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他低沉微啞的嗓音不停在她耳邊迴旋,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而她快瘋了,被那樣自信又深情的宣言奪去了所有的鎮靜。
她沒有,她根本不喜歡他!是他誤會了,自以為是,胡言亂語!
她一點也不喜歡他……
想著,她星眸回斜,凝上了他在一旁靜靜打著盹的俊顏。
那張線條分明的臉,清醒時溫文中蘊著銳氣,沉睡時同樣溫文,卻因為黑眸蘊含的英睿隱去了,神態添了幾分男孩似的稚氣。
而那性格有致的嘴角甚至是微微彎著的,抿著某種淘氣況味。
殷水藍望著,不禁剎那失神,怔然於那從一個完全的男人身上流露出的少年氣韻。
他是個男人,可睡顏卻像個少年,致命吸引著她倔強的神魂。
她驀地掩上眼瞼,心底,悄悄歎了口氣。
她在欺騙誰?這樣的心悸,這樣的失神,這樣莫名難喻的心疼與寵愛——她怎還能欺騙自己對他沒有感覺,欺騙自己不曾為他動情?
他說的沒錯,她早愛上他了,在她自己發現之前。
或者,也在他發現之前。
究竟是什麼時候為他動了一顆冰心呢?是那個在任家樓頂,他沉痛著神色語氣宣稱要拯救她免於受傷的漫漫黑夜?或是那個她從噩夢中驚醒,企圖勾引他卻被他拒絕的夜晚?又或是在任家第一夜,他細心為她捧來熱牛奶當時?
或者,都不是。
或許是在更早以前,在她十三歲的那個灰色雨夜,他堅定拒絕一個沉淪少女的性邀約時候。
是的,他正是那夜那個第一個經過她面前的青年,正是那個她從來不曾想過竟會不對她懷有非分之想的青年。
當過往的記憶重現她夢境,當夢中青年的容顏與他的發生了重疊,她終於認清,原來他正是十二年前曾過境她人生的俊朗青年。
他與她雖然只有那夜匆匆的一面之緣,雖然他早已不記得她,但他修長挺拔的形影卻深深烙上了她心版。
他解救了她——或許無法拯救她墮落己深的身軀與靈魂,卻融化了她冰心一角,令她對自己灰暗的人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
他溫柔真切的關懷,熱情誠意的安慰,說服了毫無求生意志、宛如一具行屍走肉的她,原來還有一點點苟活在這殘酷世界的價值。
她還是她,縱然身軀是不潔的,心靈卻是純潔的。
他那麼告訴她,鼓勵她提起勇氣逃脫那些人為她的身軀與心靈設下的牢籠,到另一個地方開始嶄新的生活。
所以她才會遇上韓影,開始了在孤兒院寄宿的少女生涯。
他改變了她的人生,讓她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諷刺的是,當她這些年來,利用復仇的意念一點一滴凝聚自己的人生意義後,卻發現他竟是她的仇人之子。
那夜,他說服她相信自己的靈魂依然潔淨,但這十幾年來強烈的復仇意志卻一分一分驅使她的靈魂墮落沉淪。
她已無法回頭。
任傲天、任澄心,尤其當她見到任承庭那張貪婪狡獪的臉孔時,身心便會被一股龐大的憎恨火勢緊緊圍困。
她無法掙脫這樣的復仇烈火,也不想掙脫,她想親手毀滅他們,迫切地想讓他們嘗到殷家人曾經經歷的無盡苦痛。
她想傷害他們,傷害他們每一個人,包括任無情。
在她一顆心還不曾完全為他迷惑彷徨時,他曾經也是她極力想傷害的對象。
她想誘引他愛上她,讓他再次經歷搶去哥哥愛人的痛苦滋味,讓他自責自苦,鞭撻自己的身軀與心靈。
她想那麼做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要為他不經意的溫柔體貼而心動?
為什麼他竟會是十二年來一直活在她記憶裡的那個俊朗青年?
為什麼?
如今,她該怎麼繼續對他的家人進行報復?該怎麼強迫自己繼續傷害他的家人、傷害他?
如果不繼續報復,她又怎能對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們痛苦的靈魂得到安息?怎能讓自己十二年來咬牙撐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義?
怎能說服自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還有繼續活著的意義嗎?
☆☆☆
她出院了!
她竟出院了——該死的!她的傷還沒全好呢,身骨也還虛弱得很,這樣的她一個人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任無情咬著牙,電話一通又一通的撥,抑制不住心內的強烈焦急。
她沒有回任家,也不曾去工作。
「服裝秀下禮拜就要上場了,她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失蹤?」
她的經紀人氣急敗壞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對著話筒當場就進發一陣低吼,「該死!她受傷失蹤了,而你只關心她能不能繼續工作?」
吼完了,罵完了,滿腔怒意卻仍不曾稍稍得到紓解。
他不曾這樣的,對著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溫和與冷靜。
可他現在卻那麼做了,不僅對陌生人厲聲咒罵,連自己公司無辜的員工也難免受他不穩定的情緒波及。
一整天,他一徑擺著陰沉的臉色,連主持會議時,現場的氣氛都嚴重低迷。
聰慧的秘書趕忙替他取消了幾個重要行程,以免難看的臉色得罪了客人。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還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只想著受傷未癒的殷水藍究竟一個人躲到哪裡去了?
終於,一通及時的電話稍稍化去了他面上的濃重陰霾。
他不發一語,聽著由話筒傳來的男人語聲,剛剛離線,挺拔的身軀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掛在架上的西裝外套,跟著邁開堅定步履。
如風的身軀捲過辦公室,帶起眾人面上淡淡驚愕。
☆☆☆
風起了。
雨絲,輕輕密密揚起,漫漫織起淺灰色簾幕。
簾幕,罩落了女人纖細顫抖的身形,朦朧了潤濕黑髮框住的一張絕麗美顏。
煙雨濛濛中,只依稀看清女人蒼白端麗的菱唇正微微顫動著,對著面前蔓生著青草的陵墓傾訴著什麼。
微風一吹,送過來女人的喃喃低語。
「爸爸、媽媽、弟弟,你們說我還有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嗎?」
細顫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墳前。
「我沒辦法再繼續了,沒辦法傷害他的親人,因為我不想傷害他,不想讓他跟我一樣痛苦……」她掩住臉,纖細的肩膀抖顫著,像不堪風雨摧殘的花朵搖搖欲墜,「我心軟了,對我們家的仇人心軟,對我應該矢志摧毀的對象心軟,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她低低吶喊著,細弱的嗓音在風中支離破碎,正如她一顆殘破不堪的心。
大雨,沒辦法衝去她一腔悲憤,眼淚,沒辦法傾洩她滿懷悔恨。
「我是不是不該再繼續活著了?」
她泣喊著,破碎的嗓音震動了天聽,更震動了悄悄朝她蒼灰色的倩影行來的任無情。
他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聞的。
她想死?
不行!怎麼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頭?
她不能死。她不該受這樣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該如此悲傷悔恨。她的身子——不該如此纖細瘦弱,彷彿隨時會消逸於這塵世之間。
他衝動地伸出手,試圖抓住她恍若逐漸消失的身子。
「水藍,別這樣,別這麼說,別那麼想。」他喊著,嗓音急促剴切,激動無倫,神智卻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他什麼也不能想,只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只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飄渺。
「求求你別那麼說,別胡思亂想……」他低沉喊著,湛眸凝定她蒼白的側面,而後者,感受到他熱烈灼燙的眸光,揚起一張細緻麗顏。
「無情——」她低低地、啞啞地喚了一聲,沾染灰色雨絲的臉龐籠著濃濃哀傷,黑眸漫著水煙。
他心疼地望她,「為什麼一個人跑出醫院?你的身子還很虛弱。」
她搖搖頭,無力地彎彎嘴角,「我想來看看我的家人。」
「我想也是。」他啞聲回應。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會來祭墳,他也不會請偵探社的人立即為他查出殷家墳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趕來這裡。
幸好沒有太晚——
他梗著呼吸,湛眸貪婪地飽覽她清麗的五官,確認她真的存在他面前才勉強稍稍轉開視線。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
「那是香水百合,我媽媽最喜歡的。」她跟著他調轉眸光,顫顫悠悠的嗓音揚起,「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在回家路上買上一大束送我母親,她會好高興好高興地接過花,插在她最鍾愛的水晶花瓶裡,開花的時候會滿室生香……」她頓了頓,遙遠的神情像墜入了遙遠的過去,「媽媽會笑得好燦爛,爸爸、弟弟、我,都好愛看媽媽那麼開心的模樣——」
遙遠空靈的語聲令任無情驀地心酸,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那一年;爸爸因為工廠的問題經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媽媽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氣,狠狠打了弟弟一頓,我擋在弟弟身前,不讓他打,兩個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媽媽回家後救了我們……」她失神地說著,忽地一陣顫抖,雙手不覺緊緊環住自己的肩。
他察覺了,脫下西裝外套,輕輕裹上她。
她忽地轉頭,傷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我忘不了他們,不能對不起他們,十幾年來我一直想為他們報復任家,我就是為了這個目標才能活著,可現在我卻做不到了,我做不到……」
他心一緊,「因為你不想傷害我嗎?」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離他的注視,但終於勇敢地迎向他,「沒錯。在這世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
他震撼了,「水藍——」
「因為你是那個十二年前讓我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人。」
他一愣,「我不明白。」
「記得嗎?十二前一個下雨的夜晚,有一個少女攔住了你,問你想不想要她?」
「想不想要她?」
「是啊。」她慘澹地笑,「她要你用錢買她的身體一晚。」
他怔然,腦中記憶體急速運轉,終於,靈光一現。
「你就是那個女孩?」
她默然點頭。
他失神,「我沒想到是你——」
「對你而言,我只是你在路邊偶遇,一個身世可憐的少女。但對我而言——」她望著他,更加放輕音量,「你卻是當時我黯淡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光亮。」
「光亮?」他怔然重複,心海逐漸掀起了狂亂波濤。
她真誠的告白激動了他,回溯記憶,他更清楚地想起了那個雨夜,那個霓虹燦爛的雨夜,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開口要他買她一個夜晚。
他還記得那對失了焦的眸子,那沒有希望、毫無夢想的眼神——原來就是屬於她的。
天。
他早該救她的,那個時候他就不應該輕易讓她逃離自己的!
他強烈自責,極度的懊悔攫住了他。
如果他當時能保護孤立無援的她,或許她可以少受這十幾年的折磨。
「對不起,水藍,我沒想到……我那時就應該幫你的。」他急切地,嗓音滿蘊惱恨。
「不,你沒錯。」她搖搖頭,淡淡一笑。「是我逃離了你。是我不敢再面對你那張善良熱誠的臉孔,匆匆逃離了你。」
「你後來怎麼樣了?」
「我逃離了他們,遇到一個住在孤兒院的少年,他帶我回到那裡。」
所以,她才在孤兒院找到了臨時遮風避雨之處。
他蹲下身,堅實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異常的小手,湛幽黑眸深情凝定她。
她亦回望他,唇角浮漾著淺淡微笑,終於,緩緩一斂。
柔荑抽離了他,探人頸間取出一條鏈墜。
鏈子是細緻的白金,精巧地墜著一方銀邊的黑色表面,在濛濛雨幕,表裡嵌著的細碎鑽石綻著銀色璀光。
他驀地睜大眼,伸手拉過那似曾相識的表面,「這是——」
「你的表。」殷水藍低聲說道,「當時你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了我,包括這隻手表。」
「你一直留到現在?」
她點點頭,「看著它會讓我想起你,它緊貼著我,就好像你環抱著我一樣——」
他呼吸倏地一緊,「水藍,你——」
「無情,我該怎麼辦?」她合上眸,「多年來我一直想再見到你,可你卻偏偏姓任,你的父親是任承庭
深沉的疲憊與絕望爬上她清秀容顏,揪得任無情一顆心更加絞緊。「是任家對不起你們。讓我補償你,水藍,讓我補償你。」
他聲聲急切,她卻彷彿沒聽聞他的話語,逕自失神低喃,「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她低喃著,嗓音清清,蘊著難以言喻的沉痛。
忽地,她身子一軟,往後仰倒。
他及時伸手圍住她,驚覺她竟暈了過去,而身軀,冰冽冷透。
別過來!不要碰我!
水藍,你怎麼回事?我只是想吻你啊。
不許你碰我,我不要任何人碰我。
我是你男朋友——
男朋友也一樣,誰都一樣,我受不了男人碰我。
為什麼?你該死的性冷感嗎?
我——
來,讓我抱你,我愛你啊,傻女人……
「不,不要碰我,我不許你碰我!恐慌而尖銳的嗓音劃破了黑夜的寧靜,同時驚醒了殷水藍昏迷的神智。
她屏住呼吸,費了好一番力氣平穩急促的心跳,待情緒稍稍鎮靜後,才緩緩地、緩緩地睜開眼瞼,淒迷無奈的眼神凝望天花板。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燈飾,溫柔灑落她全身的米黃色暖輝。
這是哪裡?她怎麼會在這裡?
驀然的驚磕攫住了她,迅速一陣使力,直起了上半身。
無奈,身子方才挺起,突如其來的暈眩便佔領了她。她細碎著呼吸,額前泛起慌然汗珠。
「別亂動啊,水藍。」溫柔而低沉的語音拂過她,「你的燒還沒全退呢。」
她偏過頭,眨了眨墨黑眼睫,一張抹著關懷擔憂的臉龐映入眼底。
是他的臉。
她鬆了口氣,緊繃的身子一軟,方才察覺自己處於陌生地方的驚慌散去,心緒恢復安穩。
「這是哪裡?」她問,嗓音不可思議的沙啞。
「我家。」他微微一笑。
「你家?」她蹙眉,拉高嗓音。
「放心,不是天母。」他連忙解釋,「是我在市區的公寓,我個人的,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
「你的公寓?」
「是啊。有時公事繁忙,加班加到太晚,我就睡在這裡。」
「這是——你家?」她怔忡著,黑眸茫然地望著週遭。
「是啊,很安靜的,在這裡你可以安心休息。」他柔聲道,注視她陷人失神狀態的容顏半晌,才揭起一直捧在手中湯碗的蓋。
淡淡清香撲向殷水藍鼻間,「那是?」
「吃一點吧。」他說,在她床旁的椅子落坐,右手拿著湯匙攪動著,「你身子還太弱不能吃太硬的食物,所以我煮了一點粥。」
「粥?」
「很好吃的,我加了很多料哦。」他微笑著,「賞個面子吃一點吧。」
她心一緊,「你為我煮粥?」
「別一副那麼感動的模樣嘛,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可是——」
「別看我好像是什麼也不會的少爺,煮點東西吃可還難不倒我。」
她怔然,「為什麼?你平常不可能需要自己弄東西吃啊。」
「現在是不需要,可是從前在國外當小留學生的時候,可不比家裡有那麼多人伺候,也得學學做做家事啊。」
他清朗說道,湛黑眸子閃著微笑燦光,而那燦光吸引了她。
「傲天告訴我,你們倆小學都是在英國念的。」
「嗯。」
「聽說你們做了不少調皮事。」
「帶頭的人是傲天,我不過有樣學樣而已。」他眨眨眼,一面餵她吃粥,一面將兩兄弟小時在英國做過的幾樁代表性惡作劇說給她聽。
他說得精彩絕倫,她聽得心神嚮往。
不知不覺,一碗營養豐富的雜燴粥一掃而空,而他,也將新奇有趣的童年回憶告了個段落。
他將湯碗擱在床旁的方桌上,順手抽了張紙巾替她擦拭嘴角。
她先是怔然,接著玉頰染上桃暈,躲開他的手,「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
「沒關係,我替你擦……」
「不要啦,別把人家當小孩啦。」她問躲著,軟軟的、撒嬌般的話語自她唇間流洩,才剛剛出口她便一愣。
怎麼回事?她什麼時候學會這樣自然對一個男人撒嬌的?自從家變以後,她從不曾跟任何上個人這樣說話,更別說一個男人了。
就連二十歲時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她也不曾如此對他說話。
為什麼對他卻……
她愕然,怔怔地望著他。
而他,溫柔地回應她微微茫然的目光,伸手仔細替她抹去了唇邊湯漬,接著唇角緩緩拉起,漾開一抹溫柔淺笑,笑意及於湛深黑眸。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彷彿要看透她神魂那般深刻懾人。
她不覺躲避他的眼神。
「要不要嫁給我?」
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她聞言一驚,扭過頭來。
「你說什麼?」
「嫁給我好不好?水藍。」他再重複一次,語聲堅定,神態溫情。
「你——」她震驚不已,「要我嫁給你?」
「我希望你嫁給我。」他糾正她的說法。
「為……什麼?她無法置信,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
「讓我照顧你,水藍。我願意一輩子像方纔那樣照顧你,把你當個長不大的小孩呵護。」他微微笑,笑容深情,激得她一顆心不停晃蕩。「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我會給你幸福。」任無情許諾,真誠而情重。
她無法呼吸,心跳停滯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恢復跳動,「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話語才落,她神色忽地一凝,「因為同情我?因為覺得對不起我?」
「不是的,水藍,不是你想的……」
她沒聽他解釋,搖了搖頭,呼吸急促起來,「我不要你這樣同情我,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照顧——」
「我愛你。」他突如其來地截斷她。
她一愣。
「我愛你,水藍,這是我想照顧你,想娶你的原因。」他低聲說道,深邃的眸子鎖住她,右手從口袋掏出一方銀色絨布盒,輕輕打開。
殷水藍屏息,看著盒蓋打開後自其中綻放出的美麗璀光。
雖然她早已料到盒子裡會是什麼,雖然她猜想得到,但當那美麗精巧的戒指映人她眼瞳時,她仍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心悸。
「嫁給我,水藍。」他取出特地向珠寶店訂製的鑽戒,正式求婚。
好半晌,她只是愣愣地瞪著他,愣愣地瞪著那只璀璨的鑽戒,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接著,濃厚的驚慌攫住她。
「不行,不行,我不能嫁給你。」
「為什麼?」
「為什麼——」她慌亂地,隨便抓了個藉口,「因為我還是傲天的未婚妻啊,你忘了嗎?」
「如果是因為傲天,你可以儘管放心。」他微微笑,「他已經允許我了。」
她一驚,揚眸,「他允許你?你找到他了?」』
任無情點頭,「在德國一個小鎮。」
「他還好嗎?」
「他的腿…」
「怎麼了?」
「動不了了。」他低聲回應,語音黯然,「目前只能依靠輪椅行動。我要人接他回來,他一直不肯。」
她望他,瞭然。「因為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憤怒嗎?」
「大概吧。」他幽微應道。
氣氛一時沉寂。
兩人皆是默然垂首,各自想著心事。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振作精神,「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一起去德國看他?」
「我——」殷水藍一窒,翦水雙瞳一偏,躲避他的灼眸光,「我不行。」
她依然是這麼一句。
「為什麼?水藍,你恨我嗎?」
「不不,我不恨你,可是——」
「因為我是任承庭的兒子,所以你無法原諒我?」他低柔地問,理解她的掙扎。
她不語,默然咬住下唇,微微顫動的肩膀顯示了她情緒的激動。
任無情心臟一陣拉緊,「讓我替我父親贖罪吧,水藍,我會令你後半輩子幸福的,我保證。」
她仍舊不語,偏過頭去。
他難忍失望,「你不相信我,水藍?不願意原諒我?」
「不是那樣……」
「相信我,水藍,相信我!」他激動地輕喊,雙手轉過她細緻的臉龐,溫柔而堅定地捧著,「我愛你啊。」
他凝望著她,讓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情意說服她不再彷徨。
她只是搖搖頭,美眸逐漸泛上淚光。
他心痛,「怎麼了?為什麼哭?」』
「因為我沒辦法愛人,我沒辦法——」她深吸口氣,嗓音低微破碎,「忍受任何男人碰我。」
他一怔;曾經設想過千萬個她會拒絕他的理由,卻沒想到這一個。
「我覺得噁心。只要男人碰我,我就覺得想吐……」她抽泣著,淚水自眸中潰決,「我無法忍受他們接近我,因為、因為——」
她頓住語音,沒再繼續解釋,但他卻完全可以瞭解。
因為她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歷,因為她曾經在非自的情況下被男人玷污了身子。
因為她曾被強暴……
他怎麼那麼蠢呢?竟想不到她心裡會有這麼一層陰影,有這麼一道障礙。
他怎麼沒想到呢?
她如此害怕男人碰她,卻為了報復不惜讓最恨的仇人抱她,可見她的憎恨有多強烈,受的傷有多深刻啊。
他卻如此輕率地提出求婚,如此輕率地要求她嫁給身為仇人之子的他!。
他怎能如此自私?!
他自責著,心底一遍遍痛責自己,而她,卻也深陷於自悔自恨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我不能忍受男人碰我,就連從前的男友也嫌我性冷感……」
「從前的男友?」耳邊驀地鑽進這個刺耳的名詞,他心情一黯,莫名的妒意泛起。
「他總說他愛我,我卻還是無法讓他多接近我一點,真的沒辦法。」她顫抖著嗓音,淚眼迷濛。
他神智一醒,更加痛恨自己。
她如此痛苦,他卻還差點讓無謂的嫉妒心佔領自己的心智。
「那我呢?水藍,你也怕我嗎?」他調整情緒,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一怔,「怕你?」
「你是不是也怕我碰你?」
「你——」她猶豫了,嗓音驀地梗在喉頭。
她怕他嗎?痛恨他碰觸她嗎?
不。她望向他五官分明的雋顏,望著那對清朗湛深的眸子,忽地清清楚楚辨出自己對他的感覺。
她不怕他。
她——似乎並不討厭碰觸他。
她想起那個夢魘的夜晚,想起她有意勾引他,自動將春烙上他的唇時,那奇異而美妙的滋味。
那宛如迷失神魂的迷幻滋味就彷彿——就彷彿現在這般感覺。一念及此,她驀的凝神,這才發現他溫熱的唇不知何時已暖暖印上她的。他溫柔地、輾轉地吸吮著,輕憐蜜愛,彷彿永遠無法饜足。她心跳倏地加速,狂野到她無法駕馭。
怎麼辦?她該推開他嗎?她迷亂地想,彷徨而茫然,理智一時間彷彿亂了線的毛球,理不清脈絡。
可一顆心,卻在渾然未知下作了主,促使她伸出皓臂,輕輕勾住他的頸。合上眼,享受他溫柔深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