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卻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會喝醉酒,是因為康勤。
這晚,夏磊在一種□徨無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記藥材行。誰知,康勤卻一個人在那兒喝悶酒。時間已晚,店已經打烊了,康勤面對著一盞孤燈,看來十分落寞。
「好極了!」康勤已帶幾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無聊賴,感懷自傷,你來了,我總算有個伴了!磊少爺,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來就舉杯。「為這『磊少爺』三個字,罰你三杯!」他激動的嚷著。「你三代受康家之恩,我兩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誰也不比誰強!何況,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有『少爺』?」
康勤淒然一笑。「不管你是什麼時代,這少爺、小姐、老爺、奴才都是存在的!許多規矩,是嚴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擊了,眼中閃過了痛楚。
「康勤,你有話直說,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的看著夏磊。
「我並不是在說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蕭索和淒苦了。
「難道你也有難言之痛嗎?」
康勤整個人痙攣了一下。
「喝酒!小磊,讓我們什麼話都不要說,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無可奈何,我們就讓它跟著這酒,一口咽進肚子裡去!」「說得好!」夏磊連干了三大杯。酒一下肚,要不說話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著康勤,如獲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了!這康家,是養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情感呢?人如果沒有情感,不是可以快樂很多嗎?我為什麼不是風,不是樹木,不是岩石呢?我為什麼做不到無愛無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動的看夏磊:「小磊!把這個恨,也一口咽進肚裡吧!我陪你!」說著,康勤就乾了杯子。「好好好!」夏磊連聲說:「把所有的愛與恨,種種剪不斷理不清的思緒,統統咽進肚子裡去!」他連乾了三杯。
「幹得好!」康勤漲紅了眼圈:「你是義子,我是忠僕,你不能不義,我不能不忠!人生,是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存心要把我們打進地獄裡去!」
「是呵是呵!」他喊著,完全弄不懂康勤為什麼如此激動,卻因康勤的激動而更加激動:「明知不該愛而愛!這就是忘恩負義!我這樣割捨不下,牽腸掛肚,簡直是可恥的事,夢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義呀!」
康勤驚怔著,整個人都亢奮著。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著。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時候,我是要在臉上刺字的!我——該死啊!」
「我才該死啊!」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你一杯我一杯,說著,喝著,然後就哭著,說著,最後是哭著,喝著。夏磊酒量不深,終於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跳又叫,又哭又笑的大鬧起來:「什麼樣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謬了!太可笑了!什麼夏磊嘛!根本是個騙子!騙子!大騙子!騙天白,騙乾爹,騙夢凡,騙自己!什麼兄妹之情嘛!混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混蛋!一嘴的仁義道德,滿肚子的思念不捨,混蛋!虛偽!偽君子!小人!卑鄙!」他踢開凳子,腳步踉蹌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給我滾出來!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畢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
「完了!這下累了!」他趕快去扶住夏磊:「沒想到你酒量這麼差!趁你還走得動,我送你回家吧!」
康勤扶著夏磊,走進康家大院,無論康勤和老李怎樣制止,夏磊隙一路吶喝著,大吼大叫個不停:
「呵!這是康家!康家到了!快!康勤!康福!康忠!銀妞!翠妞!胡嬤嬤……你們都快去給我把夏磊揪出來!我今天要為乾爹報仇!快呀……」
整個康家,全體驚動了。秉謙、詠晴、心眉、夢凡、夢華以及丫頭僕傭,紛紛從各個角落裡奔來,驚愕的,震動的,不可思議的看著夏磊和康勤。
「天啊!」心眉面色如紙。「康勤,你,你,你帶著他喝酒!」
「康勤!」康秉謙怒吼一聲:「怎麼回事?你怎麼讓他喝得這麼醉?」「老爺!對不起!」康勤的酒,已經完完全全醒了。「真的不知道,他這樣沒酒量!是我的疏忽!」
夏磊站不穩,一個顛躓,差點跌倒。
夢凡發出一聲痛極的驚呼:
「啊!夏——磊!」她伸出手去,想扶夏磊,又收回手來,不敢去扶。
康勤與老李早就一邊一個,架住了夏磊。
這樣一折騰,夏磊看到夢凡了。這一下不得了,他對著夢凡,就大吼大叫了起來:
「夢凡,你記得你給我的那個陀螺嗎?那是我第一次有陀螺!那個陀螺真有趣極了,會在地上轉轉轉,不停的轉!如果快倒了,用鞭子一抽,它又轉起來,轉轉轉轉轉……我現在就像個陀螺,轉轉轉轉轉……」他抬頭看天,又低頭看地。「哈哈!天也轉,地也轉,房子也轉,我就這樣不停的轉……你不要怕我倒下去,你有鞭子啊,你可以抽下來啊……」
夢凡震動極了,抬著頭,她呆呆看著夏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必須用全力來控制,才不讓淚水滾出來。
夢華一個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撐住夏磊:
「夏磊!快回房間去吧!看你把爹娘都鬧得不能睡覺!走吧!快去!」夏磊一把抓住夢華,忽然間熱情奔放。
「我告訴你,天白,兄弟就是兄弟,我們在曠野裡結拜,絕不是拜假的!」夢華甩開了夏磊的手,非常不悅的說:
「我是夢華!不是天白!」
夏磊怔怔的傾過去看夢華:
「你幾時變成夢華的?」他詫異的問。
康秉謙實在氣壞了,大步上前,他怒聲說:
「夏磊!你給我收斂一點!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亂語!你看看!你像什麼?你這樣不學好,讓我痛心!你真氣死我了!」夏磊一見康秉謙,頓時掙開了康勤老李,直奔到康秉謙面前去,東倒西歪,勉勉強強的想站穩,一面對自己怒喝:
「乾爹來了!你還不站好!站好!立正!敬禮!鞠躬……」他一面喊著口令,一面對康秉謙立正,行軍禮,又鞠躬,頭一彎,整個人就煞不住車,撞到康秉謙身上去了。
「啊……」夢凡又驚叫出聲。
胡嬤嬤、康勤、老李、銀妞、翠妞……大家七手八腳,扶住了夏磊,各人嘴裡喊各人的,要勸夏磊回房去。夏磊隙力大無窮的,掙開了眾人,抓住康秉謙,急切的、語無倫次的說:「乾爹,你不要生氣,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是多麼多麼尊敬你的!雖然你不見得能瞭解我,你墨守成規,固執己見!你造成我心中永遠的痛!可是,我還是尊敬你的!就因為太尊敬你,才把我自己弄成這副德行……」
「胡嬤嬤!」詠晴插進嘴來:「你們幾個,給我把他拖回房裡去!不許他再鬧了!」「是!」大家應著,又去拉夏磊:「走吧!走吧!」
「我會走的!」夏磊忽然大聲喊:「不要催!我會走得遠遠的!我會讓你們再也見不到我!」
「啊……」夢凡再低呼,把手指送到嘴邊,用牙齒緊緊咬著,以阻止自己叫出聲。夏磊又大力一衝,胡嬤嬤等六七雙手,都抓不住他,他緊緊纏著康秉謙:「乾爹!你不要這樣生氣,你聽我說,我不敢辜負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遠記得當年在東北,你安慰我爹,你讓他死而無憾!你收養了我!」他哭了起來:「你還收了我爹的屍,葬了他……你瞧,我不是統統記得嗎?我怎麼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讓我粉身碎骨,我也該甘之如飴的!所以,讓我去痛吧!讓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乾爹!謝謝!謝謝你賜給我的一切一切!請再接受我鄭重的一鞠躬……」
夏磊彎腰鞠躬,這一彎,就整個軟趴在地上,再也無力起來了。康秉謙又驚又怒的看著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話弄得心痛無比。醉後吐真言!他的話中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怨」?難道如此仁至義盡,夏磊還有不滿意?他越想越氣,抬頭大聲說:「康忠,去給我提一桶水來!」
「是!」康忠領命而去。
「爹……」夢凡小小聲的叫,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
「秉謙!」詠晴叫。「老爺……」心眉怯怯的,看了康秉謙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中的痛楚,絕不會比夢凡少。康勤不敢接觸這樣的眼光,就試著去扶夏磊。「你們都別攔我!全讓開!」康秉謙大叫。
康忠提了水過來,康秉謙接過水桶,對著夏磊就嘩啦啦的一淋。夏磊渾身濕透,連打了兩個噴嚏,整個人清醒了過來。坐在地上,他滿頭滴著水,驚痛的注視著滿院子的人,知道自己又闖了禍。「你給我進祠堂裡來!」康秉謙沈痛的說:「我們一起去見你爹!」他一把拉起夏磊。
夏磊走進祠堂,一看到父親的牌位,不由得雙膝點地,撲通跪倒,淚盈於眶了。「爹!」他悲痛的喊著:「請您在天之靈,給我力量,給我指示!告訴乾爹,我真的不要讓他傷心呀!」
「牧雲兄!」康秉謙也對牌位注視著:「我該拿他怎麼辦?管他,他說他不是我的親生子,不管他,他就這樣令人痛心啊!」「乾爹!」夏磊拜倒於地,一疊連聲的說:「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這天晚上,夏磊徹夜無眠。
坐在書桌前面,他思前想後,痛定思痛。終於,他下定了決心,揚起筆來,他寫下一封信:
「乾爹,乾娘:
在這離別的前一刻,我心中堆砌著千言萬語,想對你們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回憶我自從來到康家,就帶給你們無數的煩惱,我雖然努力又努力,始終無法擺脫我與生俱來的一些習性,一種來自原始山林的無拘無束。因而,我成長於康家、學習於康家,卻從不曾像夢華夢凡般,與康家達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其實,我心裡也是很苦悶的,自幼,我在山林中來去自如,養成孤傲的個性。在康家成長的過程中,卻時時刻刻,必須約束自己。總覺得乾爹義薄雲天,才收養了無家可歸的我!所以,我畢竟是個『外人』。有時,竟為此感到自卑。這樣,當『自卑』與『自卑』在我心中交戰時,我竟變成了那樣一個不可理喻的人了!那樣一個不可親近的人了!
乾爹、乾娘!其實,我的心是那樣熱騰騰的,我深愛你們,深愛夢華夢凡,以至天白天藍和康家所有所有的人!這份熱愛竟也困擾著我了!不知愛得太多,是不是一種僭越!於是,熱騰騰的心往往又會變得冷冰冰,欲進反退,欲言又止,我就這樣徘徊在康家門前,弄不清自己可以愛,還是不可以愛!乾爹啊,個中矛盾,真不是我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的!或者,在久遠久遠以後,你終究會有瞭解我的一天!
帶著懺悔,帶著不捨,我走了!乾爹乾娘,請相信我,有朝一日我會再回來的!請不要以我為念!我將永遠永遠記住你們!希望,當我回來的那一天,你們會更喜歡那個蛻變後的小磊!別了!恭祝
健康幸福!
兒磊留字」
夏磊把信封好,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提筆寫下:
「夢凡:
我帶走了你送我的陀螺,這一生,我都會保有它,珍藏它!
請為我孝順乾爹乾娘,請為我友愛夢華天藍,請為我報答胡嬤嬤、康勤、眉姨、銀妞、翠妞……諸家人。尤其,請為我——特別體恤天白!別了!願後會有期!並千祈珍重!
兄磊留字」
夏磊把兩封信的信封寫好,擱筆長歎,不禁唏噓。把信壓在鎮尺下面,他站起身來,看著窗子,天已經濛濛亮了,曙色正緩緩的漾開。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蒼涼的灰白。
夏磊提起簡單的行囊,淒然四顧,毅然出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