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度攀升,氣候一天天轉好,江未禮的心卻一寸寸地冷。
讓人無法相信,在他獨自醒來的那天以後,邵彤竟然整整九天沒回家,說走就走,放他自生自滅。若不是以電話探知他仍然有去公司上班,他會以為他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早就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是邵彤想做那件事的,為什麼卻在事後避著他?
除了尷尬,邵彤該不會是……得到手以後,就不再感到稀奇?
不認為邵彤是那種人,江未禮卻無法否認現實裡的邵彤,的確在和他發生過關係的那夜後,不但離開他們的家,還完全避而不見。那日早上,邵彤在屋裡留下的每一張字條,隨著流逝的時間成了莫大諷刺。
「怎麼也沒想到……你會愛上他。」
觀察連日情緒低潮的人後,放學後要求他當模特兒的宋嘉延,突然停下畫筆輕笑。會這麼說,自然是他問清了未禮這八年的生活點滴。
好不容易未禮才肯跟他聊心事。
「我才沒有愛上邵彤,他只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只是最好的朋友!」欲蓋彌彰地,江未禮過於激動地否認。
「他喜歡你那麼久了,你這樣說不是很傷人?」宋嘉延搖頭。
放下畫筆,他認為是好好和未禮聊一聊,打開他心結的時候了。
「我沒道理去相信一個陌生女子說的話。」避開宋嘉延的眼神,江未禮僵直地望著地板。為了安撫自己的心,他堅信張巧妍的說法不足採信。
一旦信了她的說法,邵彤狠心離去的事實,反而會讓他更痛苦。
「誰說我是因為他相親的對象說他喜歡你,才這麼說的?」失笑搖頭,宋嘉延依舊陳述事實:「或許談不上愛情,可是他喜歡你是不會有錯的,我高中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你總不會比我還遲鈍。」
高中時,他曾問邵彤對未禮存有什麼樣的感情。
那時,邵彤說他對未禮的情感,只像是放不下弟弟的哥哥,其實他並未全然相信。說白話些,當時的邵彤不過是尚未「覺醒」。
八年,足夠他醒悟他自己的感覺了。
聽宋嘉延提到高中時代,江未禮又望向他。躊躇了一會兒,幾番眼神閃爍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道:「我一直很想問你一件事。」
邵彤的事可以暫時擺在一旁,他很想解開藏在心頭多年的疑問。
「你問吧!」感受到他的認真,宋嘉延歎道。
一直想問,代表未禮要問的事無關邵彤,是指他們兩個的過去。或許,是解釋的時候到了,雖然他已很難解釋年少愛情裡的遺憾,解釋過去的一切;只是欠下的終究要還,他無法拒絕回答他遲來多年的疑問。
無論未禮現在幾歲,對當年十六歲的他,宋嘉延始終有著太多太多虧欠的情感。
「你當年和我分手的理由……是真心的嗎?」感覺雖淡了,但是宋嘉延當初和他分手的理由,江未禮卻總覺得不僅僅是如此。
時間,永遠是最好的療傷緩衝劑。
當年的他,陷於被甩的打擊,根本無心追究宋嘉延要求分手的決定最根源的理由從何而來;如今的他,已經能以平靜的心情找尋答案。
一如最近,他已經可以慢慢想起回憶裡,曾和苗繼攜手度過的快樂時光,不再光是被他死去殘留的痛苦所席捲淹沒。
在兩人交接的目的裡,宋嘉延的沉思顯得特別漫長。
「未禮,我不是聖人。」最後,他在回憶裡深深一歎,嗓音有些瘖啞。「我只能憑自己判斷出來的感覺,做下非做不可的抉擇;也許,當時的我也太年輕了,再怎麼深思熟慮下,還是無法做出最完美、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決定。」
所以重重傷害了當年僅僅十六歲的江未禮。不管現在的未禮能否懂他的畫裡殘留了怎樣的情感……
為他提筆時,宋嘉延明白自己下的筆觸裡,除了臻於成熟完美的技巧,還有更多並非關於愛情,卻始終無法捨棄的舊情。
否則,重逢後的自己也不會想畫他了。
聆聽著遲來的解釋,表情安靜的江未禮亦格外沉默。
「我當年的作法,真的非常自私也說不定。」不夠成熟,才讓人受傷。發出無法挽回的歎息,宋嘉延逕自剖白:「不能對亦楠的感覺置之不理,又因為苗繼出現在你身邊,就自以為這樣做對四個人都好,沒有問過你的心情,導致你承受不了該有的痛苦,我真的很抱歉。」
「你的自私,選擇把我推給別人。」眸裡波光激動,江未禮無法自抑地打斷了宋嘉延未竟的解釋。
遺忘的酸澀,似乎又從他嘴裡鑽了出來。
若不是因為宋嘉延的自私,讓他不明不白的心靈大受打擊,害怕再度受傷的他,也不會在接受了苗繼的感情之後,讓他受委屈,成了不見光的地下情人,縱使是在圈內人面前,也從來不肯承認兩人交往已久的事實。
那份執著彆扭,如今更變成他必須永遠後悔的遺憾。
苗繼帶著他的愛情死去,卻不曾聽他承認過一次「他是屬於他的人」。若非為了懊惱與後悔,他豈會追問宋嘉延遙遠的過去。
「我必須承認在亦楠和你之間,難以選擇我的痛苦煩惱許久,最後還是選擇犧牲了你。那是單方面的自私。」重新面對江未禮,宋嘉延也面對了當年的自己,並不掩藏心中的歉意。「可是請你試著去瞭解,當時的我做不出更好的決定,我並不是把你讓給了另一個更適合你的人。」
自私不同於退讓。
必要的抉擇裡,總是不可能一切完美。
與其說個性不合導致分手,或許該說他更不能忽視范亦楠的情感,無法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不得已只好犧牲了江未禮吧。畢竟,他怎麼樣也無法辜負范亦楠為他付出的一切。
他感受到了,更真實回應了同樣的電波。
要他明知范亦楠的感情,眼睜睜看著對方痛苦煎熬,他做不到。
無論愛情成分多少,當年的宋嘉延只知道,他願意為范亦楠犧牲,一如他為自己;在感受到范亦楠的心之後,他無法否認已動搖的心,能再將所有心神都用於江未禮身上。那樣的情況下繼續交往,他想最後的結局不會不同。
或許只能說,一切的感覺都錯了……後來,輾轉聽到未禮和苗繼相愛,他更確定自己的決定不完全算是自以為是的錯誤。惟一的遺憾,是他和亦楠得到幸福,未禮的幸福卻夭折了。
走到自己的畫像前,江未禮怔怔望著畫架上宋嘉延以他為模特兒的半成品。是他,卻是多年前的他,一個過去的江未禮。他出神望著畫上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彷彿重新經歷了高中時代。
「你畫的不是我。」許久後,他輕輕開口。
畫紙上的人物太年輕,年輕的臉龐洋溢著他現在早已不復見,想假裝也假裝不出來的燦爛。他會笑,卻再也笑不出那樣的無憂無慮。
說真的,他很羨慕畫紙上的人。
「以你為模特兒,怎麼不是你?」沒在意他轉移焦點,宋嘉延看著自己畫架上的作品,不由得輕笑,「你想說我寫實的功力不足了?」
想也知道,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畫過的素描,還是以未禮為模特兒的成品最多,甚至在范亦楠的體諒和理解下,他還以他的素描在紐約為主題開過個展,要是畫得不像的確很丟臉。多年來,他作品裡的人物肖像少得可憐,不就因為他找不到像江未禮一樣,能源源不斷刺激出他靈感,讓他畫起來得心應手的模特兒。
「是我,卻早已不是我。」江未禮似笑非笑地自嘲,忽地走向窗邊,望著窗外的校園景色,突然說道:「我想,感情不該說誰對誰錯,縱使當時的苗繼不存在,我們遲早也會分手吧!」
太年輕,有時候便是愛情上的一種障礙。
「聽說,你和苗繼後來在一起了,其實讓我鬆了口氣。」停頓了一下,宋嘉延老實承認。「不管是不是因為苗繼提早結束了我們之間的愛情,我都很慶幸他的存在減低了我帶給你的傷害。」
「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咬了咬下唇,江未禮閉起眼,不願承認,卻還是親口說了:「繼過世有八年了。」
像是一種告別的儀式。
「我聽說了。你一定很痛苦吧?」宋嘉延惋惜一歎。
無法感受江未禮當時面對愛人死去,徹底失去戀人的痛苦,只要想像驟然失去范亦楠的感覺,卻不難體會苗繼的死曾帶給他多大的打擊。
「八年,再怎麼遺憾也過去了。」紅了眼,江未禮不想再提傷心往事。
「可是你並沒有讓他過去。」從他的眼神裡,宋嘉延看出了太多拋不開的枷鎖和情感上的牽絆。好歹曾經相戀,他對他的瞭解不算少,有些感覺就算未禮想藏也藏不住,讓他忍不住推他一把,「否則,你就會發現你和邵彤之間,存在的早已不只是單純的友誼。」
身形一怔,江未禮的身體似乎突然有些僵硬。許久後,他才緩緩轉過身,凝望著與當年給人感覺很不相同的,宋嘉延眸中閃爍著異樣流光,不由得自嘲一笑。「不知何時開始,我很像當年的你。」
和善的表相之下,藏著扭曲晦黯的心。不用宋嘉延告訴他,他也知道那樣不好……
課堂上,一年A班的學生們開始交頭接耳,嘈雜出一種怪異的氣氛。
數學課上到一半,江未禮舉起手中的粉筆,突然停頓在黑板上未完成的數學算試。他呆愣地背對著他們好歹也有幾分鐘了。
難怪學生們會鼓噪起來。
雖然出了上課內容以外,江老師不像一般的年輕老師,會在課堂間和同學們說說笑話,扯些教科書以外的話題打打屁;但他上課的時候向來認真,還不曾出現有過這種全然失神,把學生丟在腦海外的狀況。
「江老師,你還好吧?」1A的班長終於站起身來,不確定地喊。
「沒反應耶!」
「會不會是中風了啊?」
「老師那麼年輕,哪可能中風!」
「一定是失戀了!」
「被傅老師甩了啊?」一個女學生低呼,似乎有些高興呢!
自從學校裡傳出江未禮和傅筱涓兩位老師在交往的事以後,就有不少仰慕他的女學生偷偷難過。兩個老師走在一起很相配,看上去就是郎才女貌。害她們什麼也不能做,只好偷偷詛咒傅筱涓會被甩掉啦!
「少胡說了,老師不甩掉傅老師就好了,怎麼可能會被傅老師甩掉?」說這話的女生是江未禮的崇拜者。
她觀察兩個老師的交往情況可久了,口氣不免有幾分自信滿滿。
長眼睛的學生都看得到,主動的人一直是傅筱涓。
除了上課,江老師老像少根筋似的,總給人一種超現實、活在這個世界之外的感覺,女方不主動似乎也就別談戀愛了。雖然女生們就是為老師這點著迷,可能能想像和他談戀愛的人,絕對會因此有很強烈的無奈感。
就好像跟外星人說戀愛,而不是在跟人類談戀愛一樣嘛!
「唉,那老師幹嘛失魂落魄的?」有人不解感歎,不上課倒也無所謂。因為他根本不像生病了,除了失神落魄好像也沒別的說法。
「那就要問問他啦!」1A的學藝股長楊曉靈,常送本子跑教職員辦公室,多少和數學老師也混熟了,說著當下便離開座位,直接走到教室前面,拍了江未禮的肩膀道:「老師,你再不出聲,我們就要以為你生病了!」
「呃?」被拍了一下,江未禮愕然回神。
「老師,你這樣發呆沒有用啦!」煞有其事一歎,楊曉靈又拍拍他的肩膀,像在鼓勵他翹課般道:「有心事說出來大家聽聽嘛!看我們能不能幫你解決,不然就乾脆點,拼上男子氣概去好好解決啊!」她可是說得很豪氣干雲。
嘿嘿,要是老師真的翹課去,他們不就撿到一堂快樂的自習嗎?不管同學們在台下鼓噪,她可沒笨得把腦袋瓜裡的想法托出。
反正翹了課,會被抓去審判的又不是她。
擦身而過之際,傅筱涓拉住了在走廊上奔跑的人。
「江老師,你要去哪裡?」拉住他以後,傅筱涓相當詫異地問。
如果她沒記錯,他現在應該在一年A班上數學課啊!對他的課表很清楚,她明明記得他這堂有排課,怎麼會丟下學生跑到教室外來?
喘了口氣,江未禮朝校外方向看去,才回頭望著拉住他的「女朋友」。
對她,他只有全然陌生的感覺。
「怎麼了?」他不說話,傅筱涓也被看得不自在了。
有時候,她真的很懷疑像他們這樣真的算是男女朋友嗎?
像公式般,平常下班後他從不主動約她去哪兒,只固定在每個星期天,盡義務似的和她約會;在學校裡像同事,星期天約會的時候,他和她的對話甚至比普通朋友還少……而說是約會,也不過是吃吃飯、看看電影罷了。
在她眼中,本來以為的些微差距,漸漸變成了跨不過的鴻溝。
頓了一會兒,江未禮劈頭就道:「對不起,我們分手好嗎?」
他本來以為可以成全她對他的心,壓抑自己一輩子;可是現在他知道,那是多可笑的打算,愚蠢的拖延只會讓彼此傷得更重。沒有人能夠永遠壓抑自己,只為了成全別人無止盡的期望。
突然間,他竟能體會宋嘉延當年的感受。
逼不得已時,做出狠心的抉擇,只是想守護最重要的人而已。
「為……為什麼?」想當然,震驚的傅筱涓根本反應不過來。
不知為何,她並沒有大受打擊的痛苦,只是……震驚。或許,她有預感這一天遲早會來,下意識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吧!
除了還沒完全調適的無奈,她平靜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唉,她可是要被甩了啊!
「我很抱歉,可是……我從來就不愛你。」對他而言,她這個連何時開始交往都不記得的「女朋友」,根本不曾在他的心中存在過。
殘酷,卻是無比真切的事實。
能說的都說了,江未禮終究留下歉意轉身離去。
「不愛我,卻接受和我交往;從來不曾正眼看我,卻突然說分手!」多可笑啊!傻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本以為自己相當平靜,滾燙的淚水卻掉了下來,讓傅筱涓嘗到了無所是從的悲哀。
這時候,她已顧不了身在何處,身旁是否有人在看。
「他不值得你掉眼淚。」女人的眼淚,是寶貴的珍珠,根本不該為男人白白糟蹋—遑論是一個不愛女人的男人。本來保持沉默,陪溫理沙送東西到平成高中給她的表妹傅筱涓的李初瞳,突然伸手替她抹去淚水。
真傻!愛錯了對象還不知道……
「他是個同性戀,不應該和你交往的。」跟李初瞳一樣,曾經身為江未禮學姐的溫理沙,對他竟然和傅筱涓交往的事雖有錯愕,還是忍不住輕歎。她萬萬沒想到,表妹口中總讓她忐忑不安的男朋友,竟然會是未禮!
多年不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未禮這小子竟然膽敢跟筱涓說完要分手的話,就頭也不回走掉,從頭到尾都沒發現她和初瞳的存在,可真讓人不太爽快耶!
「表姐,你說什麼!?」騙人的吧?傅筱涓瞪大了眼。
「你聽得很清楚,不用理沙重複了。」李初瞳拉著她們往前走,不讓她們繼續呆愣原地,緬懷江未禮早已遠去的身影。
不屬於女人的男人,有什麼好多去眷戀的。
說穿了—那是蠢。
被拉著走,傅筱涓卻不斷回頭,直到再也沒有淚水可流。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無論她怎麼做、怎麼努力成為好女人,都不能吸引江未禮更多的注意力,怎麼也留不住他彷彿可以穿透過她的視線。
原來,身為男人的他,愛的也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