只要看見他眼中毫不保留的迷惑,都能體會他對站在眼前的女人感到相當陌生。任職後,很少和辦公室裡的老師打交道,除了校長和任課班上的學生以外的人,在他眼中的存在感都相當模樣。
自然,傅筱涓也不例外。
「江老師,你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吧?」自認長相不差,而且二十六歲的她,可是整個辦公室裡最年輕,且是所有單身男老師爺慕的對象。不用說,傅筱涓那份女人的自尊,此刻大受打擊。
她簡直不敢相信!
不提他們是同期進平成高中的老師,在同個辦公室裡相處了快一年,好歹她也是最受歡迎的女老師,他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她?
讓人感覺真想死了算了。
「你……傅老師。」猶豫後,江未禮終究還是從模糊的印象裡,擠出並不確定的姓氏,直接問道:「找我有事嗎?」
總算知道她是誰了,真是不容易啊!
歎了口氣,傅筱涓覺得好想哭,卻只能保持著尷尬的笑臉,繼續道:「我是想,你還留下來可能是有工作忙不完,我現在也沒什麼事,要不要我幫你?」
打擊愈大,她愈要堅持女人的骨氣,不能輕易認輸。
但,江未禮只是直視著她的臉,直到她臉上的笑容僵滯。傅筱涓被他看得不由得臉紅,且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唉!真的讓人好想歎氣。
「江老師?」無論如何,好歹跟她說句話吧!
「嗯?」他應了聲。
算了,一口氣豁出去問吧!
面對他牛頭不對馬嘴的奇怪反應,挫折感極重的傅筱涓把心一橫,直接導入重點問。
「你有沒有女朋友?」
說到底,他連她是誰都搞不太清楚吧!
告白失敗也沒什麼了不起,反正照他與世無爭的個性看來,不接受她也不會到處去炫耀這件事,更不會因此特別注意她的存在。
「沒有。」江未禮的回答平淡卻直接。
在苗繼死後,他沒想過要和女人交往,更沒想過尋找新的戀情。
一如他曾對邵彤所說的—他對人生和愛情,沒有再多的冀望了,他只想抱著那份已逝去的愛情老去。
「那,有沒有喜歡的人呢?」一陣竊喜,她禁不住追問,感覺好好像有些希望般。
有些停頓,江未禮瞥向窗外被夕陽染紅的天空,總覺得胸口有種莫名的鼓噪,靜靜的給了個相同的回答:「沒有。」
他所愛的人,在八年前出了意外。
現在的他,的確應該是沒有喜歡的人。
緊張地看著他線條優美的側臉,傅筱涓不明白他眼底的朦朧為何而來,仍是厚著臉皮一鼓作氣道:「既然如此,我當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不爭取,誰知道能不能擁有幸福?
丟臉,也只丟這一次。
她是誰?
同樣的時間,邵彤依舊保持同樣的習慣,下班後還是到學校來接江未禮。只是他有些意外,因要面對的畫面不同以往。江未禮身後跟了個女人朝他走來。
莫名的威脅性,在他腦子裡敲起警鐘。
走到邵彤面前,江未禮很平靜地道:「我今天和人有約,你先回家吧!我自己會搭計程車回去。」
他想,他不用說明和誰有約了。
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龐幾秒,邵彤不動聲色的將視線這落在他身後的人身上。他朝傅筱涓揚眉投以一笑,輕佻地問:「不替我介紹一下美女嗎?」
誰也看不出來,一把火在他心頭開始熊熊燃起。
傅筱涓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微紅的臉龐透露著小女人的嬌羞。從以前她就知道江未禮有個很帥氣的朋友,幾乎每天下班後都會準時報到,風雨無阻地等著接他離開學校。
這還是她第一次有機會,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邵彤。
近看更能體會,他不止有張絕佳的camera
face,舉手投足更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就像是天生的發光體。一靠近,連她的心都會怦然地跳了幾下,難怪女學生會那麼注意他。
被這麼出色的男人稱讚,女人根本不可能不臉紅。
「她是我的女朋友,傅筱涓。」不曾逃避邵彤審視的眼神,江未禮輕鬆地提起,語氣平淡得像是一杯不加料的白開水。
不光邵彤震了一下,傅筱涓亦當場呆若木雞。
因為江未禮一直沒有回應她的告白啊!
充其量,當時始終保持沉默的江未禮,只在她強烈的邀請之下,才答應和她一起去吃晚餐而已。怎麼會一下之間,她就正式成了他的女朋友?傅筱涓實在無法相信自己會有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運。
她才正想要努力和他培養感情,讓他接受她的告白呢!
「這就是你『從新開始的新生活』?」緊緊握緊拳頭,邵彤灼熱的視線盯著眼前從容的江未禮,忍著快要翻臉的怒意,強迫自己擠出哽在喉嚨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楚地問道。
原來,這就是他認為對彼此最好的作法。
好!真是太好了!
瞥開眼,江未禮無法繼續承受邵彤審判的目光,努力保持平穩道:「我會好好過日子,你也該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了。」
不這麼做,他永遠無法還邵彤自由,更會拖累他一輩子。
繼續沉淪的人,他一個就夠了。
「呵,真是好說法!」突然,邵彤笑了,笑得有些淒涼。他不得不認為,或許兩人之中,想擺脫對方的人,其實是未禮吧!
也許,是他該成全他的時候了。
既然未禮覺得交個女朋友就能就此擺脫他,既然他那麼想擺脫他,不願意繼續被他干涉他的生活,那他何不就此成全?
「你知道,這樣對我們來說都好。」江未禮低頭低喃。
「一切如你所願。」真可笑,他說謊時還是不敢看著他的眼睛。
明白江未禮從小說謊不敢直視著他的習慣,邵彤卻不再繼續追問,也懶得揭穿他不成氣候的謊,丟下話,轉身上車,他二話不說開車離去。
是不是謊言已不重要,一切如他所願就好。
既然是他的決定,縱使會刺傷自己的心,他也只有成全。
直到那輛車疾速飆遠,傅筱涓才拉回久久難以平復的知覺,忍不住朝有些失神的江未禮問道:「江老師,你剛剛說我是你的女朋友,是真的嗎?這是不是代表你接受我的告白了?」
有些事,她必須確定清楚才行。
無聲幾秒,江未禮跟著邵彤遠去的視線,才緩緩落在眼前依舊陌生的臉龐,心底突然有種可笑的感覺,止不住的悲哀悄悄湧出。對最好的朋友,撒了天底下最可笑的謊,又扯進了無辜的人……
他到底在做什麼?
「我對談感情的事很笨拙。」終究,江未禮在虛假的笑容中,對她輕輕點頭笑道:「若不嫌棄,就請你今後指教了。」
在最大的極限裡努力,他已經管不了這樣做對她來說公不公平。不管他那份談情說愛的心是不是早已在多年以前崩潰,隨著逝去的愛情埋葬。
起了頭就要負起責任,他不該傷害無辜的局外人。
欺騙自己,他還是得把戲演下去。
或許……就騙一輩子吧!無論感覺多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