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陶土的氣味傳入趙星慈的鼻端,她站穩身子,望向人群中心。
「展羽?」她驚訝地低喊。
眼前正專心拉坯的年輕男子,不正是方展羽嗎?她忽然想起他曾說過他是玩陶土的,可沒想到他是這麼有地位的藝術家。
她低聲的驚呼傳入方展羽耳中,他雙手一震,完美的陶坯登時變形。
他猛地抬頭尋找聲音來源,對上趙星慈的眸子。
「……對不起,讓你分心了!」趙星慈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不好意思地說道。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但方纔他專注凝神的模樣,已經在她心版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時的他,非常迷人。
方展羽立刻關掉機器的電源,隨手打散方才未完成的陶土,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她面前。
其他人見狀,紛紛好奇地往趙星慈瞧去,想看看是何方神聖能讓方展羽親自起身迎接。
展覽室的另一端,正忙著替方展羽推銷的張柏軒清楚地瞧見這邊的情況,無奈地搖頭。
展羽怎麼老是學不會圓滑點?見到心上人前來,表演說停就停,對其他人難交代嘛!看來他又得趕緊替他收爛攤子了。
現在方展羽的眼中只有趙星慈一人,她的突然出現令他又驚又喜。正想開口說話時,他猛然注意到她身旁站著另一個男人,不禁眼神一黯。
「展羽,抱歉,我並不想打斷你的工作。」趙星慈抱歉地說道,然後才發現他的目光停在她二哥身上,「這是我二哥。」
二哥?方展羽微凝的眉頭驀地舒展開來。
「星慈,你們認識?」趙星華的視線在他們之間來回移動。他這妹妹對於藝術活動一向不怎麼熱衷,他們怎麼會認識?
而且,他剛才可沒錯過方展羽表情的轉變。
難道,他是老妹的愛慕者?他暗笑地想道。
「他是我們精神科的義工,我們是同事。展羽,對不對?」趙星慈微笑說道。
方展羽點點頭。
「原來今天是你的作品展,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要辦展覽?」趙星慈佯作抱怨地說。
「你怎麼會來?」他微微笑。
「是二哥拉我來的,幸好我有來,否則還不知道你那麼深藏不露呢!」趙星慈指指身後的趙星華,笑得開心。
「方先生,既然你和星慈是同事,可不可以帶我們參觀一下,順便介紹你的作品?」趙星華見機不可失,立即提出要求。
機會難得呀!這種個人展,如果有原創作人在一旁介紹,才更有意義。
「沒問題,你們等我一下。」方展羽走回他拉坯的地方,脫下罩在外頭的工作服,雙手浸入一旁的水桶洗淨。
然後,他領著趙星慈和趙星華,逐件仔細介紹他的作品。
趙星慈仔細地聽著。她對藝術品的鑒賞度不怎麼樣,但是對透視人心卻很有經驗。憑著她專業的經驗和女性的直覺,她可以窺見方展羽緊緊壓抑的熱情靈魂,她聽得津津有味。
「方先生,剛才我和星慈一進門,她就盯著這件作品猛瞧。你把這件作品取名為《纏綿》,有什麼特別意義?」趙星華問道。
他早就看出來了,方展羽對星慈肯定有意思,剛才一路介紹下來,雖然都是他在發問,但方展羽回答時卻總是看著星慈,方展羽對人是出名的淡漠,如果不是喜歡上星慈,怎麼會有耐心地一件件介紹他的作品?
這件《纏綿》,說不定跟星慈有關,所以他才刻意發問。
方展羽先深深望一眼趙星慈,才說道:「它是我的一個新嘗試,希望能呈現愛情中的酸甜苦澀,所以我將四種不同的顏色混在一起,瓶身細長扭曲,營造一種纏綿悱側的效果。」他的眼神溫柔,輕聲地說。
那個瓶子,正是他最後一件完成的作品。
每天深夜,他將白天與趙星慈相處時的感受,於創作時融入作品之中。創作的過程中,他多次毀掉已完成的坯形,因為它無法完全達到他所要的感覺。
最後,他凝視著他們兩人合照的大頭貼,終於把它完成。
趙星慈望著他深邃的眸子,某種異樣的顫抖劃過心頭。她眨眨眼,深吸一口氣。
不知怎麼搞的,他剛才的神情語調,竟然令她有點心動……
她再度迎上他的黑眸.突然不想移開視線、
平時她總是把他當弟弟看,為何她從來沒發現方展羽也是個極具魅力的男人?
趙星華輕咳一聲,打斷他們兩人的凝視。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心想,方展羽看星慈的眼神,簡直可以把冰塊融化。該不會是星慈太遲鈍,對人家的情感一無所覺吧?
「呃……展羽,我們已經佔用你太多時間,也差不多該離開了。」趙星慈被她二哥這麼一咳,心虛地掉轉視線。
方展羽表情不變,眼神卻透露出失望。
他很想跟趙星慈說,他的時間只為她一人保留,其他事柏軒自然會去處理。
然而,他最後還是選擇沉默地送他們兩人到門口。
「那我們星期一見嘍!」離去前,趙星慈回頭微笑道。然後,很快地拉著趙星華離開。
方展羽站在門口,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視線內,才緩緩地走回展覽室。
「星慈,方展羽好像挺喜歡你的。」回程中,趙星華一邊開車,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提起。
「怎麼每個人都這樣說?可是……他不是同性戀嗎?」趙星慈像喃喃自語一般,想起上回彭慧芬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但是,這次她沒有立即撇清關係,反而是困惑中帶著些其他複雜的感覺,腦中不斷浮起他深沉的黑眸。
「同性戀?你聽誰說的?」趙星華失聲喊道,險些沒把眼珠給瞪出來。
雖說方展羽對他的愛慕者們都不假辭色,但也從沒聽說他是個同性戀啊?
「他自己說對女生沒興趣,而且,我第一次看見他時,是另一個男人陪他一起來,他說他們睡在一起。」趙星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地交代過一遍。
趙星華聽完,忍不住大笑出聲。
「哈哈……一定是你誤會了!方展羽我不敢說,但張柏軒絕對不可能是同性戀!他是出名的獵艷高手,許多女人都可以證明他的……咳……性向正常。」
「真的?」她憶起張柏軒那張斯文俊秀的臉龐。嗯……好吧!的確也有女生喜歡那種型的。
那麼說,方展羽真的不是同性戀嘍,那他……真的喜歡我嗎?
趙星慈怔怔地望著窗外,突然間發覺自己無法再用以前單純的心態面對他。
他並不符合她心目中夢中情人的典型。他的年紀太輕,雙眸太難懂,凝視太沉重……而她喜歡男人讓她有可以依賴的感覺,幽默風趣,能和她一起大笑,一起享受生命中的美好。
她……她應該不會喜歡上他才對,但是,為什麼剛才在展覽會場,她卻因為他專注的眼神而心跳加速?
「星慈?」趙星華見妹妹動也不動地盯著窗外,喊道。
「什麼事?」她回過神,轉向哥哥。
「瞧你一臉呆呆的模樣,所以喚你回神呀!」他從趙星慈的眼神中猜出一二,「有些事想破頭也沒用,順其自然就好。有些事卻迫在眉睫,需要立刻處理。」
「你在說什麼?」趙星慈蹙起眉頭,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說白話一點,就是我肚子餓了,需要立即找東西吃。你餓不餓?」
「真是!吃飯就吃飯嘛,幹什麼說得那麼玄?」趙星慈笑著橫他一眼,「我也餓了,這附近有一家餐廳不錯,我帶你去。」
也對!有些事順其自然就好……
可是,如果方展羽真的喜歡她,她卻無法回報同樣的感情,又該怎麼辦呢?
jjwxcjjwxcjjwxc
假期過後,趙星慈和方展羽的互動,出現了一些詭異的變化。
從二哥那邊得知方展羽可能不是同性戀之後,她漸漸感受到方展羽對她的與眾不同。
直覺地,她有股想逃離的衝動。
於是,趙星慈開始找彭慧芬與他們一起吃午餐,即使偶爾和方展羽的眼神相觸,也會刻意避開他的凝視。
她無法繼續毫無所覺地直視他的眼眸。
方展羽當然也感受到這個轉變,但是,他卻什麼也沒說,眼神一如往昔地追隨她的倩影。
「星慈,你最近為什麼刻意逃避方展羽?」女廁的洗手台前,彭慧芬問道。
「有那麼明顯?」趙星慈關上水龍頭,甩干手上的水珠,苦笑道。那麼方展羽應該也感覺到了?
「很明顯。」彭慧芬點點頭,加強語氣說道。
「慧芬,你上回說展羽可能喜歡我……」趙星慈欲言又止,不曉得該怎麼措詞。
「他向你告白了?」彭慧芬挑起眉,好奇地問道。
「沒有,只是,我覺得怪怪的。」她的俏臉露出為難的表情,歎了一口氣。
「你不喜歡他?為什麼?」彭慧芬乾脆雙手環胸,靠在洗手台邊,一副準備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年紀比我小,給人的感覺又太沉重,沒什麼安全感。」趙星慈低著頭說道。
「你要的安全感是什麼?你有一個愛你的家庭,一個收入算不錯的事業,如果你的男人又能給你全部的愛,你還需要什麼東西,才能讓你有安全感?」彭慧芬偏頭問道。
趙星慈頓時無言。
她也不知道她所追求的「安全感」是什麼。那只是她在心底塑造出來的白馬王子所具備的形象,是一個虛幻縹緲的標準,無法具體化。
彭慧芬對她笑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說道:「星慈,旁觀者清。如果你也像我一樣,注意到方展羽每回注視你的神情,就不會懷疑他的心意。那個眼神,足以讓每個女人發出羨慕的歎息。無可否認,他對你非常體貼細心,如果沒有情意,他又何必放著正事不做,成天來這邊當義工?」
說完,她走出洗手間,任由趙星慈獨自站在鏡子前面發呆。
趙星慈的腦中不斷重複著彭慧芬的話。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不禁迷惘。
她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她無法敞開心胸,直視方展羽的真心?
jjwxcjjwxcjjwxc
晚上九點,方展羽坐在車內,望著對街一樓趙星慈的住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守在她家門口了。
偶爾,當他缺乏創作靈感時,常會開車到這附近兜一圈,只為看看從對面那扇窗透出的溫暖燈光。好幾次他都把車停在這個位置,呆瞪著那扇窗,直到她熄燈。
但是今天,已經九點了,她卻還沒回到家,他不禁納悶。
最近,他町以感覺到她在刻意拉開與他的距離,連中午吃飯,也要拉著彭慧芬一起。
為什麼呢?莫非她察覺到他對她的心意?
正在思潮起伏的當口,趙星慈纖細的身影從巷子的另一端緩緩地出現。
她的步伐不慢,但卻若有所思,渾然不覺有雙熾烈的眸子正緊緊跟著她移動。
她是怎麼一回事,走路那樣心不在焉?
方展羽一手撐在方向盤上支著腦袋,注視她掏鑰匙進入大門,劍眉不禁皺起。
殊不知,他,正是造成趙星慈心神不寧的罪魁禍首。
這幾天她刻意閃避方展羽,本來是希望能斷絕他對自己的好感,可是沒想到,方展羽還沒打退堂鼓,反而是她先產生若有所失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奪走一般。
今天下班之後,她不想那麼早回家,以免對著一室空蕩,又開始想著她和方展羽之間的關係。
於是,她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在大馬路上四處晃蕩,或者看看櫥窗,或是坐在路邊瀏覽著往來的車潮、人潮。
然而,無論她在做什麼,腦海中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浮現方展羽的俊臉。
唉!他的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躲開他,還是也有點喜歡他。
該……該不會是後者吧?
她以前從沒遇過年紀比她小的追求者,也從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年紀比她小的男朋友……在她的幢憬中,愛情應該是轟轟烈烈的一見鍾情才是啊!但她對方展羽,只感到一種淡淡的暖意,卻沒有天雷勾動地火的感覺……
一定是因為二哥和慧芬都分別跟她提起方展羽,所以才會害她一直想到他。
她一進門就坐在沙發上,專注於與自己爭辯著,一直沒注意到她外出時一定會反鎖的鐵門,剛剛進來時卻只是很普通地關上而已。
「波卡?」她對著黑暗輕聲喊道。
波卡是她養的小貓咪,有一天她從教會回家時,看見它虛弱地縮在角落,於是把它撿回來收養,一直以來,都乖巧地陪伴著她。
「波卡?」她又喊一聲。
奇怪,平時她一回家,它就會跑來撒嬌的啊!匆匆地摸索著牆壁上的電燈開關,趙星慈納悶著。
忽然,黑暗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攫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向旁邊扯去,她連驚呼的時間都沒有,口鼻就讓人從後方緊緊蒙住。
趙星慈反射性地掙扎著,但鉗制住她的力量很大,讓她不但無法動彈,而且捂在她口鼻的手掌幾乎害她窒息。
冰涼尖銳的金屬貼上她領口露出的肌膚。趙星慈不敢低頭,她猜測那冰涼的觸感應該是水果刀之類的東西。
是不小心被她撞見的小偷嗎?她慌亂地猜測,眼前開始出現點點金星。
正當她覺得自己快要暈過去時,壓在她口鼻上的手稍稍放開了些,讓她能獲得一些空氣。
「這次你不能再騙我了!」她身後的人把臉貼近她的臉頰,語氣詭異地說道。他整個身軀貼在趙星慈身上,緊密的接觸使她可以察覺他身體的變化。
趙星慈嬌軀一震,認出他就是上回大鬧醫院,要她嫁給他的那名男子。
他怎麼會找到這裡?糟糕!他該不會要強暴她吧?她全身肌肉繃得死緊,害怕與恐懼充斥心裡。
「別緊張,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想要你答應嫁給我而已。」彷彿感受到她的緊繃,那人說道,可是刀鋒卻在她身上徘徊逗留,割壞了她的毛衣。「趙醫生,我注意你很久了,沒想到除了漂亮的臉蛋外,你還有一副好身材。」
「嗚……唔……」趙星慈想說話,卻無法出聲。
「我放開你,你不能叫,不然我就殺了你。」那人低聲在她耳邊威脅,然後,果然放開了捂在她唇上的手掌。
「你這樣是犯法的,就算我因此嫁給你,你也得不到幸福。」趙星慈盡量穩住自己的聲音,用溫和講理的口吻說道。
奇怪,她明明記得他被警衛帶走之後,已經隔離至療養院了,他是怎麼出來的?
她非常瞭解,躁鬱症嚴重的病人一旦發病,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因此,她必須小心,不要激怒他。
「我不管,我就是要你,得不到你,我就殺了你,讓別人也得不到你。」刀子滑上她優美白皙的頸項,在她的頸側留下一道細長的粉紅色印子。
此時,他的心智又像個討不到玩具的小孩,只不過,是個極度危險的小孩。
「你為什麼要娶我?」她的聲音出現一絲顫抖,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試圖拖延時間。
「因為你很美,我要你只能對我笑,對我說話,不准你和其他人說話。」他將刀子重新擺回她的腹部,接著舔吻過她頸上那道粉紅色細痕。
趙星慈渾身一震,克制住轉身用力推開他的衝動,感到無比污穢噁心。
天啊!她還得忍受多久?
「先生,我是你的醫生,請你放開我,乖乖回醫院去,讓我幫助你,好嗎?」她絕望地再度嘗試道。
話音方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她家的門鈴大作。
那人嚇了好大一跳,手中的刀子掉落至地上。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趙星慈飛快地掙脫他的禁錮,彎腰撿起那個危險物品。
「警察來了,你還不跑?」握住刀子後,她膽子稍微大了些,立即用話嚇唬他。
依據她的臨床經驗,精神病患比一般人容易受到驚嚇,突如其來的恐嚇對他們頗有作用。
果然,那男人用力將她往門的方向一推,迅速從客廳另一端的落地窗竄出,經由陽台從後門逃逸,餘下飽受驚嚇的趙星慈,呆立在玄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