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段負浪進了宮,奉王旨入住永耀齋,王上段素徽便時不時地跑過來轉轉,再後來政務大多交給新相——駙馬爺高泰明打理,身為大理君王的段素徽竟成了永耀齋半個主人,或是下棋或是品茶,身為君王的日子舒坦得好似平常人家,就連一直掛在腰間的長劍也摘了去,也不著王服,一身淨衣與從前的王爺扮相無異。
棋下到半遭,頓住了。
段素徽右手捻著左手腕間那七子佛珠想著如何叫自己的子脫困,段負浪連連打著哈欠跟他聊起了閒話。
「我說王上,您請永歡王后回宮的旨意都下了多久了?怎麼人還沒接回來啊?」
這空隙間,段素徽又落了一子,「王后老家地處偏僻,人煙罕至,消息不暢,宮裡頭的人又不熟悉,估計得有些日子。」
「這都個把月了,還接不回來?這王后娘娘的老家到底在什麼鳥不生蛋的地方啊?」估摸著這工夫,從大理到宋國都來回兩遭了。
他隨手一子,叫段素徽思量半晌,還得偷出工夫同他說話,「你不知道,王后的娘親,也就是我乳娘本是永嫻太后的陪嫁丫鬟,很多年前便跟隨永嫻太后進宮。他們老家離首府可謂千山萬水,遠著呢!所以乳娘進宮後就再沒回過家鄉,乳娘病故前跟我請命說有機會希望能落葉歸根。她這點心願,我到底還是沒能成全了她。前些日子,叛臣楊義貞奪宮,我恐他會用王后威脅我,早早地便命人送王后回家鄉,順便讓她好好安葬乳娘,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看樣子,你和這乳娘感情還頗為深厚啊!」想來也是,要不然怎麼能讓一乳娘的女兒做了正王妃,如今又貴為一國之母呢!
兩人正下著棋,說著閒話,忽見李原庸匆忙跑了進來,見了禮便回說:「永歡王后娘娘擺駕回宮,聽說王上在永耀齋,便朝這邊來了。」
說娘娘,娘娘到啊!
段負浪先撂下手裡的雲子,兩隻眼直勾勾地往外瞧,著急想欣賞一下這位國母的綽約風姿。不想,段素徽還專注於勝負之道,琢磨著如何將他逼進死角,段負浪索性兩手一攤,毀了整局棋。
「你幹嗎呢?眼見著我要贏了,你倒好,一攤手毀了棋?」
「還比什麼啊?定是你贏了。」
「這話怎麼說來著?」
段負浪的棋下得甚好,這宮裡上下,除非王弟素耀還活著,否則再無人能與他一戰。段素徽用盡心機才求得和局,正想趁著他心思忙亂,贏了這局,卻被他毀了棋,掃了興。
幸而長劍不在手邊,否則定是要一劍成全了他,叫他做個宮人日夜侍候在他的身畔。
段負浪比他還覺得失興,「你看看,你看看,你比我還小幾歲,媳婦都娶過門了,我至今獨身一人,我們誰贏誰輸?」
段素徽笑他,「別以為孤王深居宮中,萬事不知。堂兄你若是想娶妻生子,怕早就妻兒成群,搞不好再過兩年孫子都抱上了。偏你素喜眠花宿柳,一個女人如何能顧全你全部的喜好?」
「說得我好像採花大盜似的。」兒女之事激起段負浪無限感慨,「我只是沒遇到中意的人,若遇上了,我終身獨愛她一人——與王上您一般,後宮空空,留王后獨享君王恩。」
這兩人嬉笑著,轉眼永歡王后就進了永耀齋。照宮裡頭的規矩,段負浪起身預備行禮,正要叩下,卻見王后娘娘的身後跟著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著王爺打扮。
段負浪的目光不自覺地溜上段素徽的臉,王上倒是平靜如常,笑容滿面地朝結髮之妻大步邁去。
「其歡,其歡!你可算回來了,孤王等你等得真是心酸啊!」
不顧週遭的王爺、宮人,情難自禁的段素徽一把攙起正待行禮的永歡王后,順勢摟入懷中。
哎呀!羞死了。
段負浪避開目光,偏巧遇上另一道同樣為了避開這一幕的眸光——陪同王后歸來的這位王爺,眼神裡又是避諱又是忙亂又是亂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情愫,亂複雜啊!
這當口久別重逢的小兩口膩味夠了,才顧得上介紹在場的兩位王爺。論年紀,論輩分,段素徽先介紹段負浪,「這位是素興王之孫,名負浪。早年隨父被迫去宋國身為質子,前段時間老相國才命人將他接了回來。可憐叔父已亡,素興王這一支只餘他一人。孤王已賜其為『負王爺』,因其在大理無根無所,孤王特命他入宮中久居。」
再一轉手,段素徽介紹起站在永歡王后身後的那位王爺,「此乃孤王堂弟,名正明,自小他便同孤王一起在宮中的大德殿跟隨師傅習學,感情自不比一般。」
兩位王爺相互見了禮,沒待多說,永歡王后便起身告罪:「王上,臣妾一路風塵,疲憊多日,還想早些回寢宮歇息。」
段素徽連連自責,挽著王后的雲袖,還不捨得鬆手,「是孤王考慮不周,來人啊,快送王后娘娘回大正殿寢宮歇息。」
宮人承了旨意,請娘娘入大正殿寢宮。
大正殿寢宮——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麼,宮裡頭的人都明白——王后娘娘的寢宮設在大正殿內,王上與王后夫妻一體,這是王上對王后至高的寵愛,也意味著這後宮之中再無其他佳麗憑受王恩。
早些年永嫻太后尚在的時日,即便外戚一族權傾朝野,身為上德帝正妻的永嫻也不曾享過這般尊榮。
大理王朝上到權臣貴戚,下到鄉野小民,皆以為一個女人做到永歡王后這份上,算是死而無憾了。
見王后去了,陪著一道回來的王爺段正明也告罪請退:「臣離家日遠,想先回府看看,請王上見諒。」
段素徽扶了他起身,說了些兄弟間的話,「我知你離家多年,必定思家心切。你在外這麼些年,可約莫也聽聞些宮中之事吧!前段時間,叛臣楊義貞妄圖奪宮,雖賊心未成,卻擾亂宮闈。先王也在這場宮變中猝然離世,還有我王兄素光……」
提及那位弒君殺父,妄圖奪權的長兄,段素徽又是一陣唏噓感歎,拉著段正明的手只管說道:「多虧高氏一族危難相助,才挽回今天的局面。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正明,你歸來得正好,孤王封你為『顧國君』,望你極力輔佐駙馬爺,興旺我段氏大理。」
段正明跪下請辭:「王上,您深知臣之性情,非從政興國之輩。臣無才無德,無以報效君王,無以光耀祖宗,還請王上收回成命。」
「孤王心意已定,顧國君日後加倍努力便是。」
再一揮手,段素徽讓宮人替他送客。段正明無奈,只得領了王旨告退。
來的人去了,留下來的依舊是段素徽和段負浪二人。
段素徽愣神地想些什麼,段負浪趁這空當收拾起了雲子,「你倒是大方,出手就是一個『顧國君』,毫不吝嗇啊!」
「你若稀罕這個,我也封你便是了。」段素徽笑說。
段負浪聽了直擺手,「你知我不是從政治國之人,何必拿朝堂之事拖累我的玩世之心呢?」捻起雲子,他忽而想到,「我聞王上您同永歡王后乃青梅竹馬,方才您又說同這段正明也是自小一塊長大,那永歡王后和這位顧國君……也相交多年嘍?」
段素徽不答,幫著段負浪收拾起了雲子——白的白,黑的黑,混淆不得。
顧國君……顧國君……
段正明離首府五年,雲遊在外。這一歸來便被封為顧國君,逍遙日子不再,他日日上朝,奉君王旨協助新相高泰明——這新相國剛娶了他們的姑母段漣漪公主,貴為駙馬爺,又是一國之相,可謂權勢達天。
伴在如此勢強能幹的人身邊,被架空是段正明唯一的命運。
他倒也落得自在,自在到有足夠的空閒入宮逛逛,賞析起滿眼無盡的春色。
站在宮內的蓮塘邊,當此時節,小荷才露尖尖角,滿塘的清冷。風襲過,掀起泛泛波光,日頭下閃爍粼粼,無限生機。看在段正明眼中卻似有千般冷,萬般涼。
他的耳邊傳來孩童朗朗的讀書聲,他記得那篇《漢樂府》,如是念道:「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他習慣性地閉上雙眼,深呼吸,感受著那熟悉的氣息,他信步走去。
這邊……轉右手,再轉左手……不對,氣息淡了,定是走錯了方向……轉回來再往前頭去……是了,這氣息愈來愈濃重,近了,近了,當就在前頭。
他睜開眼,見到永徽齋的牌匾,心頭一愣。
這永徽齋是王上還是王爺的時候居住之所,那時候永歡王后還只是一介小姐,跟隨其母——當今王上的乳娘一併居於此地。如今她已貴為王后,怎會出現在這裡呢?
當是他弄錯了嗎?
他的眼睛會錯,他的腦子不記路,但他熟悉的氣息斷不會錯。
推開殿門,庭院中綽綽而立的不正是永歡王后嘛!
段正明隔著庭院蹲下身來,以臣之身份見禮叩拜,「臣,段正明向王后娘娘請安,願王后娘娘萬福金安。」
她並不叫他起身,抬著下巴望著遠處的蓮塘,黯然歎道:「這蓮什麼時候才綻放啊?」
王后不叫起身,段正明只好跪著,「隆春時節怎會有蓮綻放?待到盛夏,滿塘蓮花搖曳,再叫王上陪王后娘娘共賞一池勝景。」
「勝景?我還能看到勝景嗎?」
她闔上雙眸,滿眼頹然之色,看在段正明心中升起無限疑竇,「王后娘娘被王上恩准入住大正殿寢宮,這是無限的榮耀與恩寵,王后娘娘還有什麼不順心之事嗎?」
永歡王后忽然疾步邁到段正明跟前,頓住,「在你看來,這就是本宮人生最大的樂事?啊?」
揚起袖袍,她掀起的陣陣冷風吹亂他的發。不等她招呼,他自行起身。站在她的身後,望著她消瘦的背影,久久……久久之後他赫然開口——
「是王后娘娘決計回宮的。」
她偏過頭來打量了他半晌,終究丟下話來:「是你,是你從來不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回宮。」
春意乍暖還寒,涼風陣陣,他們一前一後地站著,明明遠隔蓮塘,眼睛卻望著同一個方向。
他們看得太專注了,沒留意身後有人經過——
段負浪站在永徽齋的外頭遙遙地守望著庭院裡那對男女,久到沒察覺有人注意到了他的駐足。
「瞧什麼瞧得這般出神?難不成我宮裡的侍婢還有比大理第一名妓更吸引你的?」
段負浪轉身見是王上,頓時打起岔來:「沒什麼,沒什麼,隨便看看。王上好興致,竟重返故居,不若隨我去永耀齋喝口茶,對弈一番吧!」
他以身子遮擋他的目光,他越是遮掩,段素徽越是想知道他在看些什麼,順著他方纔的視線望過去,他見著了庭院中央那一前一後駐足眺望的男女……
好半晌,段素徽只是安靜地看著,什麼也不說。
倒是段負浪挑起話茬來:「王后娘娘同顧國君感情不比一般啊!」
這話聽得甚是刺耳,段素徽卻連眉頭也不曾皺下,咧著嘴笑說:「他們倆也算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感情自是不錯。」
「喔?容我八卦,王上不妨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