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幽暗,人客或站、或坐、或斜倚吧檯。
藍煙隱隱,人客噤聲不語,偶有冰塊輕撞玻璃杯的聲音與薩克斯風合鳴,別有一番風情。
台上那抹沈靜的精靈,一身黑色薄紗,完美輪廓掩映。
雲發,正泛著橘光。她仰首,人客屏息。
「Saygoodbye僅僅Goodbye
向所有的煩惱Goodbye
向害怕改變Goodbye
沒有目標只是漫步向疲勞日子裡的寶物Goodbye……」
柏昀芝眼神飄飛。她知道,聽的人正癡迷,其實,她自己唱得也很沉醉。
吧檯裡的老闆兼調酒師阿波,拜她天籟嗓音所賜,也難得清閒。
啾,她送給好友一記飛吻。
段弄波收到了。潔齒閃爍,他雙手捧著心口,一副被愛神之箭射中的模樣。
真的真的,他中箭很久了。他愛芝芝,很愛很愛。
那年,他倆十八,與另外兩個志趣相投的朋友合組了一個band,她唱,他和。他一直陪伴著芝芝,家人的追緝令他置若罔聞。唱片公司想簽下他們,他也因為配合芝芝不願被綁縛靈魂的論調而一口回絕。
她隨興,只為抒發感動而唱,只為詮釋醉人歌詞、旋律而唱。她只肯選擇燈光美、氣氛佳的場子;自然,有格調的PUB也懂得挑知名度高的band駐唱。隊友因經濟壓力而一一退出,他則選擇陪她苦橕,陪她度過一段三餐不繼的日子,也依舊甘之如飴。
直到二十五歲,身為男人的他意識到自己應該開始建構未來。向家人調度資金雖是情非得已,但為了芝芝,他願意扯下顏面。
PV3是為芝芝開的,因為愛。
偉大吧?可惜身上缺幾百根筋的芝芝似乎感受不到,唉……
「Ifyoucan'tfindaway在所有的Windingroad
將手放在空中Round&round
因為尚未看見大地而感到不安我尋找短歌
Pleasesongstellmetrue
你的旋律無論在何處都持續鳴放
雖然再次獨自一人迷路但如果聽得到你我會輕快地步出……」
柏昀芝明白,這首日文歌曲的意境並不是所有人都懂。但,好聽就好嘛,她今晚就是想唱啊。
嗯,坐老位子的阿諾再怎麼耍酷也沒用,她仍是覺得他楞頭楞腦。
嘿,她朝損友拋出媚眼一枚。
大手微張,再緊握,斯培諾抓住了。他挑眉,表情冷峻地揉碎虛無掌中物後,不甘願地送進自己嘴裡。
臭女人,歌不好好唱,發浪啊!
呿,這一、兩年要不是有他在一旁嚴陣把關,笨芝芝鐵定早被惡狼給吞得骨不留,渣沒剩。
他倆是鄰居,他住別墅,芝芝則住破壞整個別墅區景觀的破公寓。那是政府發配給積分高的員警,用來安置家屬的宿舍。
記得兩年前的某一天,她跑來他家按門鈴,然後很不客氣地對他狂吠,嫌他音樂放得太大聲。
瘋女人,音樂不放大聲點兒的話,他貴重的音響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而這位芝芝小姐在門口吠了幾次嫌不夠,還竄進他家裡頭咆哮。怪怪,咆哮完了後,竟囂張地用起他家的游泳池來了!
芝芝不怕他強硬的鐵面,甚至還敢對他動粗,動不動就拍他的頭,現在也是一樣。
還記得當時第一次來PUB,不過是想聽聽看她究竟在唱些什麼鳥歌。孰料後來不過順道送她回家,她竟壓搾他當苦力,自己從此成了她的司機。
慘不慘?不?好、好吧,他承認他甘心受虐,因為喜歡芝芝。
跟她鬥嘴鬥了兩年,要讓脫線的芝芝對自己改觀似乎很難。唉,他鐵血柔情的另一面,究竟她何時纔會發現?
「Saygoodbye僅僅Goodbye
向害怕傷痛Goodbye
手中無法拿著任何事物將回憶全部捨去而行……」
柏昀芝又將視線投向角落一抹極不顯眼的身影。
那位棒球帽簷垂得老低的仁兄,又偷偷跑來看她了……
有點兒高興,有點兒無奈,複雜的心情除了自己和那位仁兄,沒人懂得。
她對那位刻意隱藏面孔的仁兄露出苦笑。
「Pleasesongstellmetrue
你的旋律無論在何處都隨時鳴放
如果能唱歌我想優雅的步出
Goodbye……」
完美的ending,帽簷下的雙眼閃出情意。當場內爆起如雷掌聲時,神秘的男子也悄悄地離開了PV3。
***
唧——唧。
下午兩點,驕陽如炙。
剛睡醒不久的柏昀芝提著一桶水來到陽台,有一搭沒一搭地澆著剩沒幾片葉子的香雪蘭。
熱啊!
皺眉瞇眼的柏昀芝睨向對面那幢擁有泳池的豪華宅邸,在瞧見某位光裸著上身的男人後,心頭燃起了一把妒火。
「死沒良心的阿諾,游得可愜意了哦!真差勁,也不知道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她邊澆花邊啐,怨懟的眸光則猛力地朝著池裡那尾囂張的游魚掃射,巴不得人家當場翻肚。
水聲嘩嘩。
阿諾幾乎是?上岸便往對面破公寓的五樓瞟。倒不是因為他感受到了殺「魚」視線,事實上,打從他穿著泳褲現身於游泳池畔開始,便不時地抬眼留意對面五樓布簾緊掩的小花台,等著某人起床,開窗。
嘿,她出現了。
阿諾嘴角漾起淺笑,他抬手,對著樓上那個滿眼嫉護的女人勾起食指。
嘿嘿,只見佳人兒衝進屋內,不一會兒便穿好泳衣,然後踩著拖鞋急奔下樓
***
豪宅的鐵門是開著的,柏昀芝對阿諾家的菲傭梅莉展露笑顏,接著像風一般掠過滿園綠意,來到了她哈得要命的游泳池畔。
「神經病,太陽正毒辣你還澆花。」泡在水裡的阿諾諷她草菅「花」命。
「你頂著大太陽游泳又多正常了?」呿,龜笑鱉沒尾巴。「皮膚癌耶,傻大個兒。」她回拐一記。
「那你下來幹麼!」俊容不爽。
「下來嘲笑你耍白癡啊!」她呵呵笑道。
「哼,你講話很刻薄喔——」
「呵呵,全拜你極不可愛的爛個性所賜咩。」她聳肩,點出事實。
嘴巴吐不出好話,又老是跩個二五八萬,阿諾的個性不知道像誰?他爸?還是他媽?無解。因為他獨居,除了梅莉,她不曾見過他的任何一位家人。
這大宅子的主人原本是位深居簡出的退休將官,兩年前的某一天,她瞧見了一堆傢俱自宅子裡撤出,接著是兩、三個月的大肆改建。
那噪音很吵、很吵,她還記得自己被逼得跑去阿爸家借住好一陣子。
待回來後,她發現那宅子外的草坪,以及那位總喜歡在草坪上漫步的老爺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很正點的泳池,和一個老愛穿三角泳褲賣弄的痞子。
聽說,痞子阿諾父母健在,夫妻倆住在仁愛路上一棟警衛森嚴的大樓裡。他還有個哥哥,是阿諾的頂頭上司,好像也和阿諾一樣,展翅離巢,另覓新天地。
「嗯哼,嘲笑夠了?你滾上去吧,看是要繼續澆花或是躲在浴室澆自己都好。」阿諾真想活活掐死她。
這女人!自己不過諷她一句,她卻回酸幾百句,真把他給氣炸了。
「不,我要游泳。」柏昀芝怡然地開始脫衣服。
「欸?你不也在耍白癡?」他對芝芝投以譏屑眼神,暗爽她嘲弄別人也諷了自己。
T恤、短褲被她隨手拋向躺椅。「不是,我陪白癡游泳。」柏昀芝手插腰,涼涼說道。
「妳——呃——」阿諾嗆不出半句渾話。
他輸了,而且是主動地、心甘情願地認輸——因為,芝芝今天穿的是比基尼。
沒有勾引,沒有魅惑,她臉上的神情就是「因為要游泳,所以穿泳裝」那麼地純粹。但,阿諾卻無恥地起了反應。
嬌艷無比的五官,晶瑩剔透的肌膚,玲瓏有致的曲線……
臉好燙。不會吧!他在害臊?像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一般臉紅心跳?
可怕的芝芝!她不是人,她是讓他變回青春發育期蠢拙男孩的妖精!
「我什麼?」望著池面水光粼粼,柏昀芝開始對拌嘴這碼子事情感到不耐煩。
「……沒什麼。」為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恥,阿諾咕噥了一聲,隨即游開。
自由式,蝶式,他用力地游,拚了命地游……
「哼,愛現。」她不服輸地躍入水中。
水花四濺,池子裡的人兒一個游得手腳發軟,一個游得好不快活。
過了一會兒。
「噓——」累斃。上了岸的阿諾癱在躺椅上喘。
「呵呵,好玩好玩。」她挨近阿諾,濕濡細發輕甩,水珠四處亂飛。
「吶,拿去。」他將浴巾往她站的方向擲去,眼睛則拒看過於迷人的芝芝。
「謝嘍。」一陣擦拭後,她慵懶地爬上隔壁躺椅。「真好,這纔叫做游泳嘛。不像外頭的公共泳池總是一堆人擠在水裡,伸手怕摸到不該摸的,踢腿又怕踹到別人的要害。」
「喜歡可以常來。」快速地瞥了芝芝一眼,他隨即轉過頭,開始摸索著胡亂擱置的太陽眼鏡。
「想啊,但不行。」柏昀芝無奈地扁嘴。「我快要搬家了。」
「嗄?你現在住的不是政府配給你老爸的永久宿舍嗎?」什麼?她要搬家?受驚的阿諾俊臉垮成一團。
「如果真這麼好,所有人不就都搶著吃公家飯了?」她搖頭悶哼。「我爸下個月要退休了,房子得還回去。」
台北市政府警察局的算盤打得可精了,配給宿舍的規定一堆。牆不准打、磚不許動、非員警直系血親不得居住、考績需年年符合標準、本人及其配偶子女名下不動產不得位於台北市……等等。
「嗯哼。」阿諾點頭表示瞭解。「所以妳要回去投靠妳爸。」
他曾聽芝芝提過,她爸因為再婚,礙於只有十四坪大的宿舍擠不下一家子,於是在桃園另外買了一間房子居住。
「不。我要租屋。」拜託,她二十七了,早八百年前就應該靠自己。況且,她的後媽對她很感冒呢……
「芝芝你別逗了,每個月賺的錢連吃飯都不夠,還租屋咧!」阿諾嗤道。他心想芝芝一個月只唱四場,而一場也不過纔四千五,一個月連兩萬塊都不到,還租屋咧。
「我會加油的。」的確不夠,所以她纔會勉強自己跟阿揚談簽約咩。
「少來,阿揚他說你拒絕駐唱。」拒絕代表沒錢賺,這算哪門子加油法啊?
「阿揚的老闆很沒品,我當然要拒絕。」柏昀芝僵笑。昨天,那個阿揚稱為何董的蠢女人以及帥帥的咖啡先生還將她當成「雞」耶!真是差勁。
「怎麼個沒品法?」厚,是哪個眼睛脫窗的傢伙,膽敢讓他的芝芝受氣!
「哎,懶得提,你問阿揚。」她揮手,不想讓昨日的烏煙瘴氣壞了她現在的好心情。
「嗯。」他不但會找阿揚問清楚,還要揪出讓芝芝不開心的蠢蛋,好好給他「照顧」一下。不過,現在他有其它更迫切的事情要處理。「喂,我家空房間很多。」阿諾刻意將這句話說得淺淡輕鬆,然而他那雙隱藏在墨鏡後頭的眼睛,實則盛滿了不軌企圖。
芝芝打算租屋一事,對他而言,肯定是突破情感僵局的絕佳契機。嘿嘿,共「同居」住耶!兩個人朝夕相處之下會有什麼樣的發展,他可是非常、非常地期待哦。
「阿諾,和顏悅色很難嗎?行善的口氣像在施捨,聽起來很不舒服你知不知道?」柏昀芝皺起眉頭,一臉的難以消受。
「咳!」冤枉啊,大人!他哪裡是在施捨?好、好吧,為了他的幸福,就勉為其難低聲下氣一次唄。「芝芝,我家空房間很多,你儘管搬過來住,如何?」阿諾破天荒地放軟聲調。
「不要。」她跩道。
「嗄?」媽的,耍他啊!「為什麼?租金全免,外加菲傭侍候耶。」
「你頭殼壞啦?對面宿舍裡住的幾乎全是我阿爸的同事及好友,我搬來你這兒,叫我阿爸以後怎麼做人?」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呿,碰到三姑六婆就變成清者不清,濁者更濁。」爹親的顏面不能不顧,阿諾的好意她心領了。
「那——」
「你行別的善吧,看是要介紹工作給我或是怎樣。」朋友有難,自當仗義相助,最好是幫她找房子順便付房租啦,這樣她若接到case,多少可以存到一滴滴錢。
「工作啊……」阿諾面有難色。他心想,自己和芝芝的工作領域差這麼多,哪有什麼適合的工作可以介紹給她?
啊!他想到了。「芝芝,歌手以外的工作你接受嗎?」
「這不是重點吧?問題在於我除了唱歌,其它統統不會。」柏昀芝明白自己難搞。原本她是有機會出唱片當明星的,但她不想啊,因為在眾目睽睽下過日子太苦。真的,她家裡就有個血淋淋的例子。
想起她那個異父異母的弟弟,她就——唉,不想……不想……
「你會,搔首弄姿你最會。我們公司最近有新產品要推出,正在物色廣告人選。」阿諾一臉興奮。「你來試鏡,我用你。」
耶耶——天助他也。不能同居也罷,芝芝拍廣告,而他這個企劃部經理負責督導廣告公司拍攝水平,兩個人一起工作仍是有益催發感情。
「欸?雖然是短暫性的工作,但聽起來似乎不錯喔。」似是想到了什麼,柏昀芝原本興高采烈的俏臉又突然垮下。「阿諾,你真罩得住我嗎?」
「廢話。」公司是他家開的,當然罩得住。
「案子不用經過你哥?」柏昀芝狐疑地開口。
她曾聽阿諾提起他那個冷面哥哥,獨裁、嚴厲、深沈、不苟言笑、六親不認——阿諾是這麼形容他的。她是沒見識過啦,但阿諾每次一提到那位董事長哥哥時總是驚惶失措,看來是所言不假。
「要經過。」阿諾神情顯得極不自然。「那、那又怎樣!你真的很適合啊,他沒理由反對。」
「萬一他覺得我不適合呢?」她隨便問問,心中倒不是真的很在意自己能否得到這差事。
「我會據理力爭,非保住你不可。」
「哈哈,你怕你哥怕得要死,還據理力爭咧。」她笑扯。
「妳屁!誰說我怕他。」
敢說她是屁?柏昀芝決定不放過阿諾。「本來就是,你只要提到你哥,就渾身皮皮挫。」扯他後腿不夠,她還拍了下他的頭。
阿諾氣得咬牙。「跟你說過幾百遍,不准拍我的頭!」
啪!啪!啪!
「柏、昀、芝!」他幾乎吼到魂飛魄散。
該——死——的——不能原諒——阿諾恨然伸出粗手,回捏芝芝那張掐得出水的嫩臉。
「噢,痛、痛、痛——」
兩相廝殺。從拍到捏,從比指功到賭腳力,這場戰局,害怕誤觸芝芝美好身材的阿諾真可謂是兵敗如山倒,慘到不行。到最後,他根本就已經被迫趴在地板上讓人家踩了。
忽然,一聲突兀的深沈冷哼中斷了荒誕不經的摔角戲碼。
「咳嗯。」
誰?被迫躺在地上的阿諾瞇眼,很努力地想看清楚立在芝芝後頭的那張背著光的臉。
這一看清,他全身倏地僵硬。「哥——」
哥?腳仍踩在阿諾臉上的柏昀芝好奇地轉頭,想見識一下何謂「冷面」。
這一探看,她感到萬分錯愕。
是他!咖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