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好久好久不曾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滿心的感動,眼眶發熱,卻流不出眼淚來。
「我不是你娘,你若不起來,我可要先走了。」
「不,別拋下我!」她受到驚嚇,直覺抱住他的頸項。「不要再嫌棄我了,我好寂寞……」有人扯著她的雙臂,像要將她推開。
她張開惺忪睡眼,見到的是他溫和的表情。
「我不是你娘。」冷豫天好脾氣的說道。
她眨了眨眼,回到現實。四周是破廟的景象,淚眼佛像在他的身後,這一切不是夢。她的臉浮起淡淡的羞澀,正要告訴他她作了一個夢,夢裡有娘有他,到最後都離她而去,就算她再怎麼叫,仍然無人理會,沒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只有孤單一人飄蕩在人世間,幸好這只是夢,她還有他。
才要啟口,冷豫天就硬將她的手臂拉開,起身退開。
「要離開,就得趁早,若不慎被城裡的人瞧見,要脫身就難了。」冷豫天站在供桌前,對著佛像微微一笑,拎起包袱。「我先到外頭等你。」
挽淚怔忡了一會兒,呆呆的望著自己空虛的懷抱,再抬起臉注視有慈悲貌的佛像。在他心裡,她怕是連佛像的一根手指都不及,偏偏她死心塌地,就認了他一人。
她站起來,頭有點昏沉,是昨晚受的風寒吧。
步出破廟,談笑生笑嘻嘻的走來。「挽淚姑娘,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了……」見到她異常蒼白的臉色,他斂起嘻笑口吻,關心問道:「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需不需要我把脈?」
她的眼底閃過剎那的迷惑,目光不由自主移到楊柳樹下等候的冷豫天。
「你的心真細。」她喃喃,為所愛的人找藉口。
「我的心思是最簡單的了……」談笑生注意到她的目光,及時住口,同情的附和:「你說的是。我的心思一向細密,自然發現你的不適。」本想趁離別之際點她一點,讓她發現姓冷的並非凡人,但如今瞧她疑眼相望的神色,要如何說得出口!
「旁的男人怎會有我的這般心思,挽淚姑娘若願意,就跟我一塊走吧。」談笑生脫口而出,見到她吃驚的注目,心底打定主意。「對,我雖無冷兄之能,但起碼有一技之長,可以暖身飽肚。我也無家累,咱們可以義結金蘭,以兄妹之情雲遊四海……呃,你年長,願當姐姐也行啦。」唉,他就是好心,容不得旁人踐踏少女心。挽淚錯愕極了。「你……你是瘋了嗎?」
「什麼瘋?」他白她一眼。「我可是想了一夜呢。我祖上有訓一條:人有壞人,妖有好妖,什麼是好什麼是壞,莫聽旁人胡言亂語,由自己判斷。若遇上妖怪,手下留情三分。為何會有這項祖訓,我不清楚,只知流傳已久,你以為我為何見你而不懼?愚民因為未知而恐懼,你不過是個不死身,擁有人沒有的長生命,除此外,你還能做什麼?唉,這樣也好,等我百年之後,起碼有人為我上香祝禱。挽淚妹妹,你若只是寂寞,想要人作伴,不如與我浪跡天涯;若是你心已有所依,我就不勉強──」說到最後,聲量故意放大了點,存心讓楊柳樹下等候的男人聽見。
那男人仍是無所動,讓談笑生氣得牙癢癢的,差點衝過去打他幾拳。
她垂下視線,掩去眼底的激動,低語:「我是寂寞……沒有人願與我說話,與我相伴的只有野獸畜牲。它們不懂話,難以溝通,往往待在一地就不再動了,天地之間歲月在流轉,自己卻猶如行屍走肉。曾經,我想過只要有人願陪我說說話,我甘願為他死、為他生,而現在你是心甘情願了,可是……可是我……」
「挽淚?」楊柳樹下的男人在叫她。
她的身形動了,聽著他的叫聲,不由自主的移向楊柳樹下。
她的行徑已顯露她的選擇。
「挽淚姑娘,自己保重了。」談笑生叫道,目送他們。
挽淚回頭露出淡淡笑顏,隨即跟著冷豫天一前一後的離開五里坡外。
「咱們是要往西而行嗎?」行了一段路程,挽淚問道,撫上昨晚被咬得稀爛的下唇。
「正是。」冷豫天並未回頭。「西方有天女,見了她,也許你能受教幾分。」
「天女與我有何關係?她是神,我不是,為何要受教?我只想跟著你白頭到老。」
「你忘了嗎?挽淚。你答應過我,我要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我信佛,你卻有幾分不敬之意,你這樣,豈不是違反你的誓言?」
挽淚看著他的背影,又咬住唇,兩步並作一步的跟上他,用力環住他的背。
「我說過的話,絕不反悔!」
他想由她身上借壽,她絕不會吭半聲;要她信佛,就算世間無神佛,她也會信。只要他說的話,她都會聽,為什麼他不肯好好看著她?「挽淚,放手。」
「我不放!別說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我喜歡你,我愛你,我就要抱你!」
「挽淚,山溪路難行,你這樣抱,連一步也走不了。」他仍然好脾氣的說道。
他說的確實沒錯。她微微鬆手,改抓他的手臂,卻被他扳了開來。她不死心,又要逼上前去親近他,他彷彿已預知她的動作,快步走過溪石,連她也鎖不住他的身影。難道她做錯了嗎?沒與人相處過,她不懂人世間女子該如何親近心愛的男人,她這樣是唐突嗎?想要親近他、想要他的心、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想要感受他的溫暖,她這樣做又有何不對?她握緊拳頭,敢怒不敢言,怕他揮揮衣袖離去,只得咬牙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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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馬車與駿馬,在烈日下趕路無疑是一種煎熬。他像早已習憤這樣的方式,從日出走到日落,即使有休息,也只是短暫的一刻鐘,她能跟上,已是費盡所有力氣。
就這麼走了七天。七天來聽盡他的佛言佛語,明知他讓她跟隨是為了教化她,但聽著他毫無感情的渡化,心裡不甘極了。
「過了這座山,人煙就多了。」冷豫天微笑道:「到時候,你可別欺負無辜百姓。」
「我何時欺負過人了?」總是這樣,老將她看成頑劣不堪的惡女,有點骨氣的話,就該撇頭離去,偏偏……偏偏雙腳跟著他,不是為他的佛言佛語,而是為他的人。
是她孬,她明白。
「沒有嗎?那就好。」他也不多作反駁。日偏西山,涼風陣陣,冷豫天瞧見她打了個顫,將披風丟給她。「你自己保重些。」見她的臉蛋似乎微紅,他又道:「人之皮相不過維持數十年,你若能傾心向佛,修成正果,也不會有病有痛,風吹而身弱。」
挽淚才感激他的關心,又聽見他三句話不離佛心,咬牙跟上他。
「當神佛有什麼好?在你眼裡,難道只有神佛重要嗎?我也是有生命的,不害人不殺人,我這樣夠好了。」
他微微笑著,雖然沒有回答,卻彷彿將她當三歲頑童。究竟要如何做,他才會正眼瞧她?難道真要她變成神,他才會將她納入他的心裡?她猛地滑了一跤,跌在綠茵地上:他沒理會,她恨恨地瞪著他遠去的背影良久,才爬起身來,走了幾步,痛喘口氣。
她的足踝扭到,每走一步都引來極大的疼痛,豆大的汗珠滑下臉頰。見他背影隱沒森林之間,心裡起了慌張,忍痛一跛一跛的跟上去。
「冷豫天!」挽淚跑進林裡,鳥飛兔跑,林中空無一人。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顫聲叫道:「冷豫天,你在哪裡?」她的聲音極顫,幾乎不成調子。
足踝不再感到疼痛了。肉體的痛算什麼?最怕就是無人相伴。他一走,她是可以找,但他只有百年之身,她能找多久?等他死了,她又得孤獨一輩子。
為什麼他要逃開?她真令人這麼生厭嗎?他是她硬賴上的,他會逃是應該的,可是……可是……
在林中不停的尋找,始終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全身冒起了冷汗,不由得想起那一段無盡空洞的歲月,那樣的日子不如讓她死吧!
急促之中踢到大石,扭上加扭,翻跌在地,手肘磨破皮,流出淡淡的血絲,原是披肩的長髮凌亂垂地,她低低喘息,痛恨的用力擊向草地,「萬物皆有靈,你這樣捶打,也是有損功德的,」熟悉的聲音伴著熟悉的腳步,她幾乎要感動落淚了。
挽淚咬住唇,緩緩仰起臉,黑瞳裡映著的是心愛的男人,她一向不愛他那種超脫世俗的微笑,如今看見他的笑,只覺得鬆了口氣。
「我……我以為你逃了……」她結結巴巴的,全身仍是震顫不止。
「我逃什麼?你又不是吃人妖怪。」他微笑,見她一身凌亂,上前扶她一把,「我遇上山間獵戶,他盛情招待咱們,挽淚,今晚咱們就借住那裡一宿。」
「你……你說什麼都好……」她用力抱住他,眼眶好熱,難以舒解,只得閉上眸子,「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什麼都依你。」
冷豫天微微蹙起雙眉,正要推開她,卻發現她的足踝腫起如饅頭大小,他勉強忍受她的擁抱。
等了半晌,他忍不住開口:「你再抱下去,就真要露宿此地了。」不由得將她推開,但仍然支撐她的身子,對她臉上展現的失意視若無睹,笑道:「我扶你走吧。」
「嗯……」她強壓抑對他的滿腔激動。只要他不離開,他就算離她一尺遠,她也心甘情願。
行在山中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依著獵戶所言,在深山裡找到一棟草屋。獵戶早先趕回家準備待客。
山中難有人煙,廣大通十分熱情的相迎,咧起大嘴笑道:「今天獵了一隻野兔,正好給客人下酒。」他三十餘歲,說起來話不經修飾。
「叫我豫天吧,出門在外,多靠朋友,能借宿一晚,全賴廣兄熱情。」冷豫天微笑,進門之後將挽淚扶到桌邊坐下。
原先沒料到還會有姑娘相隨,廣大通叫道:「這姑娘莫非是……」正要猜測是夫妻,冷豫天微笑接道:「是兄妹。」
挽淚咬著下唇,不吭一聲。
「原來是兄妹。」縱然面貌大有不同,也不曾懷疑過,「今晚小姑娘可以跟我妹子共睡一張床。」廣大通笑呵呵的說道,見妻子在席後招招手,他走過去,邊瞧著冷豫天,邊聽妻子低聲說話,點頭不止。
「你認識他?」挽淚起疑道。
「不,是初識。」
「那為什麼他看你愈看愈高興的模樣?」
冷豫天坐下,搖頭輕笑。「你長年不近人煙,不知人是親切而有趣的。」
「有趣?我可瞧不出他哪兒有趣了。」她說的是事實。姓廣的男人看起來就是粗線條,一點也沒有有趣之處。
冷豫天但笑不語,又露出洞悉的眼神,她不愛瞧他那種眼神,像是超脫紅塵之外,在解讀世間之人。
等四菜一湯上了桌,廣大通的家人一一出來,挽淚這才瞧見除了獵戶妻子及五歲男孩之外,還有個體態年輕的少女,她的打扮十分樸素,紮了兩條黑溜溜的小辮在胸前,眼睛大大的,骨碌碌的轉動,瞧起來……多年輕天真。
「這是小妹云云。」廣大通咧嘴笑道:「她生在咱們家裡是幸也是不幸。幸在都十五、六歲了,我還捨不得讓她做粗活,只讓她接了山下的繡工回來做;不幸是咱們住在深山裡,坦白說,要找個如意郎君可不容易。」
「是啊是啊。」廣氏上上下下打量冷豫天,大嘴露出滿意的笑,猛點頭。「我瞧公子相貌堂堂,年紀也不小了,家裡可有人在等著?」
挽淚瞇起眼,懷疑地注視他們。
「嫂子。」少女的臉浮起紅暈。
他有沒有家累關她什麼事?挽淚疑惑的盯著那少女,衣袖有人在拉,她順眼瞧去,見到五歲男童衝著她笑。
「你笑什麼?」
「大姐姐真漂亮,比姐姐還漂亮。」
「我漂不漂亮,關你什麼事?」挽淚冷言相對,廣家夫婦同時一呆。
冷豫天微笑著打圓場:「我妹妹極少出家門,這一趟我是帶地出來見識世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請多包涵。」
「原來如此。我家妹子也很少出門,想見世面,偏一人在外我也擔心,我瞧冷公子人品好,看起來也不是惡人,若你家裡無妻無女,是否……」
挽淚猛然站起身,怒瞪著那臉紅的少女。總算明白他們話中何意了!
「挽淚,坐下。」
她的視線由少女轉向他,一臉不敢相信……「他們在推銷閨女,你沒發現嗎?還坐什麼坐?」
「挽淚,咱們是客。」
「客又怎麼的?你是我的,旁人可沒有權利搶走你!」她叫道,五歲孩童被她尖銳的聲音嚇了跳,窩進母親的懷裡。
廣家夫婦彼此對視一眼,心底吃驚不已。
「冷公子,你們不是兄妹嗎……」
「什麼兄妹!」她嗤斥道:「我喜歡你,你是我心愛的男人,我們之間可沒有什麼血緣的關係!你不愛我,我能忍受;你視我為無物,我無言以對。可其他女人傾心於你,我說什麼也不甘心!」她怒目瞪向那少女……那少女就坐在她的身邊,見挽淚的目光充滿怨怒,嚇得退後幾步。
「挽淚,別嚇著人家姑娘。」
別嚇著人家?她可從沒聽過他對別人說別嚇著挽淚。細細打量這少女,她是年輕,有著人一般的性命,也許還帶幾許天真無邪的嬌氣……她很久以前就忘了什麼是天真無邪,也未曾再跟人撒嬌過。他喜歡這樣的少女?或者,因為這少女是人?她嫉妒啊!嫉妒的心好苦,苦澀到連自己都覺得反胃!「我這麼的愛你,為什麼你連點感動都沒有?」
「你愛我,我為何要感動?」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才會愛我?」
「我永遠也不會以男女之情愛你,挽淚。」冷豫天平靜的說道。
「為什麼不肯愛我?為什麼?就因為我不是人嗎?」不理廣家人倒抽口氣,她瞇眼問道:「就算是施捨,哪怕只有一點點,我也願意啊!」
「妖……妖怪!小寶,快過來!」
廣氏懼怕的字句打進挽淚的心裡,無論在哪裡,永遠都被人排斥在外,她偏抓住五歲小童,怒言道:「我就是妖怪!那又如何!我剝他的皮、喝他的血,將他的骨頭丟□野狗吃,這就是妖怪,吃完他再吃你們,我要吃盡全天下的人!」
「挽淚!」
「把我孩子還我!」廣家夫婦叫道,相擁縮在角落裡。
「好啊,」挽淚嗤笑,「那就來換啊,是爹來換還是娘來換?或者要叫小姑來換?一命抵一命,我要看看誰最愛這個小孩!」
廣家三人驚駭的對視一眼。
「挽淚,把孩子放下。」冷豫天捉住她的手臂,輕斥道:「你嚇著人了。」
她瞪著他,「為什麼你老為他人說話?卻從來沒有為我說話過?在你的心裡,究竟誰最重要……」話還沒說完,忽然廣大過衝來,手裡握著長矛,刺進她抓住孩童的手臂裡。她輕抽口氣,一陣劇痛讓她不由自主的鬆手。
「妖怪!妖怪!」那少女將桌上的菜扔向她,盤子砸到她的臉,挽淚一怒,要回手,卻讓冷豫天緊緊抓住,無法動手。
她錯愕的望向他,他仍是一臉平靜,毫無憐惜抑或緊張之意。血從額際流下,滑過她的臉頰。
「你……當真無情無義。」她輕笑一聲,咬牙道:「是我看走了眼,以為總算有人不曾怕我,以為有人嘴裡說人與妖都有好有壞,就以為這是他心頭話。」她猛然抽回手,緩緩望向縮在角落的廣家人,腦裡閃過當年娘親的誅殺。
若是她有這樣為自己拚命的家人,她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
「你說的沒錯,」她憤恨的說道:「人世間的情算什麼,有情有義個屁!我還在執著什麼?我不要你了,我自己照樣可以過得好。千百歲月,我自己一人都能活下去!」語畢,不理腫起的足踝,蹌跌的奔出草屋之外。
短短共計七天,她的美夢破碎了,再度回到難以流動的歲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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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在吹,樹影在搖動,這樣的景象歷歷在目,每一天都是孤自一人,早已習慣了。
足踝在痛,比不過心痛。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喘不過氣來,跌在地上。
「是我不要他的,為何還會難過?」她喘氣,痛恨的猛捶草地。「反正我也過慣了,我還在懼怕什麼……」人的性命轉眼不過七、八十年,即使一個人孤獨的過,也有過盡的時候,那麼她呢?她還得過多久,上天才會垂憐賜她一死?「還有天嗎?還有神嗎?我是造了什麼孽,才會落到這種下場?我不甘心啊!如果真是造孽,那關我什麼事?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她叫道,全身難以忍受的痛,真能痛死就好,偏偏痛會持續,卻不會死!人人渴求仙丹盼不死身,他們可知道這個不死身有多痛苦?水聲在流動,她再也站不起來,用爬行過去。她知道自己狠狽,反正誰會疼她?連自己都恨死自己了,誰又會憐惜她?黑夜之中,無法借山溪照面,她恍惚的凝視黑色水面,低喃:「為什麼我這麼難過痛苦,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她試過水淹,但轉醒之後卻發現自己倒在岸邊。伸手掬起水來拍向臉,讓它順勢滑落臉頰,自言自語的說道:「這樣就算在哭了吧?哭了之後,心不會再痛,不痛了,我就可以自己再過日子,再也不要接近人了。」
三百年前曾遭最親近的人誅殺不成,反活下來之後,她一人躲進附近山裡,不言不語達好久,連自己也數不出有多少的日子;那時心裡對人只有恨只有怨,想要殺盡村落所有的人。後來日子一久,她好寂寞,沒有人說話的日子好痛苦,她想念啊,想念極了那些村民,對他們又恨又想念,只要有人能夠陪她說話,她就心滿意足了。
害怕的下了山,看見有人,心裡又快樂又緊張,找人說話,才發現朝代已然交替,那些村民早已作古。那時她已是十五、六歲的模樣;待了一年,見到眾人對她的目光又起疑,懷疑她不是人,她又逃進鄰近的山上,看著曾與她說過話的少年少女轉眼白首,而她依舊不曾變過。
她好痛苦。難道人世間沒有一人與她一樣不會老,永遠是年少之身嗎?那種看著人們逐漸老去,而無人再記得她的心理,有誰能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你長命短命,只想跟你在一起,難道這點小小的奢求連上天也不允……」溪水一直滑下臉頰,她瞇起眼,又惱又痛苦的低語:「淚流下,為何我的心還在痛?難道真要我將心剖出來,才不會再痛?」
「那就讓咱們兄弟為你剖心吧。」
挽淚回過神、轉過身,看見七、八名大漢站在四周,虎視眈眈的,個個手拿武器。又是來捉妖的嗎?他們一點也不像道士。
大漢眼睛一亮!「好個嬌艷少女!冷二爺不是七情六慾不動如山嗎?送了幾個少女給他,他連碰也不碰,還放生呢,我當他是帶發和尚,沒想到他的女人還真美。」
冷二爺?挽淚遲疑了下,原是不再過問他的事,卻又忍不住脫口:「你們是誰?與冷豫天有關?」她一直以為他是獨來獨往的,就像她一樣。
「啐!管他叫什麼,反正他馬上就會是具屍體了,」
挽淚瞇起眼,雙拳緊握,「你們想殺他?」她雖少見到人,但還能認得出這幾人來意不善。
「小姑娘聰明。」有名大漢逼近她一步,笑道:「咱們遠從黑龍寨跟來,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行蹤,為的就是幹掉他,」
「他與你們有仇?」她假意問道,拖延時間。之所以拖延,不是以為他會來救她,而是要思考如何才能讓他們動不了冷豫天。
她知道她傻,可就容不得旁人傷他。
「無恨無仇。他是咱們黑龍寨的二當家,素與斷指無赦交好,咱們怕他將來回頭幫斷指無赦搶寨主之位,乾脆追來殺他一了百了。」他們也怕冷豫天自己回去搶寨主之位。
黑龍寨裡若要論最殘忍的莫過於大當家無赦,而深不可測者則非這個冷二爺莫屬,他們從不知他下一步會如何做。
這一回,斷指無赦與冷二爺共同離開寨裡,寨中兄弟分成了兩批,傾巢而出欲殺這兩人。斷指無赦那一頭究竟結果如何,他們不知道,但只要殺了冷二爺,就能在黑龍寨裡站一席之地。
「你跟她囉嗦什麼!直接擒她要脅冷二爺,逼他自盡!」
「你孬種!」挽淚啐道,又氣又惱,「你當他真會為我而死?」
「咱們跟了你們三天,冷二爺從沒跟人這麼親近過,試試便知!」
「除非我死!」他們遇上前來,挽淚捉了一把沙往他們眼睛灑去,想要衝過他們,去警告冷豫天。偏偏扭到的腳讓她一跛一跛,離她最近的大漢用力摑她一巴掌,讓她飛跌在地。
左頰火辣辣的,像萬隻針頭齊刺進,她不死心又要爬起來。
「他奶奶的,我看你能逃多遠!」大漢要踢她一腳,挽淚咬住牙死瞪著他,那一腳來勢洶洶,她連眼也不眨的,腳到她面前時忽然被另一隻腳輕輕格開。
「我說了多少次,動武傷人只會再造罪孽,你們是聽不懂嗎?」冷豫天淡淡的說道。
挽淚抬起頭,又驚又喜的看著他。
「你……你快逃啊!他們要殺你!」
冷豫天微笑,彎身只手托住她腰際,不費力氣的將她往後移。
「想殺我,可得先算清楚。」
「噢,別又來了!」
冷豫天當作沒聽見,不厭其煩的重複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殺人卻得下十八層地獄,為貪念殺人得上刀山下油鍋,來世當畜牲以還罪孽;若未還清,便遭宰殺,則生生世世再投畜牲道。為逞一時之快,換罪孽之身,值得嗎?」
「呸!姓冷的,咱們在山寨裡天天聽你說教,你也說夠了!」一不小心又讓他給說起教來了,可惡啊!「咱們是賊,不是神仙,你要說教,行!下地獄去首渡小鬼吧!」七、八名大漢個個充滿殺氣。
挽淚驚駭,爬不起來,只得拉住他的手,「你快逃!」
冷豫天回頭微笑,「我能逃到哪裡去呢?」
「逃到哪去都好,你快逃,我來幫你擋著!」他看起來文質彬彬,一身都是儒雅的氣質,怎懂動刀?他搖頭輕笑。「你能擋著?如何擋?你連站都站不起來,怕走了兩步,來不及為我擋,就遭人砍了,」他笑她天真。
「砍了也好,我死扒著他們不放。他們要殺你,得先過我這關!」挽淚堅定道。半月讓烏雲遮住,她的神情也隱去一半,但從聲音裡聽得出她的決心。
她是存心保住他嗎?他可從不需要人保護,也沒有人曾想過要保護他。熟知他的人,都明白他的能力是萬萬不曾讓一般世俗人傷到。
她曾說,她可以為他死、為他傾盡所有,他是聽聽就算,人的誓言極容易許下,但往往許下之後呢?十年、二十年,轉眼即忘,她的誓言又能維持多久?並非瞧她不起,而是人世間本就如此,他也不甚在意她究竟說了什麼,而如今,他有些吃驚她的堅決。
也許,是因為她不會死吧,他忖思。還來不及要她先行退開,大刀便已晃到眼前,他要先拉開她,她卻抓住他的手臂,借力使力起身為他挨了一刀。
刀砍得不深,只在背上輕輕劃過,他眼底閃過一抹奇怪的神色,迅速將她輕推到身後一段距離,直接踢了來人一腳,撲通一聲,只聞水聲響,不見人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