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展羽一見到她,英俊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笑容,「上午會不會很忙?」他像個溫柔的情人問道。
今天清晨他選擇悄悄離開,是因為不希望她醒來看見他時覺得尷尬。
但是,他離開她的住處後並沒有回家,反而直接前來醫院,等待著她的出現。
整個上午,他工作時滿腦子都是他們分享的那個吻,整顆心暖洋洋的,每回經過她的看診室,便忍不住想微笑。
趙星慈避開他的視線,應道:「沒什麼忙不忙,每天都這樣。」
他可不可以別再那樣看她?那會讓她原本想要說的話更加難以啟齒。
「走,去吃飯吧!我今天有準備你喜歡的排骨便當。」他並沒有錯過她語氣中的疏遠,但他決定忽略它。
趙星慈沉默地跟他走到他們時常去的咖啡座,接過他遞給她的便當,思考著要如何開口。
他們靜靜地用餐,然後,她終於開口:「展羽……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談什麼?」方展羽放下手中筷子,黑眸緊緊鎖住她,眸中沒有透露想法。
趙星慈低頭看著便當,用筷子隨意地挑動著飯盒內的菜葉,好半晌,才說:「昨天的那個吻是個錯誤,我必須向你道歉。」
方展羽凝視著她,說道:「為什麼是錯誤?」他放在桌面下的拳頭緊了緊,臉龐的表情仍然不變。
「因為……」看著他深邃的眸,她幾乎無法啟齒,「因為我們並不是……情人。」
方展羽的黑眸閃過一絲黯然。
「如果你對我沒有感覺,那時為什麼不推開我?」他整個人像從雲端墜落至地面,不解地問。
「那是因為……當時我受到驚嚇,你又剛好出現在我身邊,帶來安心的感覺……」趙星慈結結巴巴地說,「那純粹是一種驚嚇過後的生理反應。」
「所以說,當時換成任何人,你都會讓他吻?我不信!」方展羽斬釘截鐵地說。
他還記得她昨天的響應,兩人之間一觸即發的浪漫火花,絕對不只是內分泌的作用使然!
「你怎麼說不聽?」趙星慈放下筷子,蹙眉說道,「我們不是情侶,以後也不會成為情侶。」
他非要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嗎?
「為什麼?」方展羽並不是能輕易被打發的人。
他從未逼她要接受他,但是今天既然大家講開了,在沒有得到他能接受的答案前,他絕不放手。
「你年紀比我小,我曾經告訴過你,我不喜歡年紀比我小的男人。」趙星慈狠下心說道。
「就這樣?」他挑眉。
趙星慈用力點點頭。
「我不接受。」方展羽搖頭說道,「年齡根本不代表什麼,我一樣可以照顧你,可以讓你依賴。」
「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種男人,你太孤傲、太深沉,彷彿背負許多沉重的負擔。而我,我只想找個能和我一起歡笑、一起流淚的單純男子。」趙星慈看著他,歎了口氣,「展羽,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好,但我寧可你把我當姊姊看待。」
方展羽的黑眸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心裡一陣受傷。在他心裡,她有著無法被取代的重要地位,可是對她而言,自己只是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子,其他什麼也不是,她根本忘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好半晌,他才緩緩地搖頭,說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接著,他從座位起身,拿起吃剩的便當,輕輕地收好椅子,轉身離開。
趙星慈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身子驀地放鬆下來,明眸中浮起歉疚。
他的表情始終深沉難測,看不出難過和傷害,那讓她感覺更糟。
方展羽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梯間,她輕輕地歎息,希望,這件事她沒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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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啷!
一陣破裂聲從方展羽的工作室響起。
「展羽?怎麼了?」本來在客廳看電視的張柏軒連忙跑到被反鎖的房門前。
裡面沒有任何響應,張柏軒站在門口半晌,搖搖頭。
今天方展羽異於平常地提早從醫院回來,可是進門後卻一句話也沒說,就把自己鎖在工作室裡。
自從展羽遇上那位趙醫生之後,他以為他孤傲冷僻的個性會有所改變,前一陣子也的確有改變。可是,今天的他,似乎又變回以前的模樣……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他猜得不錯,應該是感情觸礁吧!
張柏軒無奈地摸摸鼻子,走回客廳,繼續看他的電視。
他太瞭解方展羽的個性,照現在這情形,無論怎麼勸,他大概也聽不進去。
工作室內,方展羽坐在拉坯機前的板凳上,眼神淡漠地盯著碎了一地的陶器殘骸。
方才被他摔成碎片的,正是他最後一件完成的作品《纏綿》。
既然她已經明白地拒絕他,又何來纏綿之有?他皺起眉頭,眼神似有無比痛楚。
「趙星慈,你真殘忍,連我心底的小小期盼,你都要剝奪。」他撿起腳邊的一小塊碎片,低聲道。
他曾經期盼有一天她會想起他是誰,可是直到現在,她都未曾認出他。
黑眸閃過一絲冰冷,他猛地拿起手邊另一件物品,作勢要往地上摔……
不過手臂抬高了半天,他終究摔不下手,咬咬牙又輕輕把它放回一旁小桌上。
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個小陶瓷娃娃,娃娃的神情像極趙星慈,尤其是那股清新可愛的氣質,活靈活現。
這是方展羽花了好幾個夜晚塑成的精心創作,娃娃的內部是空心的,中間藏了一張紙,上頭寫滿他對她的情意。
依照他本來的計劃,他想等趙星慈下個月生日時,把娃娃當成禮物送給她。
不過,現在看來是用不著了。他苦澀地想。
起初,他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滿足於默默地守在她身邊,縱使她不明白他的心也無妨,可是在那一吻之後,他才發覺自己渴望的比這超過太多。
今天中午,當她要求他把她當姊姊看時,他彷彿看見心中的希望之火被吹熄,令他驚惶至麻木。
直到現在,他還感受得到當時心頭的僵硬。
拿起那個陶瓷娃娃,他凝視半晌,深情地在娃娃圓潤可愛的臉頰上印下一吻。
然後,他頹然地閉上雙眼。
這一生,他只讓她一個人進入他的心。
在她而言,他或許不過是一個偶然的誤闖,但對他而言,她卻是一世的甜蜜與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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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方展羽沒有出現在醫院。
他的缺席,引起一陣議論紛紛。那些偷偷仰慕他的小護士們相互猜測著他沒來的原因。
「今天展羽小弟沒來,跟你沒關係吧?」下午,辦公室內,彭慧芬問著隔壁埋頭寫診斷報告的趙星慈。
「能跟我有什麼關係?」趙星慈頭也沒抬地回答,心頭卻閃過一陣罪惡感,以及某些更難解的感受。
今早去門診時沒看見他,她心裡忽然有種失落感,彷彿什麼東西被奪走一樣。
雖然她試圖說服自己,那不過是女性的虛榮心作祟,自己少一個愛慕者,多少都會有些失落。
然而,在她內心深處,明白那並非事實。她內心湧起的感覺太複雜,複雜到她不敢去深究。
關於她和方展羽,她已經作了決定,而現在,她必須接受她決定的後果。
「我們的展羽小弟一直跟在你身後打轉,從來沒有請假過,如果不是因為你們出了什麼問題,他怎麼會不來?」彭慧芬理所當然地說。
「他是精神科的義工,又不是僱員,當然有自由不來醫院。」趙星慈說道,極度不願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星慈,你有心事喔!要不要聊聊,心裡會好過一些?」彭慧芬走到她位子旁邊,盯著她說。
趙星慈放下手中的筆,無可奈何地說:「慧芬,我今天之前得把這份報告趕完,明天人家就要來複診,沒時間聊天啦!」
「隨便你,你這個人就是心地太善良,所以拒絕方展羽時才會有罪惡感。」彭慧芬聳聳肩說。
「你怎麼知道我拒絕他?」趙星慈錯愕地問。
彭慧芬輕笑出聲,拍拍她的肩膀,說道:「我說星慈啊!你還有另一個弱點,就是太單純,一下子就被套出話來。」
「你好奸詐!」趙星慈這才發覺自己陷入彭慧芬的圈套中,忍不住喊道。
「現在這個社會,不奸詐一點怎麼活下去?像你這種人,是稀有動物啦!」彭慧芬一點也不覺得生氣,「從實招來吧!你和展羽小弟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昨天跟他把話說清楚了。」趙星慈垂下眼,看著散在桌面上的報告。
自從昨天方展羽離開咖啡座之後,她心中便好像哽著一塊硬物,吐也吐不出來,吞也吞不下去,難受得緊。
「既然這樣,你應該是鬆了一口氣才對,又何必這樣悶悶不樂?」彭慧芬雙手環胸,不解地問道。
「悶悶不樂?我哪有悶悶不樂!」趙星慈抗議道。
「還說沒有,你今天一來醫院,沒看見方展羽,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連我中午跟你吃飯時,都可以感覺到你根本食不知味。」
「是嗎?」怎麼她自己都沒發覺?
「星慈,如果拒絕他會讓你心裡不舒服,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是因為你的心希望接受他?」彭慧芬把自己的辦公椅拉到趙星慈的座位旁坐下,似乎打算跟她一直聊下去。
「可是我……唉!我也不知道。」趙星慈一時語塞,苦惱地歎了口氣。
「愛情是盲目的,如果你理智地分析愛情的每個元素,你永遠也談不了戀愛。星慈,愛情需要的是一種衝動、一種火花,而不是一項項死板的標準。」她以過來人的口吻說道。
趙星慈茫然地望著她。
一種衝動……一種火花……
是否就如同那晚他們親吻時,那種一觸即發的異樣悸動?
「慧芬,你和你男朋友決定交往時,難道沒有理性地考慮過你們是否適合彼此?」她困惑地問。
「沒有。我和他交往,純粹是因為他能帶給我戀愛的甜蜜感。何必去考慮呢?當兩人真心相愛,自然會找到折衷的方式,在這世界上,哪裡找得到完全適合的兩個人?」
趙星慈認真地思索她的話,突然,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起。
「喂?」星慈接起電話。
「趙醫生,我是張柏軒,請問你今天有沒有見到展羽?」電話筒的另一端傳來張柏軒的聲音。
「沒有,他今天沒來醫院。怎麼了?」她微微蹙眉。
「他不見了!趙醫生,你現在有沒有空,我就在你們醫院附近,可不可以與你單獨談談?」張柏軒的聲音聽來很緊急的樣子。
「好,沒問題。我們在一樓大廳見。」趙星慈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準備離開辦公室,「慧芬,我出去一下。」
「你去吧!這邊交給我。」彭慧芬聽得出她有急事要辦,沒有再多問什麼。
她匆匆地走出辦公室,心中忐忑不安。
展羽他……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趙星慈帶著張柏軒來到醫院附設的冷飲店,兩人分別點了一杯咖啡,面對面坐著。
「趙醫生,恕我冒昧問一個問題。」啜飲一口咖啡,張柏軒開口,「你昨天是否跟展羽說了什麼?」
趙星慈緩緩地點頭,神情擔憂,「你說展羽不見了,是怎麼回事?」
「他昨天下午回家之後,便把自己反鎖在他的工作室裡面,喊他出來吃晚飯也不吃。後來,我聽見一陣東西的破碎聲,但是我敲門他都不開,一直到我睡著為止,他都沒有踏出工作室。」
他又啜飲一口咖啡,繼續說:「今天早上,我醒來時他已經離開,我走進工作室一看……你知道他昨天打碎的東西是什麼嗎?就是展覽會上他展出的作品之一——《纏綿》。我相信你對那件作品有印象。」
趙星慈整齊的貝齒咬著紅唇,點點頭。
他把那件作品打碎了?一種莫名的心痛閃過心頭。
她無意傷他那麼深,真的!
「我當他的經紀人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創作出那樣完美的作品,是因為你,才讓他創作出《纏綿》的。展覽當天有人願意出五十萬的價格買它,展羽執意不賣。為了那件事,我和他還差點吵上一架。」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去哪裡?」趙星慈急忙問道。
他執意不賣的佳作,如今卻因為她而成為遍地的碎片。難道,她真的做錯了?
她和展羽之間,有衝動、有火花,雖然不如煙花般絢爛激烈,但她仍然感覺得到。
只是因為方展羽對她的專注狂烈,再加上年齡的差距,讓她忍不住卻步。
然而從她拒絕他到現在,還不滿三十六個小時,她已經開始感到後悔了……
「我不知道展羽跑去哪裡,我已經找過每一個他可能會去的地方,他沒開手機、沒留紙條,依照他的個性,我擔心他會去做些偏執的事。」張柏軒說道。
偏執的事?趙星慈忍不住蹙眉,腦中開始胡思亂想。展羽的性格激烈,說不定真的會……
「張先生,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她阻止自己繼續亂想下去。
「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自己回來。否則,即使去報警,警察也不一定理你。」張柏軒揉揉眉心,「很抱歉耽誤你的時間,既然你不知道展羽的下落,我也該離開了。」
「我能幫什麼忙嗎?」她傾身向前,問道。
「趙小姐,你應該明白,我能做的,就是找回他的人;但世界上惟有你,能找回他的心。和他認識那麼多年,我從來沒有看過哪個人能左右他的情緒,除了你。站在他好友的立場,我想請你幫個忙,如果展羽跟你聯絡的話,別再傷他的心了。」張柏軒起身說道。
趙星慈沉默地看著他。
即使張柏軒不提這個要求,她也狠不下心再次重複她當時說的那番話。
她從白袍的口袋中掏出紙和筆,在上頭寫下一個電話號碼,交給張柏軒。
「這是我家裡的電話,如果展羽有和你聯絡,請立刻通知我,好嗎?」
「沒問題,你也一樣。」張柏軒接下紙片,點點頭,然後從襯衫口袋拿出一張名片交給她,「趙醫生,那麼我也不再浪費你的時間,你請回吧!再見。」
說罷,他擺擺手,逕自離去。
趙星慈站在原地,翻看手中的名片,腦中一片混亂。
她緩緩地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隨即又改變主意,轉向醫院中庭的咖啡座。
他們經常坐的那個位子正巧是空的,她怔愣地望著那個空位。驀地,水氣模糊她的視線。
趙星慈錯愕地一驚,連忙深呼吸幾口氣,逼退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狼狽地,她匆匆步入附近的洗手間,把自己反鎖在那個小小的空間中,忽然失了分寸,淚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開始從她的明眸中滑落。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她現在心裡感覺好難受?趙星慈徒勞無功地抹去不斷落下的淚珠,
她腦中想像著那件美麗的作品,在地上碎成片片的景象……人家出五十萬的高價他都不賣,可見他多珍惜那件作品。
然而……他卻親手摔碎它。
趙星慈越想越難過,胸口的疼痛越泛越大。她也不知道那種疼痛是歉疚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
和方展羽一起度過的時光,在她腦中如跑馬燈般一幕幕閃過。
從一開始,她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他對她的好,直到現在失去了,才發現原來她失去的是那麼多。
所有的人都告訴她要依從自己的心,惟獨她自己盲目地選擇將他推離身邊。
她咬著唇,放棄抑制自己的眼淚,躲在洗手間內,縱容自己大哭一場。
展羽……你在哪裡?
你知不知道,我正在為你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