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了口氣,他向自己的心投降,轉身到廚房親自準備了她最愛吃的桂花糕,再衝上一壺君山銀針送往她房中。
他猜,這個時候她大概也餓了。
嫣兒一向少量多餐,再加上她沒吃早飯,此時必定正需要他手中的點心。
然而,來到她房門前,他又遲疑了。
她排斥他,連帶的,也自含排斥他的心意,搞不好,她還會懷疑他在食物裡頭作手腳呢!
在她心目中,大哥是完美的化身,而他是理所當然的壞蛋一個,陷害她是天經地義,待她好反倒難以取信於人。
他苦澀地一笑,不願進去面對她嫌惡的眼神。
就在這時,他看到唐逸幽往這兒走來。
「逸農,你來多久了?怎麼不進去?」
「我──」
唐逸幽瞧了眼他手中的點心,已然心照不宣。「再磨蹭下去,茶都涼啦!你想虐待嫣兒嗎?」誰都知道再好的茶,涼了之後會澀得難以入口。
不可否認,這話是扯動了唐逸農的心。「那就麻煩大哥了。」
說完,他抬手敲了幾下門,然後出其不意地將托盤塞到唐逸幽手中,迅捷地閃身離開。
「欸,逸──」
正欲跨步追去,門扉輕啟。
「幽哥?」
低柔的叫喚留住了他的步伐,語嫣帶著三分荏弱、七分蒼白的面容出現在他眼前,他想起自己來這兒的目的。
「嫣兒,你還好吧?臉色好差。」
語嫣看了看他端在手中的食物,又看了看他。「給我的嗎?」
「呃……噢,對,這是──|」
「謝謝你,幽哥。」她感動地一笑。突然得到的一份溫暖情誼,讓她臉上多了幾許紅潤。
難道她以為……唐逸幽張口結舌了好半晌,急忙道:「不,這不是我……「進來再說吧!我還真的餓了。」
語嫣這一提,他趕緊將點心端進去。「多少吃一點,別弄壞身子。」
「嗯。」印象中的幽哥,總是這麼的體貼、細心,連她愛吃什麼都知道。
「你什麼地方不舒服?要不要我給你看看?」他本就是為此而來。
「只是昨晚沒睡好,不用麻煩了。」
唐逸幽見她胃口這麼好,心頭大石也放了下來。「那好吧,你要是有什麼不適,一定要記得差人來告訴我。」
晨暈、嘔吐的情況又維持了數天,語嫣依然未曾深思,直到某日用餐之時──端上桌的鮮魚就擺在她面前,淡淡的腥味撲鼻而來,她變了臉色,來勢洶洶的反胃感直冒土來,她掩著嘴,迅速衝了出去。
「嫣兒!」在座其餘三人異口同聲地驚喊,唐逸農反應最快,本能地放下碗筷追了上去。
只見語嫣在廳外吐得一塌糊塗,一張臉白得嚇人。
「嫣兒……」他緊張得手足無措。「你……我……怎麼會這樣?」
一番要命的折騰下來,幾乎搾乾了她所有的體力,陣陣天旋地轉襲來,屏弱的身子一晃,軟軟地往唐逸農身上跌去。失去了意識。
「到底怎麼回事!」唐逸農像只暴怒的雄獅,只差沒把房子給拆了。「你不是說她沒什麼嗎?人都昏倒了還叫沒什麼?是不是要到只剩半條命才叫「有什麼」。」
映蝶不敢恭維地咋咋舌。
她不知道唐逸農發起狂來會這麼嚇人。想來,他從前對她還算客氣了。
「大哥,你說話啊!」屋頂快被他給吼翻了,語嫣還能睡得安穩真是奇跡。
「喂、喂、喂,別長幼不分,欺負我老公。」實在看不下去,她出面拉開這個失去理智的男人,免得他一時忘形,抓著逸幽的衣領大罵庸醫。
「拜託你安靜一刻鐘,行嗎?你這麼搗亂,教你大哥怎麼好好診視病情?」
說的也是。
唐逸農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了嘴。
「諾,消消火。」她動手倒了杯水給他。
唐逸農看了她一眼。這女人幾時變得這麼善良了?
但他還是很捧場地喝了一口。
這時,唐逸幽剛好站起身來,表情十分複雜,難分悲喜。
「逸農,我不曉得該不該恭喜你。」他頓了頓。「嫣兒……有了身孕,你當父親了。」
「噗──」一口茶噴了出來,唐逸農臉色丕變。「什……什麼?咳、咳……你別開玩笑!」
「千真萬確,不會錯的。」
唐逸農傻了,表情一片茫然。
嫣兒有喜了,在看不見他們未來的情況下……他該怎麼辦?嫣兒得知後,又會是什麼反應?
「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心裡好亂。」他苦惱地扶著頭。
心靈深處,他有著將為人父的喜悅和驕傲,但是……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他和嫣兒是剪不斷,理還亂,這個孩子的存在,會被祝福嗎?
「把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訴嫣兒吧!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想瞞也瞞不住了。」
唐逸幽輕搭上他的肩,給他支持。
「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了。」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曉得該如何啟口,而語嫣……也未必會信。
「你以為你還能瞞多久?你當語嫣是白癡嗎?她肚子會大,早晚都會被發現!
到時事情會更沒完沒了。」這一點,映蝶的想法和丈夫倒是不謀而合。
實在很看不慣他縮頭烏龜的作風,堂堂男子漢,做事一點氣魄也沒有,嗟!
「是啊,逸農。難道你想讓你的孩子受委屈?」
他不想,可是……「如果你說不出口,那就由我來吧!」
「不,大哥!」唐逸農深吸了口氣。「要說也該由我來說。」
他不該再逃避下去了,是悲是喜,他一次承擔。
由於語嫣身子骨十分虛弱,所以唐逸農到廚房去做了點清淡營養的蔘粥,好讓她醒來之後可以食用。
而留在房裡照顧她的唐逸幽,反倒成了第一個面對她質詢的人。
「幽哥……」喉嚨有些乾澀,頭還昏昏沉沈的,她努力想撐起虛軟的身子。
「別起來。」唐逸幽輕聲制止,體貼地倒了杯水給她。「感覺好些了嗎?」
「謝謝。」喝了口水潤喉,她抬眼問道:「我到底怎麼了?」
顯然她先前的想法太過天真,她似乎哪兒出了問題。
「呃……」完蛋!逸農怎麼還沒回來呀?
瞧他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她本能地猜測。「難不成我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當然不是!」唐逸幽驚喊。「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如果不是,你為何不敢告訴我?」
「那是因為……」唐逸幽一生從不說謊,又豈堪招架她的逼問?「你……你沒生病,只是……只是……懷孕了。」
「我懷……」語嫣瞪大眼。「幽哥,你別開我玩笑。」她根本不曾與人相好,哪來的身孕?
瞧!他們連反應都好一致呀。
他輕歎道:「我像開玩笑的樣子嗎?這事若非屬實,我豈敢信口雌黃?」
「不,絕對不可能!一定是你弄錯了!」她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今天他卻突然告訴她,她有了身孕,教她如何不激動。
「嫣兒,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
語嫣怔了一下。難道,問題出在那兩個月銜接不上的空白?
老天爺!這兩個月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好,你說我有了身孕。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多荒唐啊!人家信誓旦旦地指稱她已為人母,而記憶中的自己卻仍未曉人事,今天還得請教人,她「孩子」的父親是誰。
唐逸幽避開她的目光。「別問我,想知道什麼,去問逸農。」
一句話重重敲上心頭,莫非……「是唐逸農,是他!對不對?」她跳了起來,尖喊出聲。
他的沉默,證明她所言無誤。
語嫣全身像被掏空了般,失魂地跌回床上。
是他,真的是他!
第一個竄進腦海的,是她方及箕那年,他藉酒裝瘋,硬是強吻了她的卑劣行徑。那晚,她好氣憤,又好傷心,足足哭了一夜……如今,又歷史重演了嗎?這傢伙仍是惡性不改,而這一回……是啊!若非強來,他怎可能得到她,她相信自己絕對會誓死反抗到底,絕不如他的意。
唐逸農,這個該死的傢伙!她與他到底有什麼深仇大限?打小到大,他從不讓她好過,不是惡意捉弄,就是冷嘲熱諷,她寄人籬下,也就認了,可是他為什麼非要逼得她無路可退,見她生不如死,他就能快意嗎?
原先她還以為他不失為磊落君子,結果呢?他卻趁人之危,強佔了她。
她錯了!錯得離譜!她的一生,全毀在他手中!
「唐、逸、農!」她咬著牙,含淚一字字逼出聲音。
「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唐逸農的聲音忽然傳了出來。
語嫣抬起頭,死盯著門口的唐逸農。
唐逸幽看了看兩人,決定暫時退開。
行經弟弟身旁,他輕道:「我什麼也沒講,你好好和她把話談開。」
唐逸農不置可否。
房門在他身後關上,他端著剛煮好的粥,一步步走向她。
啪!
一記又猛又熱的巴掌朝他迎面襲來,指甲在他臉上括下了血痕,他動也不動。
「你餓了吧?多少吃一點。」聲音輕輕淡淡,聽不出太多情緒。
「不要你的假好心!」她衝動地一手揮去,任熱湯濺灑開來,細緻的肌膚燙出紅腫。
「何苦?」他歎了口氣,輕執起她的手想拭去燙漬。他也潑灑到了,但他並不覺得疼,只有她,才會讓他有疼的感覺。
「你不要碰我!」她迅速退了開來,拿他當蛇蠍毒物,遠而避之。
他沒說什麼,靜靜退開一步。
他為什麼不說話?心虛嗎?還是歉疚?不,他對她所造成的傷害,絕對不是簡單幾個字便可一筆帶過。
「我問你,我們之間──真的曾有過……有過……」
他知道她要問什麼,輕斂幽眸,低道:「有。」
晴天霹靂,是嗎?
她的表情,正在訴說這樣的訊息。
「那麼,我懷的孩子也是你的?」
這樣的語嫣是他不曾見過的,面容凝上千年寒霜,控訴的眼滿是悲恨。
「是。」
「唐逸農,你真該死!」她恨恨地咒罵出聲,淚水似決了堤的直落,一掌又想向他揮去。
他一手扣住她,口吻滿是悲慼:「我高估了自己,你甚至不曾問我緣由。」他還以為,她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問完再來質疑……呵,他真是人看得起自己了,她根本從一開始就鄙視他到底,全然否決了他。
「我還需要再問什麼?你人面獸心的行徑嗎?不必了,唐逸農!我現在只想將你千刀萬剮!」
「所以,我也用不著再說什麼了,是不是呢?」
不甘呀!她曾用那麼純稚的柔情對待過他,教他如何相信,一切早已隨風而逝,春過無痕?
他不甘就這麼含恨放手!
心緒翻湧下,他深擁住她,俯下頭狂切地印上她的唇──怎麼能忘?她怎麼能忘?他們曾如此溫存相依呀!
語嫣不敢相信他做了什麼。這該殺一萬次的傢伙,竟又故技重施地羞辱她!
想也沒想,她用力往他下唇一咬!
唐逸農驚痛地放開了她。
口中有血腥味,卻比不上心頭泣血狂痛的萬分之一。
他淡淡地笑了,分不清往下滑的是他的血還是淚。「如果我告訴你,會與你發生肌膚之親,是在兩情相悅的情況下,你也不會相信我,是吧?」
「胡扯!我寧死也不會讓你碰我一根寒毛!」
「是嗎?好一個貞節烈女。」他狂笑出聲,聲聲淒切。「隨你愛信不信,這就是事實,我不曾強迫過你,若不是那晚你主動,我們今天不會演變成如此!」
「住口、住口!唐逸農,你好卑劣,這種扭曲事實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你不怕不得好死嗎?」他簡直無恥至極!
「不得好死?」他淡諷道。他現在已經萬劫不復了,那管得了死這回事?「問問你自己的心,給我一句話,我,以及你腹中的胎兒,對你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
「有,當然有!你讓我嘗到了最惟心的恨,還有永遠也洗刷不掉的屈辱!唐逸農,我恨你,我到死都不會原諒你!」
唐逸農心下一驚,她決絕的話語令他心生不祥──果然!
語嫣飛快奔至銅鏡前,執起利剪,一口氣往心口上刺!
他的心跳幾乎要停止,魂飛魄散地衝向她,阻止她瘋狂的行徑。「你瘋了!桑語嫣!」
「對,我是瘋了!與其活著蒙受屈辱,我寧可一死了之,也無法忍受自己一身的骯髒污穢──」
啪!
這一掌,換他來打醒她!
他打她,不僅為他,也為了她。
「讓我碰過叫骯髒污穢,是嗎?桑語嫣,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句話!」人生至悲也莫過於此,他豁出去了,好,既然如此,罪魁禍首是我,你若真想解脫,應該是一刀狠狠往我心口上刺,糟踢自己算什麼?你就算死了,也改變不了我是你唯一的男人的事實!」
一刀往他心口刺,是嗎?
她仰起頭,唐逸農就這樣直勾勾地瞅住她,等她下手。
她不斷告訴自己:她恨他、她恨他……今天她就是殺他一萬遍,他都死不足惜,但是為什麼她這一刀就是刺不下去?
「你滾開、滾開──」她崩塌地大喊,痛恨自己的心軟!
難道,真如他所言,她是心甘情願與他……不,絕不可能!她才不像他說的這樣yin蕩!
他的心已經死了。留住孩子,究竟是幸抑或不幸?他再也無法分辨。
「你怎麼這麼說!」唐逸幽不苟同地道:「那是你的親骨肉呀!」
「是的,就因為是我的親骨肉,所以注定了是一樁錯誤,如果孩子是你的,今天不會是這樣的局面。」
「別這麼想,逸農!給她一些時間吧,嫣兒只是一時受不了刺激,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她會想通的。」
「是嗎?」他給她的時間還不夠多嗎?從幼時到年長,從她萬念俱灰到失憶,再從失憶到找回所有……他足足給了她大半輩子,夠久了!
「別再自欺欺人了,事實是什麼,我們心裡有數。她不可能真心地接納這個孩子,就像她永遠不可能接受我一樣。」
「怎會這樣?你沒跟她說清楚嗎?」
「說了,她不信。」並且否定了他的人格,當他是禽獸敗類。
他還能再說什麼呢?她從一開始就扭曲了他,說得再多,也只會更讓她唾棄自己罷了,他何苦自取其辱?
唐逸農崩潰似地抱住自己的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