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晨,」表演結束之後,爾飛捧起她因太過震驚而冰冷的小臉說:「舒晨,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是如何的想念你?你真美,比我記憶中的你還要美上百倍、千倍。」
她怔怔的看著他,仍然無法相信站在她眼前的人是爾飛。「你……你……」
「是我,是我爾飛,舒晨,你不認識我了嗎?難道你已經忘了我是誰?」他發亮的綠眸中儘是自信。「不,不可能,你絕對不會忘記我,對不對?不然你不會一見面就叫出我的名字!」他突然用力將她擁入懷中。「老天!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這四年半的日子,人家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算看看,我們已分別了多久?」
「從你『死後』算起,已經有四年六個月又零八天。」
話一出口,兩人都僵住了,然後爾飛的臉上,綻放出如盛夏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對照出舒晨一臉寒霜,滿目怨懟。「舒晨,你把日子數得這麼清楚?」他細細輕撫她的臉,好像她是珍貴的水晶玻璃品,若不小心呵護,就會碰碎似的。「回到我身邊來,讓我們重頭來過,好不好?」
舒晨的心,其實在乍見爾飛後一直處於混亂狀態。他從開始至今所表現的熱情和溫存,更讓舒晨暈頭轉向的,腦裡心中盤旋著的,儘是兩人過往的甜蜜、他的霸氣、他的體貼、他的溫柔、他的擁抱、他的親吻、他的一切。如果自己真的忘了,何至於在見面剎那,便能喊出他的名字。不管她有多想否認,她的心卻一直自有主張,她的心認得他,認得他的身影。他擁抱她時的有力臂膀、他呼在耳邊的溫熱氣息、他優美的唇形、他挺直的鼻樑,他幽深引人的綠眸。
眼睛!舒晨的腦中驀然閃過多年前向「新王」道別的情形。她往眼前這個人的左眼看去,果然看見有條細紋劃過眼瞼上下方,和眼睛正好呈四十五度角傾斜的交叉,看來當年他若不是在情急之中閉上了眼睛,說不定炸彈碎片早劃瞎他了。
而這個人,正是當年滿口否認他是爾飛的人,甚至說他不懂中文,還叫他的王后出來證實他的身份。這個人今天居然還敢站到她面前來,說要跟她「重頭來過」?
舒晨本來混沌的腦子,現在終於完全清醒了。她努力的抽開身子,雖然喉嚨一下子變得又乾又澀,仍力持鎮靜的說:「艾菲索斯陛下,我想你是認錯人了。」
「舒晨,」不理會她冰冷的英語,爾飛仍用中文說:「別裝作你不知道我是誰,或你不在乎我,我太瞭解你了。舒晨,我們之間曾經發生的事,永遠也不會成為過去,不會!」
「不,不管你是誰,也不管我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麼,都早在我們上回分手時結束了。」她一口反駁道:「艾菲索斯、艾達墨斯或亞歷山大,對我而言都是一樣不具任何意義的名字。」
傷透了的心如何痊癒?這些年來,她任由這顆心支離破碎的,只因一碰就痛、一觸就血流不止。而這個始作俑者,為什麼又要回來踐踏她的心?踩碎了不夠,他定要碾爛它才會甘心嗎?
「舒晨,如果你對我這個人已經不存任何希望,如果你相信我已經去世多年,為什麼你剛才會一開口就叫我的名字?為什麼?」他仍然不肯放鬆的逼問道。
他們的眼光交纏在一起,舒晨仰望他摘下「阿里王子」頭巾後的濃密黑髮、深邃的綠眸,禁不住渾身一震。為什麼事隔多年,他對自己仍有這麼大的影響力,舒晨心中的怒火頓生,氣他、更氣自己。「我承認乍見你時,除了喊你一聲之外,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但那是過去的回憶迷惑了我,國王陛下,我們實在不該把過去和現在混淆在一起,是不是?」
爾飛到這時也比較冷靜下來了,眼前的舒晨面貌清麗如昔、身段玲瓏照舊。九十年代的茉莉公主,卻顯然比七十年代的白雪公主更有自信、更有主見。四年半不是一段短時間,他改變了不少,那又怎能奢望她一成不變呢?更何況當時傷透了她的心的人確是自己,但他——
「國王陛下,如果你沒有事要再跟我這平民女子訓示的話,對不起,我想告退了。」
爾飛扯住意欲轉身的她說:「舒晨,看在老天的份上,你至少聽我解釋一下,至少聽一下我當初為什麼不能認你,至少——」
她抽回手來,如同嫌惡他的掌握說:「不必了,國王陛下,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認錯人,不是嗎?當年在薩拉丁與你一別時,我就知道你實際上是什麼人。」
「那你就該想到我應該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管我的身份、名字、乃至外形有什麼改變,我對你的心都未曾改變過。」
舒晨聞言不禁冷笑了數聲,那笑聲後來且變成令爾飛驚懼擔心的苦笑。雖然只是淡淡的幾聲,卻好像已訴盡她這些年來的痛苦與委屈。
「國王陛下,當初我曾苦苦哀求你跟我說明真相,我說不論你有什麼苦衷,只要你肯跟我說,我甘心與你一起承擔,結果呢?」
「舒晨,當時國內政局不安,如果讓百姓及其他鄰國知道我並非艾菲索斯,則我休想有一分一秒緩衝的時間,也休想有一絲一毫穩固情勢的機會,我這全是為大局著想啊!」
「是嗎?所以你不惜頂替艾菲索斯登基為王,過那你以前口口聲聲說仿如牢獄的王室生活?怎麼樣?非常過癮吧?這幾年來功勳彪炳,恐怕更捨不得離開王位了,或許經過這四年半的磨練下來,你早已發現,自己其實是個極為優秀的領袖人才,或許還慶幸當年沒有真的變成平民。」他本有滿腹的情懷想向她傾訴。四年半來支持他在王位上持續奮鬥下去的最大主因,無非就是能夠擁有與她重逢的一天,能找回往日的歡笑,能彌補這一千多個日子以來的寂寞失落。如今看來,恐怕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因為她把心門緊緊關閉,根本不肯給他一絲希望。
「爾飛,」她終於再度叫了他的名字,但口氣已是一種令他錯愕的陌生。「我說過從頭到尾,我都未曾相信薩拉丁王國國王寶座上坐著的人是艾菲索斯。我一直都知道那位英明果斷、勤政愛民,在短短四年半間,將薩拉丁王國建設成一個更加現代化的國家的人是你。或許我應該向你的父親道聲恭喜才是,碰到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他那位本來只對蓋房子有興趣的小兒子,還是展現了治國的長才,」舒晨的口氣中,充滿怨懟的委屈和尖酸的譏諷。「剛剛你說錯了,其實你的身份、名號、頭銜乃至於外形都沒有變,變的只是你的一顆心!」
爾飛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本來打算一見面就拿出來送她的那條項鏈,如今卻再怎麼說也拿不出來。
「我愛過你,爾飛,我不否認自己曾深深愛過你,」上天垂憐,再見到他之後,她也終於必須跟自己承認,直到今天,她依然深愛著他,只愛他一個人。但就像她發過重誓,絕不再為這個男人掉一滴眼淚一樣,她也永遠都不會再讓他知道。「但由於你的無心,導致我的心碎,我再也不可能和你有任何瓜葛,因為我愛的那個薩爾飛,在四年半前就已經和大王子一樣,被炸彈炸個粉碎,不同的只是他死的是軀體、而你死的是真情!」
這一次她轉身時,爾飛沒有再拉她,而舒晨也直到上車之後,才發現這次的見面給自己留下多深的「後遺症」。她發顫的雙手根本扶不牢方向盤,軟弱的腳踩不住油門,拚命忍住不讓淚水奪眶而出的雙眸,也難逃模糊的命運,最後她不得不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的喘氣,緊迫的胸口,彷彿隨時會令她窒息似的。
「舒,」有人輕叩她的車窗,舒晨驚跳起來,看清楚是誰以後,才鬆了口氣滑下車窗。「舒,把車留在這裡,我和喬依送你回家吧!」
這不是問句,於是舒晨乖乖下車由他們送回家中,之後又因臉色蒼白,好像隨時都會昏倒過去的樣子,喬依和保羅便堅持要留下來照顧她。
當舒晨跟爾飛在爭論時,保羅他們其實一直都在一邊守候著,只是他們相當尊重朋友的隱私權,在舒晨尚未主動談起之前,誰也沒有開口問一句。
而舒晨提的其實也不多,只約略說明爾飛和自己相識的經過,和兩人因何原因分開,現在他卻突然回來找她,說要與她復合,教她如何答應。
「你還是很愛他,對不對?」喬依滿懷同情的握緊她的手說。
在好友面前不必逞強,舒晨再啜一口加了蜂蜜和冰塊的伏特加烈酒,然後類似自嘲的說,「很明顯,是不是?所以他才會有恃無恐,予取予求。」
「舒,你在其他方面都那麼聰明,為什麼獨獨在愛情中這麼看不開?這麼笨呢?」保羅不改他一貫直爽的個性說。
「你懂什麼啊?若非男人爛,女人又何必笨呢?」喬依一口就堵了回去。
「你又在指桑罵槐了,對不對?」保羅反問女友。
「那要看你是否心虛啊!」喬依不甘示弱道。
看他們甜蜜的打情罵俏,舒晨心中更添悵然。「其實我還想再更笨一點、更蠢一些。」
保羅和喬依聞言,不禁瞪大了眼睛,拿她當怪物似地看。
「真的,」她手握酒杯,把頭垂得更低。「在一顆心無所依時,我就恨不得自己能再變得更笨、更蠢、更呆一些,最好能傻到不論他說什麼我都肯相信的地步,或許這樣我就不會再這麼痛苦了。」
「舒!」喬依心疼地大叫:「就算你有心這麼做,我也不會允許你的。」
舒晨放下杯子,將臉埋入掌中說:「喬依,保羅,我發誓我真的一直想忘了他,不管是回學校或出社會後,我都嘗試著要接納別的男人,我告訴自己初戀大都是不夠成熟的,所以才會那麼肆無忌憚、轟轟烈烈,結果卻常連自己都燒得遍體鱗傷。」她撫著面頰,露出疲憊的雙眸。「可是沒有一個男人像爾飛一樣,能進入我的內心深處,帶動我所有的情緒。」
「如果實情確是如此,」保羅說:「那你是不是該考慮乾脆就接受他這次的提議。」
「不!」舒晨如同被毒蛇咬到似的大叫:「不!我不要讓爾飛再回到我的生活中來,重蹈覆轍是最愚蠢的行為,尤其是再次接納曾背叛、遺棄我的男人,我沒有理由相信重來一次的他會比較忠實。」
「好,既然你心中有數,就要想辦法堅持到底,」喬依說:「回家休息吧!拒絕他的第一步,就是照常生活,照常工作,表示你可以完全不受他影響,就算五臟六腑都已因苦忍而傷痕纍纍,外表你還是得撐下去。」
對,舒晨扶一扶墨鏡,喬依說的沒錯,就算回到家後,她關起房門來會立刻癱倒在地,不成人形,在別人面前仍得展現最最光鮮的一面。
「舒晨,早。」
舒晨猛一抬頭,發現招呼她的人竟然就是爾飛,不再是純然的白,也不再是完全的黑,而是米色的短抽襯衫和咖啡色的長褲,柔和的顏色,是在反映他不再偏激極端的性情嗎?
在舒晨尋思的時候,其實爾飛也在打量她,眼前的舒晨,已完全褪去年輕女孩的青澀,白色絲質上衣,腰閒打褶的深藍色及膝窄裙,除了藍紅相間,繞過領子垂到胸前,打了個松結的絲巾和扣在耳上的金圓形耳環外,身上再沒有任何多餘的配件,一派優雅大方。
「我送你去上班,順便在路上聊聊,昨晚我出現得太突然,想必嚇著你了,對不起,我應該事先通知你一聲的。」爾飛彷彿想看透她似的,一直盯住她的墨鏡看,而舒晨則氣自己明明有墨鏡的保護,為什麼仍有被他一眼看透的錯覺?
「是的,你應該事先用電話跟我聯絡,早一點明白我的態度,也就用不著白跑一趟,還在美國待這麼久,耽誤了公事。」
「舒晨,昨晚我聽你講話,似乎對我國目前的情勢十分瞭解,為什麼最近我們國內的一件傳聞,你卻反倒一無所知?」如果她略知一二,他也就能順勢解釋。
***
本來想問他是什麼傳聞,但轉念一想,也許根本沒什麼傳聞,他這樣說,不過是為了要引發她的好奇,看看她還關不關心有關於他的一切而已,哼!她偏不上當。
「我對中東諸國之間的恩怨,以及他們國內的種種爭權奪利的醜事向來無興趣,昨晚所說的一切,全都是曾為貴國設計過水利工程的書銘跟我提的,我也就只知道那些而已。」
「啊!水利工程,」爾飛突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娜法蒂婷水壩,你還記得那鐘乳石洞內的房屋嗎?自從你離開之後,我就再沒有讓任何人進去過。」
那幽靜的河、童話般的幻境、五日的纏綿……結果!舒晨斷然的說:「我全都忘了,年少時的往事,哪一樣不是衝動魯莽下的產物,誰有閒功夫去記那些事。」
「你在撒謊,舒晨。」他冷靜的說。
「我沒有。」
「有,如果你不是怕你那雙眼睛會出賣你,為什麼不敢摘下墨鏡和我講話?」
「對不起,這裡是美國,不是你的薩拉丁,我更不是你的子民,無須對你頂禮膜拜。」
「舒晨,」爾飛好像已準備讓她發洩個夠的樣子。「上車吧!車上備有早餐,我想你一定是餓了,火氣才會這麼大。」
該死的!為什麼他對自己的習慣仍記得一清二楚呢?舒晨瞥一眼房前那輛加長型的勞斯萊斯,面無表情的說:「對不起,我既不是貴國的王妃,也不是什麼公主,坐不起那麼豪華的車子,而且——」
「而且我已經要送她出門了,請你不必費神;」身著睡袍的保羅,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的說,一手環住舒晨的腰,一手朝爾飛揮舞,權充招呼,再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早啊!親愛的,怎麼起來也不叫我一聲?」
瞥見爾飛迅速轉為冷冽的眼神,舒晨的心中不禁掠過一陣快意,原來以眼還眼的報復,竟是這麼痛快的一件事。為了讓他也嘗嘗自己這多年來深受的嫉妒之苦,舒晨便索性轉身勾下保羅的頭,在他嘴上啄吻一下道:「早,我看你睡得熟,捨不得嘛!」
「走吧?」保羅甩一甩手中的鑰匙說。
「嗯!」一直到車走遠以後,舒晨才放鬆身子,大大歎了口氣。「謝了,保羅,是喬依教你出來幫我解危的吧?」
「你真瞭解她,為了叫醒我,她差點沒拿你的平底鍋敲我的頭,好不容易才弄醒我,幸好趕上了,」保羅摸一摸說道:「可是舒晨,你確定我沒有幫了倒忙嗎?」
***
「我們真的需要好好的談一談,一起用晚餐,好嗎?」
今天舒晨不上晚班,正打算打開車門,早點回家去休息補個眠時,左手突然被捉住,害她嚇了一大跳。
「爾飛!」
「是我,」他說:「我已經等了你一整天了,看來你早上那名男友並不在,跟我去吃頓晚餐,好嗎?」
「沒有用的,爾飛,我不想和你約會,我們現在的身份比以前還要懸殊,我也不想上報,做什麼國王的花邊新聞,所以可不可以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
「好,你不想約會,」他避重就輕的說:「那就不去浪漫的餐廳,不點燭光,不跳舞,不說甜言蜜語。舒晨,飯是一定得吃的,我很想念此地韓國餐廳裡的傳統小菜,就算是陪朋友吃一頓飯,如果你堅持,我們甚至可以各付各的,這樣好不好?」
舒晨想了一下,本來想搖頭的,心中卻明白他說的也有理,而且他若是有心找她一談,那遲不如早,越快與他做個了斷越好。
「距離這裡二十分鐘車程,有家不錯的韓國餐廳,店面不怎麼起眼,菜卻是一流的,你跟著我來吧!談完之後我就回家,同不同意?」
「同意,但有一個條件,你搭我的車,」他做個手勢,請舒晨先聽他講完。「我自己開賓士來,沒有司機,沒有隨從,沒有保鏢,你不必緊張,最重要的是,我看你帶著兩個黑眼圈,一副隨時都會睡著或暈倒的樣子,我不希望眼睜睜看著你在高速公路上撞車。」
她很想跟他說,就算撞死也比跟他同處在一車內要來得好。但她真的是累了,而且現在的她,有不只該為自己保重身子的理由,的確不能冒撞車之險。
一路無言,進入餐廳,點上兩客烤牛肉後,韓國那特製的小菜便一小碟一小碟的端上來,幾乎佈滿了整張桌子,少說也有十來樣。
「你幹嘛一副草木皆兵的樣子?」爾飛問道。
「還不是因為有你在。」舒晨衝口而出說。
爾飛露出迷人的笑容說:「是嗎?我們不過是一對普通的朋友,這餐廳又毫無情調可言,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如果還做得成朋友,當年又何必……」老天,她又多愁善感了,舒晨連忙叫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否則今晚鐵定會全盤皆輸。「對了,你這一次怎麼能如此輕易外出?而且身邊都沒有侍衛隨從?」
說啊,想解釋的話,現在是最好的機會,爾飛有滿腔的話想跟她說,但是——
「算了,你們王室,想做什麼會沒有辦法呢?更何況是深受人民愛戴的國王,我想保鏢人員一定都在附近吧,除了保障你的安全外,也幫你擋掉記者們的刺探。對了,怎麼好像你這次到美國來,傳播媒體都渾然未覺的樣子?」舒晨越想越奇怪。
「如果有新聞記者過來包圍我們,你會先擔心我的安全呢?或是自己的曝光問題?」他又再次閃躲了她的問題。
「都不是,我最擔心的是見報之後,可能會傷到我很親的一個人。」
那霎時放軟的口氣、一臉的溫存、雙眸的柔情以及掩飾不住的憐惜,看得爾飛心頭大震,令他立刻自問:我是不是太自信了?
不問還好,越想心不禁越亂。打從回來找舒晨開始,他便深信雖然會有阻礙,但是憑藉過去的深情,憑她沒有在這四年多裡結婚的事實,憑他鍥而不捨的追求,就算她是鐵打的心腸,也會有被他打動的一天。
他知道那日在亞爾汗木拉宮中的一幕曾傷透了舒晨,但那時的他又何嘗比她的好受一分一毫呢?如今環境雖好不容易允許他回來找她了,但他憑什麼認定她還會癡癡地等待他的垂青呢?
然而若要叫他就此罷手,那更加是毫無可能的事。四年多來,他受盡相思的煎熬,患得患失,在絕望、希望、失望及盼望的種種情緒中飽受折磨,舒晨的身影無一日不在他心頭流連。如今得償重逢的宿願,才剛剛開始努力,便又要他打退堂鼓,這樣的懲罰,會陷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啊!
「你很親的人?比過去的我對你而言還要來得親嗎?」他唯一能確定的是,那人絕不會是今早送她出門的保羅,那個保羅已有論及婚嫁的女友,爾飛早已調查清楚。
舒晨才入口的泡菜差點就梗在喉中,連忙灌一大口水,才倖免於劇咳不已,她有沒有聽錯?他是在吃醋嗎?如果是,那表示他仍然很在乎自己嗎?甚至還愛著她?
「舒晨,我們有過一段特殊難忘的歲月,難道那些對你而言,都已經不具任何意義了?」
難忘的歲月?的確,相戀有多深,相傷就有多苦。「也有教人難堪的時候,不是嗎?爾飛,若要論迷人,我承認沒有人可以比你更有魅力,過去你在我眼中,甚至連跋扈都是可愛的,但現在我不這樣覺得了,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舒晨,」他難得的鎖緊眉頭說:「我不能騙你說如果一切從頭來過,那我當日就絕對不會謊稱自己是艾菲索斯,因為我有不得不那樣做的理由。不過你別以為我就不想那樣做。事實上我想,我當然想,但是過去已成事實,我不能拿塊橡皮擦來擦一擦,就當做它根本沒有發生過,我唯一能做的是努力現在,創造未來。」
「你想、你認為、你能夠做什麼,又不能夠做什麼,」舒晨苦笑道:「你說要努力現在,要創造未來。換句話說,你仍然想要我,但是只在對你方便的現在,只在不妨礙你利益的此刻,你才會想要我。根本不想與我分享『你』的生活,你只是想要再度介入『我』的生活而已。」
「原來我在你眼中,竟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可憐他今日在她心目中會變成這樣的人,正因為當年必須為無私而付出所有的自我啊!這一切真是太諷刺了。「他和我一定完全不一樣吧?」
「他?」舒晨不解的反問。
「你最親的那個人。」
他居然還念念不忘,如果被他發現……不!絕對不行!「是的,她很甜蜜、溫柔、善良、可愛……她的好處是說不完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最早的問題,他對你而言,比過去的我還要來得重要嗎?」
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這絕對是個再滑稽不過的問題,然而此刻她卻不得不帶著無比沉重的心情應道:「她是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一個人,即便現在老天說,在她和我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下去,那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犧牲自己以保全她。」
就憑這一段話,在接下來的進餐過程中,爾飛再沒有多說一個字,光只是深鎖眉頭低頭吃飯,抬頭看她,而舒晨因累過了頭,食慾竟比平常時候還要更差一些。
一直到把她送到家門口後,爾飛才突然環住她的肩膀,猛把她往懷中一帶,熟悉的氣息和他身上散發出的熱力,讓舒晨幾乎為之一窒,而感受到她這份反應的爾飛,立刻把握住機會摩搓她細緻的頸項。「老天,我好想念把臉埋在你的頸側,任由髮絲掩蓋,恣意享受你的清香的滋味。」
「爾飛……」她想要推開他,只因為她太清楚他這種行為所可能帶來的「殺傷力」了。
「不,舒晨,求你不要這麼殘忍,不要連這一剎那的時間都不肯給我,這次我不是以薩拉丁的國王身份來的,所以沒有人知道我的行蹤。我以私人身份前來,只為一個私人的理由:我愛你,舒晨,你是我生命的重心,除了與你分享生命中的喜怒哀樂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人生目標。」
舒晨覺得自己的眼眶滾燙起來了,但那一定是因為雙眼太疲倦的關係。這時爾飛的唇也已經輕輕的落下來,先是小心翼翼、溫柔有加的。等到察覺她的抗拒軟弱後,立刻轉為狂暴,彷彿要撤除她所有的心防。
這不是長久以來只會在夢中出現的情景嗎?舒晨終於微啟雙唇,接納他飢渴的舌,往日的甜蜜馬上像個迷咒,緊緊環住了她。她想念他,天知道她是多麼的想念他,想要他!
「你是我的,舒晨,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公主!」他在她耳邊微喘著低喃。
霸道的口吻喚回了她的理智,震得她連退好幾步。不,過去的傷害太深,她沒有理由接二連三的承受。「不,我不屬於任何人,」迎上他深邃的綠眸,他熾熱的眼光,舒晨只能一再提醒自己,看他左眼上淡到幾乎辨識不清的傷痕。「我不是你的,我也不要你回來!」
「你要我。」他眼中又有了自信的光彩,不管她「最親」的那個人對她而言有多麼重要,她畢竟仍是自由之身,對不對?「舒晨,你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我而已,可惜你做不到,這一回,我不會再讓你離開,這一回,你將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舒晨用鑰匙開了門,根本無意請他入內,背對著他故意冷冷的說:「我不會給你任何機會的,爾飛,現在的你比以前更不自由,而我也已經不是你當年的東方小情人。」
「來不及了,因為我絕對不會放棄!」在她關上門前,他充滿信心的宣言仍溜進了她的耳裡,想不聽也難。
***
隔周開始,舒晨幾乎每一晚都和不同的男士出去,過去屢邀不獲同意的女子既點了頭,男士們哪有不趨之若騖的道理?
而爾飛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不再緊迫盯人,他除了每天必到樂園來和她打個照面,偶爾也聊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幾乎不曾再有任何「過火」的舉動。
但每隔一天,在舒晨夜深返家時,門前一定都會擺著一束玫瑰,每一束不多不少,剛好都是二十六朵,朵朵鮮艷欲滴,丰姿動人。
舒晨吾愛:
也許你永遠都不會再回頭,但你可以再重新接納我,掙扎愈深,成果就越甜美。
爾飛
P.S.這種邊緣略帶粉紅的橙色玫瑰叫做『美國北軍』,願它也能為我征服你的心。
親愛的舒晨:
以建橋代替築檣,以溝通代替沉默,以愛和信任來療傷止痛。好嗎?
爾飛
P.S.珊瑚紅色的『波利尼西亞落日』,可否引你回想起娜法蒂婷石屋內共賞的璀璨夕陽?
摯愛的舒晨:
若有傷痛及憤怒,只因為我們太在乎彼此。
爾飛
P.S.『和平』以紅邊鑲黃色卵形花蕾,你仍然不肯和解嗎?
我的小公主:
為你流淚,為你心痛,統統值得。
捨棄你並不是件易事,而為了爭取你重回我的生命,冒再大的險,我都願意。
爾飛
P.S.高稚明亮的粉紅杯狀『瑪格烈特公主』根本無法與我心目中的公主相比。
東方小情人:
有時你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令我無從揣想起自己是否仍是你所在乎的人。但我已把自己交託給你,再難收回,若失去了你,餘生我都將只是個不完整的人。
爾飛
P.S.圓舞曲螺旋狀濃粉紅色的『第一特獎』美得教人心悸,你肯再成為我的第一特獎嗎?
舒晨,我的最愛:
原諒我、原諒我,我愛你、我愛你。
除了說愛你之外,我已完全詞窮。
爾飛
P.S.紅色的瓣心象徵我的愛,白色的瓣背在乞求你的原諒,此花單名就叫做「愛」。
滿室的玫瑰、不同的卡片、充滿乞求的字句。舒晨每天每夜面對這些,自己都知道抗拒心已寸寸流失……
這一天洛杉磯難得的下起滂沱大雨,和一名律師的晚餐約會,頓時顯得更加索然無味。舒晨巧妙的提早結束用餐,以要回家等一個重要電話為由,跟他道歉,並表示不得不趕在九點以前返家。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不過舒晨反倒鬆了口太氣,至少可以以雨大為由,最好盡快返家做藉口,省掉邀他進屋裡去坐一坐的客套,況且她個人最喜歡雨天了,加州難得下大雨,她正好可以泡壺好茶、坐在窗前,享受那與世隔絕的安全感。
書銘曾說,這正是她缺乏安全感的最佳寫照。不過是不是真的如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二十幾天十幾場約會下來,她也的確累了,有時也不免質疑自問:我真的那麼怕爾飛嗎?或者我怕的是自己呢?所以才必須藉助別人的力量來抗拒他?
她收起雨傘,走進以粉嫩色的沙發組為主色步調的起居室,這間包括有主臥室一套、客房、客廳、餐廳、廚房各一及另一套衛浴的房子雖然不大,但因租金不高,平時又只有自己一個人住,倒也顯得寬敞舒適。
舒晨換好寬鬆的家居服後,便如願的泡壺熱茶,倚在靠窗的沙發裡,開亮座燈,翻起書來。雨好像一直沒有小下來的跡象,但願明天會放晴才好,不然又不曉得要讓多少乘興而來樂園的孩子們敗興而歸了。
大約過了半小時以後,舒晨起身想把窗簾拉攏,忽然瞥見前院的草坪上好像有個人影,差點就尖叫出聲,但等看清楚那個人好像只想送束花來後,舒晨馬上放下了心,原來花店的人都是這個時候把花送過來的,難怪她每次夜歸時,發現那花兒都鮮艷得好像才剛剛自花圃中剪下來的樣子。
舒晨心存感激,正在想要不要開門向他道聲謝時,突然瞥見那把花放下後,直起身來的男人面龐,一剎那間頓覺腦中一片空白,直以為自己看錯了。
而那人在送完花後卻也沒有立刻離開,反而折回到草坪上怔怔地看著房子,舒晨的一顆心,急跳到彷彿隨時都會自心口蹦跳出來的樣子,明知道從外頭那個角度,他是絕對看不到自己的,但是舒晨仍然心虛地把身子掩在窗簾之後。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在他淋了半個多小時的雨之後,舒晨終於忍不住地拿起雨傘開了門,往一臉詫異的爾飛走過去,在逐漸接近他的當口,她好像聽見了心防崩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