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舒晨聽到有人喚她,本來已準備解開褲頭扣子的雙手不禁打住,轉身一看,原來是一起打工的同伴喬依。
「什麼事?」
金髮藍眸,典型的加州女孩喬依,反而不急著回答她的問題,裝出威嚴的表情,便瞇細眼睛說:「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舒晨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喬依在學校主修戲劇,一心想朝好萊塢發展,到狄斯耐打工之餘,便常變換聲音及表情,逗一起打工的夥伴們笑,舒晨一直相信,他日喬依一定能圓她的明星夢。
「高貴的喬依皇后,你就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啊!」舒晨笑著說完,便轉身想繼續更換制服。
「不,不,」喬依閃到她跟前來說:「皇后雖美,但白雪公主更美,她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隨著話聲而落的,是喬依雙手奉上的一套衣服。
舒晨瞪大了眼睛,還是不解。
「拜託,今天安妮請假,所以……」把衣服塞給她後,喬依又從身後摸出一頂假髮來。
攤開那襲幾乎舉世皆知的藍白色衣服,舒晨總算明白了。「但是我從來沒有扮——」
「現在機會不就來了嗎?」喬依不由分說的打斷她道:「很容易的,不會比你在小人國中的導遊工作困難,而且還更能接近孩子們,你不正是為此而來?」
接過白雪公主那頂俏麗的短髮,舒晨的大眼睛立刻為之一亮,秀氣鼻下的俏麗雙唇,也馬上向上彎成一個美麗的弧形。喬依說的沒錯,她的確是為了孩子們,才遠從紐約飛來加州,並特地選擇狄斯耐樂園為暑期打工的場所。還剩一年她就要大學畢業了,舒晨打算再繼續進研究所,研修兒童心理,也因此在大學畢業前的這最後一個暑假,對她而言才更顯得意義非凡。便決定實現長久以來的心願:到所有孩子的樂園來,陪他們過一個暑假。
由於一早便與園方談妥,所以在這裡的一個多月裡,舒晨大半都待在刺激性低、娛樂性高、並以接待幼兒童為主的夢幻區內。這裡有睡美人城堡、白雪公主與七矮人的林中小屋和礦區、小木偶的成長歷程、亞瑟王的冒險城、將全世界的兒童集中在一處,並且以各國語言合唱的「小小世界」等等,而其中,舒晨又以在小人國裡服務居多。
小人國是個具體而微的童話世界,坐上大約可搭乘三十人左右的船後,從大大敞開的鯨魚口進入一個不規則狀的湖中,小朋友們就可以看到散佈於兩岸上的迷你小屋,那些全是童話故事中各主人翁的住所,包括三隻小豬、小飛俠、愛麗絲夢遊仙境……等。而舒晨的工作,便是身著類似女童軍的短褶裙、高筒襪,再戴頂小帽子,坐在船頭,帶領大家進行一趟童話之旅,拜訪各個童話人物的家。
有同事問過她,每天這樣數十趟,在太陽的曝曬下重複同樣的台詞,難道不會嫌煩?嫌累?「但每一次船上坐的孩子都不一樣,笑容也不一樣啊!」是舒晨由衷的回答。
她喜歡孩子的笑容,總覺得其中蘊含著生命的奇跡和神秘的泉源。
能夠化身為千千萬萬個小朋友心目中的白雪公主,自然值得興奮,但是……
「為什麼挑上我?」舒晨還是有些困惑。「喬依,你不是想摸擬各種人物嗎?還是你來扮好了。」
「舒,」喬依做了個誇張的表情說:「你看過五尺七寸的白雪公主嗎?」
也對,喬依約有一百七十公分高,當白雪公主是嫌高大了些。「但我是中國人啊!白雪公主她——」
喬依縱聲大笑,做出要敲舒晨頭的動作說:「虧你還是在美國長大的,沒聽過美國是民族的大熔爐嗎?誰規定白雪公主一定得是西方人?況且你有一身最白皙肌膚,最適合做白雪公主了。」
被喬依這麼一說,舒晨自己也笑開了,真是的,狄斯耐樂園內還分什麼種族呢?這是塊夢土,是一個每個人進來後都可以敞開胸懷、返老還童、快樂的做他一天兒童的地方啊!
「是,皇后陛下。」舒晨牽起幻想中的裙擺,向這個雖才認識不久,卻已幾乎無話不談的同事微微鞠躬行禮。「中午我仍然照吃一個蘋果,可別下毒喔!」
「去你的!」喬依打她一下道:「好了,快把衣服換上,我來幫你把頭髮盤上去好戴假髮,七矮人早就在外面等你了。」
***
繫上蝴蝶結後,舒晨便以中央廣場為中心,與七個小矮人分駐各地,陪小朋友拍照,傾聽他們的童言童語,臉上的笑容不斷,七月艷陽曬得她兩頰紅撲撲的,更加強調出她賽雪的肌膚。
扮演「瞌睡」的七矮人之一湊到她身邊來了。「嗨!舒。」
「保羅?」舒晨聽出了他的聲音。「大熱天穿這身衣服很累吧?在裡面還好嗎?」
「公主,這服裝有空調,每隔一段時間還可以休息,放心啦!倒是你,臉上得一直掛著笑容,最辛苦的人其實是你。」
「沒什麼啦!只要他們開心。」說著她已經又和兩群小朋友分別拍了張照片。
「舒。」
舒晨直起腰來,懷疑是自己太過敏感,不然怎麼會覺得保羅的聲音突然變得緊繃急促。
「什麼事?」對了。「是不是遊行時間到了?那我們走。」
園內上下午各有一次遊行活動,大型的米老鼠、唐老鴨、古菲狗充氣汽球撐起,花車上坐滿各式各樣的卡通人物,樂隊齊鳴,營造出熱鬧的歡樂氣息;既然童話人物全數到場,那自己這個白雪公主也自然不能缺席。
「不是,」保羅把聲音壓的更低——「舒,你裝做是在跟小朋友打招呼一樣往左邊看,那兒有個男人,從半小時前就坐在那裡看你。」
「看我?」舒晨滿頭霧水,不過仍照保羅的建議,藉著和兩位小女孩寒暄的機會,微微側頭往左看。
兩人的視線甫一接觸,舒晨便彷彿被電殛了一下,渾身一震,慌忙收回視線,全身如落冰窖,一顆心砰砰跳,彷彿隨時都會奪胸而出。
這個人她見過,一個星期前在小人國的船上,她便曾接觸過同一雙冷冽的眸子,任何人只要跟他的眼神接觸過,就斷沒有忘記的道理。
那一天,她照例介紹各個童話人物的家時,忽然發現坐在船上最後一排的那位男士有些奇怪,至於哪裡奇怪,等船快回到原點時,舒晨才恍然大悟:從頭到尾,他對兩旁的景色都視而不見,甚至連看都不想看一下,他看的是……她?
這個想法太荒謬了,他幹嘛要看她呢?舒晨想拋開這無稽的想法,那雙眸子卻又分明是盯住自己不肯放,所幸船很快就靠岸了,舒晨在叮嚀大家上岸小心,別被船邊夾到,並幫忙扶持一些幼童上岸時,猛一抬頭,手便僵住了,那男人在踏上岸前,又專注地看了她一眼,且將視線往下,在她胸前溜了一下,然後才昂然而去。
說他昂然而去一點兒也不誇張。那梃拔的身子起碼也有一百八十公分,白色T恤加上白色牛仔褲,雪白得幾乎刺眼,那一頭濃密的頭髮卻又漆黑如墨,本來舒晨以為自己已經忘棹這個人,直到——
她摀住心跳加速的胸口,冷不防的便按上了那個「鼓起物」,難道說……?舒晨再往左側看去,卻已不見那個人的蹤影,只剩下白雪公主和七矮人的瓷像,小小的池塘假山後,依舊傳來白雪公主甜美幽靜的歌聲。
然而那男子的濃眉星目、挺直的鼻樑和抿緊的雙唇,尤其是那冷冽如冰的視線,已深深烙印在舒晨的心頭上。
為什麼?他看的人是自己嗎?如果不是,為什麼那眼光如此尖銳冰冷,彷彿……含有無限的恨意?恨意?舒晨隨即否決掉這個荒唐的想法,二十一歲的她哪有可能和任何人結怨?
但如果他看的人真是自己,那到底又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
「保羅,生日快樂!」
在五個好友的祝福下,保羅開心的吹熄小小蛋糕上的兩大根、三小根蠟燭。
「來,為二十三歲的保羅乾一杯。」宮崎治不愧是日本來的留學生,舉杯便不忘要乾杯。
「不要啦!我們人才剛到,酒也剛點,一口氣就喝光了,豈不大殺風景?」喬依首先發難:「恭子,你管管他嘛!」
嬌小秀氣的恭子連連擺手道:「才不呢!待會兒他又要說我欠缺日本小女人的溫順氣質了。」
「喬依,你瞧,這才是真正的女人,你實在應該學學。」馬克擠擠喬依說。
「那還不如一槍斃了我。」喬依無所忌諱地笑道:「舒,怎麼樣?你們中國女孩也像恭子她們一樣,唯男人是從嗎?」
這麼一問,大家的眼光便馬上都集中到舒晨的身上來,今晚為了慶祝保羅的生日,他們特地選在洛杉磯市區的衛斯汀·波納維屈飯店(WestinBonveture)的頂樓酒吧聚會,這酒吧之所以素富盛名,除了飯店本身又大又豪華之外,最重要的,還在於這是一個會緩慢旋轉的環形酒吧,大家可以一邊品酒,一邊欣賞窗外流轉的璀璨夜景。
保羅追求舒晨的事已不是新聞,雖然舒晨一直都沒有接受,但他仍不肯放棄,加上他性格開朗,和喬依一樣,是個典型的加州陽光青年,雖溫暖,卻不炙人,所以在他以生日為由,邀請舒晨一聚時,舒晨便也大方地答應下來,並且盛裝赴會。
她挑了件無袖的白色緊身短衫,再搭配同樣色彩花樣的淡綠色短裙與短袖外套,貝殼與熱帶魚,被設計在前裙擺自腰間自然垂落的短裙上,隨著舒晨的每一走動款款流動,仿如活物,加上她不時巧笑倩兮,也難怪保羅會窮追不捨了。
「其實我們東方女性,早與你們過去刻板的印象大不相同,社會上一般不平等的情形當然還是存在,比如說薪資的差異、婚後分擔家務的不公等等,不過根據我個人一年至少回台灣一次的經驗來說,我覺得已有長足的進步。」
「就是嘛!」宮崎治嘟噥著:「你們以為日本女人還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跟在我們男人後面『嗨』、『嗨』不停嗎?別夢想了,她們的要求已經越來越多。」
「那還不是因為以前被你們壓抑過久的關係,我才不要再過像我母親那一代一樣的生活哩!」恭子嗔道。
「你們看,你們看,」宮崎治說:「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平時啊!你們都被她給騙了;早知道應該在家裡就辦好結婚,留她在日本,自己一個人出來讀書,多麼逍遙自在。」
「我就是知道你在打這種主意,所以才非跟來不可啊!」
瞧這一對未婚夫妻,表面上好像針鋒相對,實則在享受鬥嘴的樂趣。其他四個人也不禁加入笑談的陣容,他們之中大都是在加州本地就學的舊識,只有舒晨是遠道而來的過客,但因志趣相投,便很快的打成一片,平時在園內各盡職守,閒時則大談未來的理想。
看著其他五張生氣勃勃的臉龐,舒晨暗自慶幸這趟加州之旅沒有來錯,雖然再過三個星期,自己就得離開這裡返回紐約,但她的行囊中,早已裝滿充實的收穫和快樂的回憶。
心情一好,舒晨便再請酒保為她送來第二杯酒。
「嘿!舒,你可別喝醉。」保羅關心的說。
「你怕什麼?」馬克在一旁道:「為了明天大夥兒還要準時上班,我已犧牲小我滴酒不沾了,待會兒你們醉得再厲害,也會將你們一一平安送抵家門。」
「我看保羅擔心的不是舒,而是他自己,」喬依插嘴打趣。「他一定是怕舒一旦醉得人事不知,他可就會忍不住,來個酒後亂性。」
「喬依……」保羅漲紅了臉叫道,也不知道是真的被說中心事而尷尬,或者是酒精在作祟。「這種雞尾酒,醉不倒人的,」舒晨為免保羅太過困窘,連忙打圓場,把話題轉開說:「我是因為看這幾個杯子造型可愛,所以想一口氣帶走兩個。」
這酒吧的另一特色,便是備妥數種造型的杯子,如果顧客點的湊巧是這幾種酒,那在喝完以後,侍者便會將杯子洗淨裝袋,讓客人拿回去做紀念品。
舒晨已喝光的那杯酒的酒杯是依飯店三個圓柱區合而為一的建築外形,所打造出來的,現在挑中的則是一個像電影攝影機的黑色酒杯。
「唔,」她啜飲一口後說:「甜甜的,很好喝耶!」
「舒,幸好你已經二十一歲,不然這一趟就白來了,」喬依說:「不過想要杯子,也不一定非要一口氣喝兩杯不可啊!以後常來,慢慢搜集不就好了?」
「怎麼常來?」舒晨反問她:「你忘了再過三個星期我就要回東岸去了?」
像是一面鼓脹的歡樂之鼓,突然被戮刺了一針似的,相聚的喜悅,一下子就因想到別後的種種而消失了大半,舒晨也感覺到了,連忙說;「但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對不對?喬依,你不是說年底要到紐約來,看盡百老匯的好戲嗎?」
一說到戲,喬依的眼眸為之一亮。「對,我這輩子還沒有去過紐約呢!到時你一定要陪我。」
年輕的心不怕分離,總覺得分離以後,很快就會相聚,於是氣氛馬上又融洽起來。舒晨暗自鬆口氣,今天是保羅的生日,可千萬不要因為自己而掃了興才好。
「舒,你那鏈子真美。」恭子的讚美把她喚回到現實中來,也讓大家的眼光再度齊聚在她身上,尤其是胸前。
舒晨低頭看看懸在白色短衫上,分外翠綠剔透的墜子說:「嗯!這是我的二十一歲生日禮物之一。」
「瞧你說的滿面春風,一定是心愛的人送的吧?」
心愛的人?舒晨才一愣,便點了點頭說:「嗯!的確是心愛的男人送的。」
喬依露出得意的表情說:「我就說嘛!若不是心愛男人送的,舒幹嘛一天到晚戴著它。」
相對於喬依的歡喜的,是保羅的神色一黯,但他可不是那種輕易就會服輸的人,馬上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有錢的男人就像兔子,頂多可以搶得先機而已,沒有人說他們就一定會一路贏到底。
「真美,」恭子也說了:「舒,那是玉嗎?還是綠寶石?不然怎麼會這麼亮?」
舒晨笑著搖搖頭道:「都不對,我哪裡敢戴著名貴的寶石四處逛?這是人工寶石,假的啦!」她再摸摸胸前那約有常人一個拇指指節大,狀似心形的墜子,寶石看來雖是假的,但她的喜愛之情可絕對真實。
就在她笑咪咪的時候,突覺有股不尋常的氣息緊裹住自己,好像……像一陣冷風突然往她襲擊過來似的,但他們位於室內,現在又是八月天,哪有可能?舒晨悄悄往四週一探——
是他!
是在園中盯住她看的同一個人。和白日不同的是,夜晚的他換上了黑衣黑褲,更顯得表情陰森、雙眸冰冷。他獨自一人坐在那裡,面前擺的顯然是威士忌加冰塊,雙眼正一眨也不眨的往她直逼過來。
這一回舒晨可以確定他看的人是自己,但為什麼?她肯定與他素昧平生,如果見過,坦白一點地說,這麼俊美的男人,自己不可能想不起來他是誰。
正因為不認識的關係,他老是會在周圍出現,便顯得更加突兀奇怪。舒晨從小就最受不了這種莫名奇妙的事,很想乾脆走過去問個分明,但是……若他應一句:「這裡是公共場合,誰都可以來。」呢?酒吧如是,狄斯耐樂園亦然,她來得成,他自然也可以來,況且他除了看自己外,並沒有做出任何不規矩或侵犯到她隱私權的事,貿然前去質問,失態的恐怕仍然是自己。
但他那一雙眸子啊!目光的焦點分明是自己……等一下!或是自己胸前的鏈墜?舒晨心下駭然,突然有些後悔把項鏈垂掛在外了,連恭子這位家中開珠寶店的大小姐都會把這墜子當成真正的寶石,那也就難保一般人不會誤以為它價值連城了。看來今晚回去以後,就該把它收起來,再不要天天隨身戴著了。
「舒,舒?」是保羅焦灼的聲音:「不好也沒關係。」
「嗯,」舒晨趕緊回過神來問:「什麼事?」糟糕,剛剛只顧著注意那個人,旁邊幾個人說了什麼,她根本都沒聽見。
「保羅想跟你要份生日禮物,結果你半天不答腔,他以為你生氣了。」馬克解釋道。
收拾起慌亂的心情,舒晨強迫自己也拉回視線來說:「什麼生日禮物,既然是壽星開口要求的,那當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真的?」保羅喜出望外地說。
「這下後悔了吧?」喬依拍掌笑道:「早知道啊!保羅就該獅子大開口一番。」
「到底是什麼嘛?」舒晨問道。
「保羅要你親他的面頰一下啦!」宮崎治說。
「這個……」都怪那人不好,害自己匆促答應了保羅,舒晨並不至於保守到連個親頰吻都不肯給,只怕如此一來會誤導了保羅,白白害了他。
「沒關係,沒關係,我說過不好也沒關係的。」
見保羅如此為她著想,舒晨反而覺得若堅持不肯,便有失朋友之道。於是她大方的傾過身去,在保羅的面頰上印下一個響吻。
四個朋友起哄叫好,保羅滿臉興奮,只有舒晨在收回身子,往那個男人的方向投去一瞥時,因見他的逼視中多了份陰冷而劇震了一下,所以下意識的便將外套的扣子扣上,以掩飾住那個晶瑩的翠綠墜子。
他到底是誰?
***
「書銘,我喜歡這幅畫,你呢?」
「這幅啊!」書銘仔細欣賞舒晨說的那幅油畫。
畫中的白衣少女坐在椅上,頭戴寬幅黑帽,以左手支頤,右手斜靠腰間輕攏左手肘,頭微低往左側看過來,雖然沒有笑容,卻極為吸引人,讓人捨不得挪開視線。
「看起來是位很倔強的小姐,你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不由自主的就喜歡上她?」
舒晨瞪了他一眼,但笑不語,好像是在說:「你猜。」
逛完美術館後,他們攜手往右側的玫瑰園走去,艷陽下各式各色的玫瑰,美得讓人眩目。
「以前來過?」書銘問舒晨,她正仰頭欣賞以排山倒海之勢迎面而來的紅玫瑰。
「唔,」舒晨回頭一笑說:「是喬依帶我來的,她不服氣別人說加州只有好萊塢文化,硬要我到這裡來看看,很美,是不是?」
「但你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地方。」
舒晨被說中了心事,不禁紅了紅臉道:「才沒有哩!這漢亭頓花園佔地廣,裡頭的植物花草,從日本園藝到沙漠仙人掌都涵蓋了,又有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和美術館,若我覺得不怎麼樣,幹嘛浪費你寶貴的時間帶你來?」
書銘寵溺的笑道:「你啊!是被紐約寵壞了。」
「也許吧!不過你也不能忽略其他地方的美啊!這個花園每年約有五十萬名訪客,包括一千八百名教授學者,和兩千五百名的學生,剛剛在美術館內,不是有許多學生一邊看畫一邊做筆記嗎?到這裡來選一幅畫做心得報告,幾乎已是每個洛杉磯學生不可或缺的功課。」
書銘攏住她的肩膀說:「兩個多月的獨立生活過下來,有什麼感想?」
「很好,加州的陽光讓我覺得日子輕鬆無比,狄斯耐樂園裡孩子們的笑聲,和大人們的歡顏,更讓我時時忘卻了這個世界,其實還是有其冷酷現實的一面。」
提到「冷」字,舒晨的腦中驀然閃過一個身影,那是剛才在參觀日本花園時,無意間看到的一個背影,她剛想看清楚一點時,那人已閃出門外,舒晨不禁暗罵自己杯弓蛇影、庸人自擾。
「那研究所何不就申請這裡的學校念?」書銘鼓吹道:「史丹福、柏克萊都不錯啊!」
「我的哥倫比亞大學又有什麼不好?」舒晨笑道:「而且我已住慣紐約了,人人都說它治安不好,但就像……」她偏頭想了一下,再對書銘說:「就像你捨不得台灣一樣,我也捨不得離開紐約。」
兩人分隔兩地,一直是他們不忍面對的無奈事實。書銘不願接續這個話題,便輕輕拉出她本來藏在V字領口內的項鏈墜子說:「你很喜歡這份禮物?」
舒晨抬起頭來,仰望書銘那張略顯瘦削,卻仍然充滿魅力的面龐,尤其是那雙既溫柔又憂鬱的眸子,輕輕點頭說:「喜歡,非常喜歡。」
「不嫌我送不起真品?」
「我喜歡它,只因為它是你送的,其他的並不重要。」
書銘眼中掠過一絲狼狽及疼惜,忍不住便用力將舒晨緊擁入懷中。「舒晨。」
「嗯,」她溫馴的貼伏在他懷裡,兩隻手還輕輕環住他的腰。「你明天幾點的飛機?」
「我已決定改搭今晚的班機。」
書銘是要到荷蘭去,參加一個國際性的水利會議。舒晨知道,他為了過來看自己一面,已經好不容易才擠出三天的空檔,所以也不忍心再拜託他多留一個晚上。「回來時,你還會經過這裡嗎?」
「不會,我直接就回台灣去,」書銘說:「反正你再過五天也要回紐約去了,我這會一開七天,就算再回來也碰不到你。」
「那……」舒晨難掩失望地說:「你聖誕節時會不會到紐約來?」
「舒晨,」書銘輕撫著她編成粗辮子的長髮說:「你又肯不肯回台灣來過年呢?」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立刻陷入難堪的沉默之中。每次都是這樣,再怎麼順暢的話題,只要一遇到彼此的歸屬,就成了瓶頸。
望著舒晨那年輕得尚不知如何掩飾心情的澄澈眸子,書銘率先軟化下來。「算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對了,回紐約後有人接你嗎?」
「這你放心,姑姑他們雖然到中國大陸去了,但能來接我的人還不少呢。」
「你說,這回離開加州,身後又留下多少顆破碎的心啊?」書銘一手仍環著她,一手則伸過來,捏捏她的小鼻子說。
舒晨故意仰首向天做細數狀。「我看看啊……唉呀!恐怕用雙手都數不完呢!你說怎麼辦?」
「能怎麼辦?回家去喝醋羅!」書銘苦著一張臉應道。
舒晨被他的樣子給逗笑了,兩人的笑聲迴盪在長長的玫瑰花架長廊間,但是在她前仰後合之際,突覺不對,凝神往前一看,果然又是——
是他!
他半側著身子,離她和書銘不過十步之遙。這次又是一身雪白,好像白天穿白,黑夜著黑,已是他穿衣的不二法則。但更恆久不變的,是他冷然的凝視,不,那不能稱之為凝視,而是緊盯住她不肯放,看得她心底發毛、四肢乏力,若說要與前幾次見他有什麼不同之處,便是此刻浮在他唇邊的冷笑了,彷彿在對她說她逃不出他手掌心似的。
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這太荒唐了。她雖不知道他是誰,卻肯定他並非中國人,也不是美國人,而自己的交友圈子可以說是華人、洋人各居一半,不過不管如何,她都沒有見過這個人,只除了到加州來之後。
到加州來之後?難道他的出現和地緣有關?她是在學校一放暑假後就過來的,前後大的有兩個半月,他真的是在跟蹤自己嗎?從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開始跟起的?
「舒晨?舒晨?」書銘感覺到她繃直的身子,急急忙忙的叫她:「你怎麼了?」
「我看到——」她伸手一指,卻立刻啞口無語。
書銘順著她的手勢轉身一看,卻看不到任何會令她如此失神的異狀,但因舒晨臉色發白,令他不敢掉以輕心。「你看到什麼?」
舒晨的第一個反應,是把被他掏出來的墜子再塞回衣內去,這動作惹得書銘更加緊張。「怎麼回事?有人在看——」
書銘要擔心的事已經夠多了,自己不能再讓他多添煩憂,但他剛剛是想說有人在看她的墜子嗎?那個人看的真是她的項鏈嗎?而且每次行動都那麼快,快得讓她真要誤以為,一切都只是自己太過疑心所產生的幻象。
「沒什麼,剛剛……那裡有只四腳蛇。」
「長這麼大了還怕那種東西?」書銘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沒辦法,一看就全身發麻嘛!」
「難怪剛才身子那麼冷,」書銘鬆了口氣說:「走吧!我在前頭幫你開道,免得你一不小心又被嚇昏。」
舒晨俏皮一笑,挽著他的手臂便跟上,但仍然忍不住回頭看了一下,可是在偌大的玫瑰園中,已再也見不到那高大挺拔的雪白身影。
***
「謝謝你,保羅,就算要我自己挑,我也桃不出比你為我安排的更佳方式,來與這美麗的城市說再見。」坐上保羅的車後,舒晨由衷的說。
保羅專心的開過下山的蜿蜒道路,然後才側頭問她:「但你對我的感情,只是謝謝而已?換句話說,只有感激,而無其他?」
舒晨漲紅了臉,慌忙想要辯解,但保羅說的何嘗不是實情?這個在學校裡拿全A的大男孩,不但沒有一般美國男孩的輕浮,相反的,他除了成績優秀外,還玩得一手好琴,另外他又主動向擔任醫生的父親與做律師的母親表示——二十一歲後的學費應該自理。若要挑選男朋友,他絕對是上上之選。
「舒,我不想給你壓力,但……我只想問你,是不是因為我不是中國人?」
「不,」這答案倒不難答,舒晨知道保羅是個明理的人,她可以坦誠相告:「保羅,你很好,真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從來就沒有以國籍來區分週遭人的習慣,我喜歡你,只因為你是你,跟你是哪一國人並無關係。」
保羅想了一下,表情瞬時轉為一貫的開朗說:「你喜歡我?」
「嗯!」舒晨用力的點頭表示肯定,她實在見不得朋友因她而受傷。
「那表示我還是有希望的口羅!好,舒,現在不逼你,但從今以後,我一定要盡量施展自己的魅力,直到贏得你的芳心為止。」
舒晨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麼,後來想想又何必?自己即將離開這裡,為彼此預留一點空間不是更好?於是她眺望山下的燈火說:「洛杉磯的燈火真美,剛剛從『山城』往下看,還真像是在帝國大廈上,往下俯視紐約的人間燈火。」
山城是一間位於市區小山丘上的日本餐館。以前是日本明星三船敏郎的寓所,如今改為餐館,因特色獨具,加上倚窗而坐時,可看到如散落一地鑽石般的洛城夜景。所以雖然立有穿著必須考究的種種規矩,但每晚依然門庭若市,賓客如雲。
「你很想念紐約?難道洛城真的這麼沒有吸引力?」
知道他「別有所指」,舒晨也語帶玄機的說:「我想念的是『整個大蘋果』,而非特定的人物或地方。」
「紐約是大蘋果,」保羅笑稱:「那洛杉磯也許該稱為『香吉士』吧!希望有一天,你也會因為此地的芳香而再回來。」
回來?她還會再回來嗎?舒晨想起這五天來,那幾乎天天都出現的身影,不禁打了個冷顫。此行雖然美好,但那老是在她週遭出現的男人,卻令她十分害怕,尤其是送走書銘後接下來的這五天,他幾乎天天都會到園內來。而且不論她在哪一區服務,他一定都會同時出現,照例不發一語,照例與她保持一段距離,也照例緊盯住她不放,要到這種時候,舒晨倔強的個性才猛然抬頭,不管他看的是她,或是胸前的墜子,她都沒有示弱的道理,所以她打消了先前把項鏈收起來的念頭,仍然天天貼身戴著。
因為這個人的存在,使舒晨在依依不捨離開洛杉磯的同時,也大大鬆了口氣,不管他有什麼目的,總不可能連她的行蹤都知道吧?在驚懼的同時,舒晨總不忘一再的安撫自己:沒事的,沒事,只要我回到紐約,再等姑姑、姑丈從中國大陸回來,一切就都沒事了,但——
那冰冷的眼光,那彷彿要追她至天涯海角的表情,仍令她惴惴不安。
「舒,你怎麼了?冷嗎?那我把冷氣關了。」保羅注意到她顫抖了一下,雙手也交叉環緊了身子。今晚為了要到山城來,舒晨特地穿了件露肩的白緞貼身迷你小禮服,也許是衣衫單薄,所以……
「不用,」舒晨按住他欲關冷氣的手說:「我不冷,只是想到這兩個多月以來,你們對我的種種照顧,有些激動罷了。」
「這就是你們中國人所謂的『緣分』吧!」保羅說:「對了,你明天幾點的飛機?」
「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該說是今天啦!」舒晨提醒他道:「早上十點半。」
「誰送你?你平常開的那輛車,不是昨天就歸還朋友了?」
「是啊!公寓也租到今天到期,放心啦!有計程車送我,早聯絡好了。」
「我看還是我——」把車轉進舒晨住的那條街上,保羅彷彿下定決心的說。
「不,保羅,你們今天都得上班,我們不早就說好了嗎?而且我這人最怕離別的場面,到時在你們面前哇哇大哭,那多沒有面子。」
保羅還想再勸,不過想到舒晨那看似柔弱,其實十分堅持的個性,便只好點了頭。
「到了,」舒晨說:「謝謝你,保羅,我們就在這裡說再見吧!」
舒晨的公寓在最裡頭,路旁下車,再走三十秒鐘的小坡道後,就可以上樓回房了,為了不打擾到坡道兩旁的鄰居,舒晨體貼的請保羅留步。
「我陪你走到門口吧!」
「不用了,保羅,真的不用了,這樣道別最好,」她伸出手來,與保羅重重一握,然後俯過身去,在他頰上印下一吻,再輕聲的說:「再見,保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
她下車翩然離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是「毒藥」嗎?或是香奈爾的「五號」香水?保羅對這些一向沒有什麼研究,便搖下車窗,看著舒晨在登上樓梯之前,再轉身與他揮手,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確定她已上樓了以後,他才開了車離開。
登上二樓的舒晨,慢慢朝十公尺外的房門走去,心裡猶自迴盪著保羅眷戀的眼神。這種眼神,她自上十六歲起便看過無數雙,可惜卻沒有一雙足以撼動她的心靈,若要論曾經教她心動的眸子,恐怕也只有那——
舒晨頓覺身後掩來一股勁風、一股壓力、一股陰影,令她寒毛直豎,直覺告訴她身後有人,而且還是不懷好意的人。她顫抖的手,都還來不及探進皮包內拿防身噴劑,口鼻已被一方白帕摀住,驚悸到極點的舒晨本能的拚命抗拒,無奈腰被另一隻巨手緊緊扣住,而意識也漸漸模糊……模糊……
在眼前一黑之際,舒晨彷彿又看到了那雙讓她心寒、心悸,偏又挪不開視線的幽深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