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當趙湳一大清早便氣沖沖地上他這兒要人,卻發現人根本不在府內而轉為一臉擔憂,隨即更是忍著滿腹怒意大大數落他的不是。
讓他覺得若不做點什麼就這麼任人罵也實在有點無趣。
──趙湳給了他一個名正言順的好理由。
在確定了晚燈沒有出城後,翰凜沉吟了會兒,站起身子,步出了制皖廳,教人備轎,便往皇宮而去。
然而不幸的是,近兩個時辰的時間後,他就回來了,看來似乎是無功而返。
再度踏入王爺府的九王爺沒有笑容,連一絲絲都沒有,犀利的黑眸蘊著陰寒森冽的光點,背對眾人的身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可怖氣勢,大有誰膽在這時惹他半點不快,他就會將那人生吞活剝的狠勁。
負著手,他一直沒有間斷地思考剛才與曜廣之間的談話,藉此抽絲剝繭,許能找出些線索。
──不過一個侍從,居然還能勞駕你來者而對朕興師問罪的?哼,好大的面子!
就連趙前御醫似乎都挺偏著他的,他是給你們下了什麼蠱?何以你會顧忌是朕將他藏匿?你也未免看低了朕!
僅是一個侍人之徒朕怎會親自累手──
翰凜的眼睛微微垂斂些許。他已經可以肯定,他那高高在上帝父王就是幕後黑手,但,要算帳就要找在吃飯的,這時他一貫秉持的論調。
很顯然,父王自信若此,就是因為人絕對不在宮內,他定是托了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又要他能夠信任的──
翰凜不自覺地咬了下牙,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更加冷靜,心頭不知不覺益發洶湧地急躁,是怎麼回事?是因為事非所願?還是因為……有什麼再不快些就要來不及了……?
「王爺。」收到幾項消息,簡申采立刻踏前喚了聲。
「說。」
「是。」
簡申采迅速而不失條例地道出幾個最新打探到的情報,「……在昨夜丑時,京城天養堂弟兩位大夫一同至八王爺府中出診,至今未歸。」
雖不知這些消息有沒有用,可主子吩咐只要是晚燈昨日離去後所有京城內地動向,不論多雞毛蒜皮都要上呈。
聞言,翰凜回過身子,定定看著簡申采。「……是八皇兄,抑或皇嫂有恙?」
見簡申采不甚肯定地微微搖頭,翰凜勾出一絲冷笑。「備轎。」
「王爺您--」
「咱們就去看看是什麼能讓皇兄如此慎重其事。」一個揮袖,他率先邁出廳外。
知道主子今天情緒糟,所有人都不敢怠慢,快手快腳地在王爺要跨出府前門檻時將轎子備妥,一刻也不敢耽擱地疾往八王爺府而去。
而毫不客氣地一腳跨入八王爺的府第,見恪斕皮笑肉不笑地緩步迎上,他劈頭就是一句。「──你的責任已了,皇上讓本王來領人。」
恪斕臉上客套的笑痕一僵,翰凜也同時逸出一抹陰寒的微笑。
***
然而,當他一見到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如雪,胸前卻沾慢了瑰艷血跡的他時……一瞬間,險些咬碎一口白牙。
是他的疏忽……明知恪斕會遣大夫絕對是出了什麼事,他卻只顧著來確認究竟人在不在這裡,因為……他只想快點見到他。
「──速把趙湳帶來。」
向後伸手一抓,他隨便拎住了一名侍從的衣領,冷凝地道,語畢,毫不客氣振臂一甩,把嚇得冒出冷汗的下人給丟了出去,「遲了唯你是問!」
看翰凜把他府第的侍僕人當成自己的一樣使喚,恪斕十分不痛快地蹙緊了眉,沒料到翰凜下一步卻是更絕。
「老簡,帶人去把八王爺府內秘藏的沉香,靈芝雪蓮,點地梅──只要是珍貴的藥材都一併給我取了來。」
這些東西全是父王給的,恪斕手上有些什麼他心裡有數。
簡申采領命而去,而站在一邊還沒說到話的恪斕卻是狠狠變了臉色。「翰凜你──」
那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舉動讓他一把扣住翰凜的肩膀,有些惡狠地道:「放肆!這些都是大內貢物,皇帝御賜,豈容你說拿就拿?!」
別處便罷,但他絕不輕許有人在他地盤上橫行撒野!
瞅住他一雙盛怒眼眸,翰凜優雅的唇線卻揚得瀟灑,很容易就讓人忽略,埋在他瞳仁深處的驚蟄殺氣。「放心,估計你也用不著了。」
「──你什麼意思?」五指一個用力,他幾乎掐進了翰凜的肩頭。
但翰凜卻只是挑了挑眉,抬臂一撥,就掃開了恪斕差點兒就要給他肩上開了洞的手,活像在趕只蒼蠅般。「聽說皇兄這府宅也有幾十年了吧,都舊了哪,皇兄若住起來不安全本王也不安心,所以本王會在帶走晚燈後,親自找人來慢、慢、拆了──好答謝皇兄你為父王如此盡心盡力。」
──這壓根是遷怒!果然是任性妄為的翰凜才有的思維。恪斕凝了凝神,語態冷靜了幾分。
「你不會。」他可知道他真這麼做了,要付出什麼代價?!
翰凜淡淡笑了一下,似是諷嘲他的愚昧。「是麼?」恪斕皇兄未免對他太有信心了。
不管皇帝有沒有料到這後果,他都不得不誇他這一步下得好,若他真把晚燈人給抓到了宮中,他也是同樣打算──饒是深宮內殿,他照樣全拆個乾淨!
「你……」一把怒火有竄了上來,似乎燒紅了他的眼。「不過就一個男寵!你竟要為他做絕到這個地步?」
翰凜還沒說話,不遠處一襲身影奔了過來,正是聽聞翰凜來了八王爺府就準備跟上的趙湳,一跨入門檻,救人為先的他在翰凜一個眼神後,立刻去探看晚燈的傷勢。
喃喃念了幾句,他他掏出一囊銀針,嚴峻利落地吩咐其他人做別的準備,分毫也不耽擱地先緩住逐漸虛弱的心血氣脈。
「……老夫盡力。」在挽起長袖準備醫治晚燈時,趙湳回過頭給他這麼一句,隱晦地說明目前情況。
翰凜的眸黯了下來,瞥見地上有一抹沒有拭淨的紅痕,他喃喃自語般地道:「他在你的地方上流了血……」是以,恪斕絕對要為此付出天大的代價。
聽出他言下之意,恪斕忍著沒有一拳擂了過去。「瘋子!」他腦袋裡裝的究竟是什麼邏輯?!「你簡直不可理喻!」微喘著氣,他這輩子都沒有如此失態過。
聞言,翰凜卻笑了。「如你所言,我是瘋子。」他笑得很是迷人,而且殘忍。「──而你竟然蠢到要和個瘋子講道理麼?」
那陰寒的語調懾住了恪斕。他……到底惹了什麼人?「你……」在頃刻間怒火彷彿全給冷意侵蝕攻佔,恪斕也握著拳僵硬地扯出一個冷笑。「難不成也蠢到敢來動我?」
「動你……你是說直接殺了?」翰凜輕鬆地道,看恪斕臉色愀然而變,幾乎凍著了般,他笑了笑。「本王何以要這麼便宜你?」
翰凜踏前了一步,伸手撫過恪斕衣襟前的御賜首飾,笑得沒有一絲人氣,緩重而清晰地道。
「若晚燈救不活……八皇兄你,乃至你八王爺府上上下下共百餘來活口,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地把肉一塊塊撕了,骨一根根拆了──全數拿來餵狗!」
說到這兒,他還伸手輕輕拍了拍恪斕的臉頰。
「本王不會做不到,而八皇兄您放心,翰凜定會做得很漂亮──連快皮都不會給您剩下的干、淨、利、落。」
***
今天,八王爺府內像是闖進了個惡鬼,而那個能解救眾人苦難的活佛還閉著眼躺在榻上生死未定,幾乎所有知情的人都在心底暗暗祈禱,老天保佑,可千萬別讓他們全餵了狗去。
許是誠意感天吧,聽說那眾人的保命牌傷勢控制住了,稍微穩定了,一時半刻都還不會嗚呼而去,不過遺憾的是,他一時半刻也都不會醒來。
晚燈仍在昏睡。沉沉地,好像誰都無法打擾他的夢,只能在一旁等待,等著他憶起有人為他守候,才會有再度睜開眼眸的一刻。
翰凜坐在床沿,細細凝睇著明明才一天時間不見,卻猶如失去一世光景的──晚燈。
他身上的血跡都拭乾淨了……翰凜伸出手,緩緩拂過那和白雪一樣顏色的臉龐,他突然懷念起之前的每個擁著他醒來到早晨。
除非前夜累著了,否則晚燈向來比他清醒得早。
那時候,他總是半斂著眸,為了不擾醒他而安靜地偎著,當他睜開眼看著晚燈靜穩的面容,透著一抹健康的暈色,總會想要攬過他吻上一口,當然,他也真的都以這方式來告訴晚燈他醒了。
他惑人的唇角很輕,很淺地,勾起一抹笑意,但這麼恬穩定微笑沒有維持很久,在看到晚燈右手時就淡淡退了下。
他的指尖柔柔地劃過他的手腕,沒敢去碰所有包紮起來的地方,像是深怕疼著了還在沉睡中的人兒。
耳邊傳來了門開啟的聲音,接著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但翰凜還是凝望著只要不仔細看,就幾乎察覺不出他仍在呼吸的晚燈。
步伐在離他三尺外停住了。
翰凜淺淺回頭,輕輕地,將食指點在唇上,對站得直挺的曜廣綻出一個微笑,然後站起身子,又像想到什麼,他低下腰,俯在晚燈頰邊,用只有他一人才聽得見的聲音柔緩地道:「等我回來。」
接著,面對曜廣,左手一抬,也一樣輕聲地對他說:「父王,有事兒咱們外頭說。」
見狀,曜廣只是面無表情地瞅了他一眼,又回身朝外走去,在隨著曜廣的身影前,翰凜還回眸望著晚燈,微微露出了一個淺笑。
彷彿,晚燈並不是躺在榻上,而是坐在那兒噙著如同以往的柔靜微笑,目送他走開。
***
「你究竟怎麼打算?」一出了門,踱下矮階,直接問道,外頭早已遣退了其他人,是以他也毫無顧忌。
「父王指得哪樁?」他淡淡笑道,跟著一塊兒走到輕覆一層薄雪的石板道上。
曜廣負起手,走了幾步,而後停住,半晌,才回過身子,瞅住翰凜一雙黑眸。「皆有。」
他已經從恪斕那兒知悉來龍去脈,萬萬沒想到翰凜竟擱下如此狠話……他對那晚燈是真心的?他可是男兒身哪……他意欲將他置於何等地位?
「皇上。」翰凜笑得很溫和。「兒臣會這般做的原因,您很清楚。」
曜廣也有責任,他要讓他知道這點,若父王沒有懷著點心思,晚燈今天說不定也不至於如此。「至於恪斕皇兄……這筆帳翰凜記得清楚深刻,沒得隨便善了。」只能說他倒楣。
曜廣輕蹙了下眉,沉吟了會兒,輕輕歎出口氣。「壓根兒都沒轉圜餘地?」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教他怎麼是好。「朕不願護了這個,卻保不了另一個。」
許是體認到翰凜的殊異,曜廣口吻也大有讓步之意。
聞言,翰凜笑紋壓深,避重就輕,饒富深意地輕道:「……您掌握了我的弱點不是?」
其實他言下之意,很簡單,也很明白──只要不動他的晚燈,什麼都可以跟他好好商量。聽出什麼弦外之音,曜廣看著他,不發一語。
「您琢磨著。」翰凜也不再多言,拋下這一句便轉身要走。
「等等,翰凜……」他們話還沒談完。
翰凜卻只是回眸輕掃,微微一笑。「兒臣犯相思了哪,父王。」是啊,才離開晚燈不足一刻,他已經念起他來了。
語畢,他英挺的身影又往前邁進,踏入了晚燈所在的廂房。
榻邊,趙湳正為晚燈診脈,探探他現在的情況如何,等放下手後,好像發現了什麼,正要伸手探去時,翰凜卻輕輕制止了他,趙湳略微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翰凜沒有多理睬,只是靠近了晚燈。
在燭光下,可以看見那張清雅的面容,被長睫掩蓋而住的眼角,悄悄地,泌出了晶透的水痕。
──他哭了……在夢裡哭泣嗎?就他孤單的一個人,在暗不著邊的深沉中悲傷嗎?
翰凜斜坐上榻,托住他的後頸肩,輕緩地將他扶了起來。
「王爺……」見狀,微感不妥的趙湳出了聲。
「退下吧。」翰凜淡淡地道。「他不會有事。」有他在,沒有誰可以帶他走。
他將他慢慢圈進了臂彎裡,還輕柔地撥開他散在頰邊的長髮,嘴邊還逸著一抹像是安心的淺淡笑意,見狀,本想說些什麼的趙湳也站起身子,沒再贅言。
將要步出房間,打算把安靜寧謐的空間還給他們兩人時,趙湳似乎隱約地聽見翰凜柔啞的嗓音這麼緩緩低喃。
「你一向只在我懷裡流淚……以往今後,都沒有例外……」
***
疼……心口的地方好疼。
他不是……要動手將它刨出來嗎……這樣子,就不會傷心悲哀了……可是為什麼,還是這麼煎熬難耐?是因為缺了口的關係……?那……要怎麼才會好?
他不知道……身體好倦,眼皮也沉沉地,他好像已經睡了很久很久了……
吃力地將眼睛睜開些許,乾澀的感覺讓他難受地又閉上了眸,微微眨動了幾下才稍稍適應,但,等他聚清焦距後才驚訝地發現,眼前近在咫尺的臉龐竟然是──翰凜。
見他醒來,翰凜並沒有開口說些什麼,只是纏鎖住他的視線,微微地笑了一下,在晚燈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之際,他側過頭在他的唇上輕輕啄吻了一記。
「……你醒早了。」
沈啞的聲音,綿恬的語調,還有熟悉的語句……那是翰凜醒來若看見他已睜開眼睛的時候,會對他說得話……晚燈有些怔愣。
若不是沉慟的記憶太深刻,若不是胸口未癒的傷口在抽痛,他真會以為……之前那些全都是他睡昏了是的惡夢。
「你想問我什麼,是嗎?」望進那對有些迷茫的眸,翰凜微微笑開,「晚燈,若是你,沒什麼跟我說不得的。」
好像聽懂了什麼,晚燈微微瞠眼,深深地,與他四目相對。
翰凜似是讚許地泛開笑意,輕輕伸手劃過他的唇,「如果你不願忖測,我就不讓你猜,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晚燈微微顫著睫,帶些諳啞的聲音逸出還有些蒼白的唇。「真……真的……」
若不仔細聽還真的辨別不出來到破碎語句,卻讓翰凜給了他一個保證的柔笑,「絕對做數。」
他靠前,唇覆上他的眼角,讓他不自覺地閉上眼,「你老是醒得太早……乖,」他又微微抬頭在他額上落下一吻,「再睡會兒。」
……這麼溫恬的氣息,這麼柔煦的氛圍,這樣的翰凜……是場夢吧……半睜著眼的他淺淺釋出一聲歎息,然後漸漸難忍倦意地睡去。
抬眼再瞧了瞧天色,翰凜低頭看著斂上眸子的晚燈,然後微微攏緊了臂膀,跟著慢慢闔眼。
此後,他將成為他唯一的良知,最深的柔情。
沒有人能夠撼動,沒有人可以分享……
再歇會兒吧,反正不論要說什麼,往後,有的是時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