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住民並不知曉耕作的方法,生活向來依著劫掠或遊牧維生,幾年前若非颯騏亞力排眾議,自中原請來務農好手傳授技藝給寨裡的人,這會兒,這塊肥沃的大地肯定還只是雜草叢生罷了。
因土質關係,除了小米一年一獲外,玉米、惹子、樹薯、淮山、豆類、瓜果……則成了偶爾出現在田地裡的過客,其中又以玉米為大宗。
當地人甚至還學會了用玉米炸油,增加烹調時的香味。
在播種前,年輕莊稼漢會先放火燒地,熱熱的火源向上常引來不少的雨水,雨水和草灰混合,透進泥土裡化為養分。
一種的時間則多在五月間,遠遠山頭上積雪已溶,除了葫蘆泉的水外,也可以用雪溶後的水來灌溉,接著便是施肥及除草,等待最讓寨人雀躍的收成時節。
種植雜糧時,通常用的是較差的地,對於土質最佳、排水又好的農地,則以種槍桑樹等高級作物為主。
此外,自中原來的賢士還教會了他們使用及分辨藥草,當地的藥草產量極為豐富,而且大多都是野生的,除了農作物外,他們學會製藥,產量大時甚且還可運至塔善部邑或其它國都販售。
此地的房屋都很簡陋,因著原先遊牧民族的本性,有些人還是寧可住在似帳篷的房子裡度日,像颯騏亞這樣用心搭建著類似於漢人屋宇的房舍並不多見,但因著這幾年穩定的務農生活後,其它人的生活陸續有了轉變。
一些用茅草、木板搭建的房舍陸續成列,初時,這些房子連窗戶都沒有,就那麼一扇木板門罷了,造成屋裡頭通風很差,及後經過修正鑿洞,才陸陸續續做了木格窗子,消除了屋子裡的陰暗潮濕。
像這會兒,一間只有一房的小小屋舍,東西南北四方位中用簡陋竹節、木板、泥土圍籬了東、西、北三個方位,只南邊是用長長的卷竹簾懸著,作為與外界的隔離,天熱時竹簾全拉卷而上與外界相通方便透氣,天冷時或陰雨時,竹簾就咕嚕嚕垂下來,編細的竹簾既可通風,又方便人往外瞧,這樣的小屋,彷彿少了一邊牆壁,與其說是屋舍還不如說是遮雨棚來得貼切。
可就這樣一個小小落腳處,卻讓溫嵐開心了好幾天。
她在屋簷前竹簾上掛了個漢字與塔善字並列的「學堂」兩字牌子,告訴過往路人,這屬於她的小小地盤所代表的意義。
「一二三四木土丁,日月大小山川河……」
這會兒裡頭傳出了琅琅而生澀興奮的童音,屋外兩個男人踱過,情不自禁停下腳步,望著那一屋子興高采烈的孩子們。
「我老叨念你恣意妄為擄人是不對的行為,」兩人中,身高較矮的男子笑笑開了口,他面貌俊逸,性情溫和,一身漢人服飾,頭束綸巾身著儒服,斯文中卻透出股喜歡捉弄人的神韻,「可這回,我卻不得不讚你擄得真好!」
另一個男子披散著不馴亂髮,穿著灰黑羊狐皮袍、皮褲及長筒皮靴,右邊肩背間圍著一條羊皮賈哈,眸是傲傲的綠,真是冷冷的峰巒,他望著小屋中站在孩子面前的粲笑女子,明瞭好友讚美所為何來。
「你喜歡她?」
颯騏亞問得直接,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司徒悵是他在中原時結交的好友之一,他原是一田莊子弟,知農懂醫,還有一身好功夫,可他骨子裡卻有著喜好冒險刺激的叛逆因子,在聽到颯騏亞有意尋人來此開拓荒地時,二話不多說地跟了過來。
攀越千山萬水,走過滾滾黃沙,司徒悵來到這與他出生地景觀迥異的異域長住,而且,到目前為止,他似乎都還適應得不錯。
不只不錯,眼前看來,他似乎有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打算,颯騏亞冷瞥了他一眼。
司徒悵向來不在意颯騏亞淡漠的冷光,他笑笑反問:「不可以喜歡她嗎?」
「當然可以!」颯騏亞聳肩,試圖漠視心底奇異的感覺,「這女人我只是擄回不為擁有,誰喜歡她或她喜歡誰都不干我的事。」
「是嗎?」司徒悵顰眉佯裝不解,「可我曾和嵐兒聊過幾回,她總說除了學堂裡的工作外,她還有個身份就是咱們颯寨主家的小女奴。」
聽到「女奴」兩字,楓騏亞面色更寒,自那日吻過她之後,這女人在他面前變了個模樣,對他的要求毫無異議,逆來順受,整天卑下地自稱笨拙女奴,少爺說東,奴才不敢向西;少爺要睡覺,奴才不敢打噴嚏什麼的鬼話甚至出籠了,表面上服服貼貼,臉上乖乖甜甜的笑容,可偏偏她那偶爾射來的眸光還是會被他逮著裡頭藏有叛逆的不屑。
骨子裡,她壓根不服氣,一點兒也沒有被馴服,可她就是不在他面前顯露,不讓他有半點機會挑釁或執行懲處。
颯柔在見著兩人終於和平共處後,總算鬆了口氣,對於溫嵐更疼入心,可她卻不知道,戰火變成地下化其實只是更危險,颯騏亞常會擔心自個兒哪天忍無可忍,衝上前去扯下那該死女人假笑的面具。
「當初只是玩笑話,那丫頭卻當了真,」颯騏亞想了想,若真能將這燙手山芋轉讓出去,也許他這些日子裡心頭奇怪的騷動就能平息,而他也才可以恢復往日凡事不拘心的日子,想到這兒,他認真睇著司徒悵,「你若當真看上她,我不在意割愛。」
是割「愛」嗎?是割「礙」吧!
司徒悵忍住笑暗忖,當局老迷,旁觀者清。這丫頭的出現深深地影響了自個兒的好友,讓這個從不解情為何物的倨傲男子有些失措、有些困惑,他不知道如何處理心頭亂絮,只能將她視為礙眼物,趕著出讓,然後假意回歸從前無憂無慮、無所掛心的日子。
「這丫頭真可憐!」司徒悵搖搖頭,故作款吁,「也不知道已經被人轉讓了幾手,她絕對沒想到連淪落到土匪寨子裡,也還逃不過被人轉送的命運。」
颯騏亞不語,漠然覷著屋裡正柔聲糾正虎子發音的溫嵐,看不出她有哪裡可憐,這丫頭傲得很,再尖銳的言詞也勾不出她一滴眼淚。
「你廢話太多。」他轉過身向農地行去,「要不要,一句話就成了。」
「要不要可不歸我決定。」
司徒悵臉上猶是掛著訕笑,他吐吐舌,若真要了這丫頭,那就是擺明了和颯柔夫人作對,在她明明白白請托自己當這對男女的月下老人時。「騏亞!你不認為嵐兒好歹是個人,也有選擇的權利嗎?」
「如果選擇她的是你,」颯騏亞冷聲說,「那麼她就該拜謝天恩了!」
司徒悵低聲嘟嘟噥噥,「騏亞,不是我囉嗦,我覺得你對嵐兒姑娘成見太深……」
兩人聲音漸漸遠離。
這廂,屋子裡的溫嵐專心地與孩子們溝通學習,壓根不知曉方才兩個男人差點兒一句話又再度操控了她的生命。
「嵐姐姐!」虎子舉手舉得有些有氣無力,他央求道:「學那麼久了,講故事嘛。」
「講故事、講故事……」幾個孩子異口同聲,愈喊愈大聲。
「好!好!你們靜一靜,讓姐姐想一想。」溫嵐淺笑,一個早上的之乎者也的確夠孩子們受的,也是該說些故事讓他們提神的時候了,她想了想,「你們想聽什麼?」笑了笑,她將問題丟回給孩子們。「嵐姐姐,」虎妞嗲著嫩嫩童音,眨巴著眼,「世上這麼多人是從哪裡來的?」
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溫嵐傻眼,可她突然憶起自個兒幼時似乎也曾問過相同的問題呢,看來,不分種族,不分地域,孩子們都有一樣的疑問。
「這個問題有很多答案,因為畢竟自古以來沒有人能夠從開天闢地起活到咱們這時候,所以大夥兒得到的答案都是平空猜測、編鑿杜譔的神話多些,」溫嵐淺淺笑,「研究這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我們生而為人時,該如何好好運用有用的身體,達成今世的目標,不枉此生。」
「聽不懂!」虎子打了個大哈欠,「我們不要解答,我們要聽神話!」
溫嵐揉揉虎子的頭,「關於神話,咱們中原人相信盤古開天,女媧娘娘吹氣為人,至於其它種族,嵐姐姐曾聽過個流傳在瑤族的故事……」
孩子們睜大了眼,聽到她要講故事,個個精神百倍。
「遠古的時候,有次洪水成災,地上的人都被淹死了,只剩一對兄妹因藏在葫蘆裡,躲過了浩劫,等到他們兩個爬出葫蘆外時,才發現偌大的世上除了他們再無其它活人。
「葫蘆兄妹後來結為夫婦,產下一塊肉球,夫婦倆深覺奇怪,便將肉塊切成丁,用樹皮包起來,兩人登著天梯,到天庭去遊玩。」
目光巡了圈安靜凝神的孩子們,溫嵐續語,「攀到半空中,忽然吹來一陣大風,把一包肉丁吹得東飛西散,落到地上,變成了人,落在葉上的,姓葉,落在石上的就姓石,而這對葫蘆兄妹也就成了瑤族的始祖。」
「騙人!」孩子們哄堂而笑。
「神話本就大多荒誕不經……」溫嵐跟著笑,「可重要的是,咱們能借此感受到它所代表種族的浪漫率真性情,像你們,一定也有很多打小聽來的神話故事吧!」
「是呀、是呀!」孩子們簇擁著她,爭先恐後地要將由自己的故事和她分享,一急,他們說的全是呼呼喳喳的塔善語,聽得溫嵐腦子發脹。
趁著喘口氣的空檔,溫嵐抬起頭卻看見遠處一股濃濃烏煙躥起,像條飛昇的黑色大蛟龍。
「那是什麼?」她指著天邊,滿臉困惑。
「燒地了!燒地了!」
孩子們跳著身子喊好,虎子還動手去拉溫嵐的手,「嵐姐姐,今兒個咱們學得夠多了,咱們去看燒地。」
「燒地?!」溫嵐不解,「那是什麼?」
「那是中原來的司徒叔叔教咱們的法子,」蒼鷹身子雖矮小,可還真是有力,他由後推著溫嵐不能抗拒地踱向前,「大人們在耕地播種前,都會先放火將田里的雜草燒燬當肥田的料……」
「是呀!是呀!」雲雀拍拍手掌接了下去,「燒地好看極了,好大、好大、好大的火,見不著邊的草地……」小女孩兒誇張地用力伸展雙臂形容著,「劈里啪啦的火苗聲,紅艷艷的火焰,一忽兒青紅、一忽兒黃白、一忽兒又成了墨黑,全爬上天頂時則變成裊裊濃黑的輕煙。」
「是呀!」虎妞笑點頭,「還有那燒地的味兒,濃嗆嗆地,像極了我娘在灶上起火時的味兒。」
攔不住孩子們的興奮,溫嵐帶著十來個小傢伙朝向黑色蛟龍升天方向行去。
還一段距離,她就見著了那廣大田地裡的野火叢,怕火勢延伸難以控制,所以四周已鏟土隔空,劃出了條擋火線。
田地好大,放眼望去,沒邊沒際地,溫嵐和孩子們並未見著燃火的大人們,火勢是依地形延燒著的,他們站著的地方是起火點的正後方,感覺上,離猛烈火勢似乎尚有段距離。
可這卻也夠磨人的了,因為大火而產生的濃煙讓人的眼睛感到酸痛,不自覺地開始流眼淚。
「孩子們!別再看了!」溫嵐努力睜大眼抹去停不住的淚水,揮揮手叫他們後退,「火大了,煙太濃,這裡會有危險,快回去吧!」
一群孩子們邊叫邊後退,很開心也很熱鬧,可突然一個女娃兒的哭叫聲揚起,很熟悉的女娃聲,是虎妞!
「嵐姐姐,我哥哥不見了!」
「不見了?」溫嵐心底一沉,摟住哭泣不休的女孩兒,「你先別緊張,也許虎子先回家了……」
「他沒有,」虎妞拚命搖頭,身為雙胞胎,她和虎子向來能感受彼此遭遇的危險,「剛才他見著一隻笨小兔往火裡跑,」虎妞抽抽噎噎,「他說笨小兔的娘肯定住在田中央,小兔想救娘所以不怕熱的往裡頭跑……」
溫嵐青白著臉幫虎妞說下去,「所以虎子想跑進裡頭救小兔和它娘?」
虎子虎妞兩兄妹自小只有娘沒有爹,跟娘親相依為命的,見她哭著點頭,溫嵐咬咬唇,這會兒她已沒有時間再去找人來救虎子了,她叫過雲豹捉緊虎妞,叮囑他千萬不可以放開虎妞的手讓她跑進火場。
「去找大人來幫忙!」溫嵐吩咐蒼鷹,並叫所有孩子們立刻遠離,然後她將身上團衫脫掉,將其浸在田邊溝裡再蓋在身上,吸口氣屏住呼吸衝進漫天邊地灰黑煙霧裡。
「嵐姐姐!嵐姐姐……」
孩子們此起彼落的呼叫聲在外頭依稀可聞,終至慢慢淡遠,黑天暗地,熱流融融,但在溫嵐心頭,除了救出虎子的念頭外,什麼都不存。
虎子還是個孩子呢!
這會兒他困在裡頭肯定又怕又慌,她得快些救他出來。
「虎子、虎子!你在哪裡?」
溫嵐柔軟而堅定的嗓音在火場中揚起,與烈焰剝剝聲相較,顯得薄弱。
但她堅信她能夠辦到,一邊為自己打氣,溫嵐一邊竭力梭巡著眼前暗黑裡有無一抹弱小孩子的身影。
甫聽完孩子們斷續激動爭辯的話語,颯騏亞大略掌握了他們的意思,不再多問,他兜起裝滿水的皮袍子向火場縱入,瞬間便將眾人驚呼聲遠遠拋至腦後。
火並不可怕,它們畢竟是依著路徑燒,只要弄清楚擋火線就可以避過,比較可怕的反倒是濃煙,那黑漆漆觸目即是的草桿灰屑飄飛在眼前,完全阻蔽了人的視線與呼吸,颯騏亞必須屏住呼吸,才能避免讓過濃的煙渣子弄暈了他。
在烈火環伺中,他依舊神速前進,憑借的是他對於地形的瞭若指掌和靈敏的耳力,終於,他聽見了低低的哭聲,屬於孩子的尖嗓子,無助而害怕,然後他聽到了女人的聲音,她努力強自鎮定,壓抑心中的恐懼。
「虎子乖!別怕,相信自己,我們一定找得到活路出去的,相信自已,我們一定能辦到的。」
這個時候還在相信自己?!
颯騏亞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這女人當真天真得可以,他們不但身陷火場,還迷了途往深處行去,再晚一步,除了相信神明外,她可能誰都不用再相信了。
他飛縱至兩人身旁,濕皮兜一揚用水罩住兩人,換來了片刻乾淨的空氣。
「颯騏亞!」
乍見自己心目中的「卡符」現身,虎子連哭都忘了,他緊偎在颯騏亞伸出的右臂,像是躲在母雞羽翼下的小雞仔。
颯騏亞未做聲,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旋過頭,他望向那被灰煙弄污了清麗臉龐的溫嵐,她的臉上雖是灰燼塵沙,可對著他笑的眼眸難得地沒有往日的虛假和做作,她的眼睛燦亮,唇角微微上勾,雖然她不說,他卻知道她很高興,高興在這裡、在這個時候看見了他。
見她笑了,他心頭突生暖意,他並不明瞭這種情緒代表什麼,只知道,他喜歡那種被她需要的感覺。
他用左手攬緊她,三人一起掩在皮兜下,正要離去,突然溫嵐喊了聲,「等一下!」她急急推開颯騏亞,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蹲身摸索著,然後從三人眼前煙霧瀰漫的腳下抱起了一大一小兩隻兔子。
「放下!」颯騏亞沉了聲,他看得出虎子眼帶懇求,卻不敢開口請求,所以他的命令是對著溫嵐下的,「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我出現在這裡並不代表沒事,這會兒咱們自身難保,哪有閒工夫再管兔子!」
「不放!」
被煙嗆咳了幾聲的她,終於不再在他眼前表現那套「主子向東,奴才不敢向西」的鬼服從,她認真而倔強,「若非為了它們,我們不會進來這裡,既然來了,就沒理由擱下它們自己逃生,就算只有一線生機也要一塊兒試試!」
「不救兔子就別救我!」溫嵐眼神堅定,「你可以只帶虎子走的!」
他瞪視她,有些惱恨,「你當我做不出來嗎?你當我非救你不可嗎?」
話是這麼說,他卻已再度攬緊了抱緊兔子的她,藉著皮兜的掩護,偃低身子疾行,虎子和溫嵐足未點地,被他擁在懷裡騰雲駕霧著。
溫嵐不語,首次如此偎近他懷中,除了自個兒懷中的兔子味兒及濃濃煙嗆味兒外,她聞到了他的氣息,很男人的味兒,很令人安心的味兒。
她和虎子可以安心,颯騏亞卻不能,他躥回方才奔進火場的入口,雖然外頭的人不斷汲水潑灑,但此處的火源已左右相連,換言之,n字型變成了口字型,三人被包圍在熊熊焰火中心,尤其此處是最後延燒到的地方,這會兒火勢最熾,厚實如牆,人還沒靠近就已被滾滾熱流烘烤得全身毛孔像著了火地疼,壓根不能再前進半步。
察覺出颯騏亞佇足不前,溫嵐忍不住將頭探出,一看之下面如死灰,這麼大的陣仗,就算是神仙也飛掠不過去。
「怎麼辦?」她問得很小聲,怕嚇到虎子。
「你總算知道害怕了?」聽到他涼涼的嘲諷,她瞪視著他,不敢相信在這時候他竟還有心情嘲弄她。
「我不害怕!只是覺得……對不起,連累了你。」她說得真心。
颯騏亞哼了聲不說話,攬緊兩人轉過身往後奔去。
「你瘋了!」溫嵐輕吼,擔心是週遭高溫熔掉了男人的理智,「你幹嗎往回走?找死嗎?」
「就是不想死才往回走,」他吼回去,焰火聲使得他們要聽到對方的話語有些困難,「大火燒到最終,反倒是起火點火勢最弱,而且,那兒有條溪流,只不過……」他顰眉打住話。
「只不過什麼?」她好奇他未竟的話語。
他卻沒打算說個清楚,「只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們得趕在被這些濃煙嗆暈前離開這裡。」
溫嵐不再出聲,他說得對,好一會虎子都沒出聲哀啼或害怕地問問題,八成是已經昏迷在颯騏亞懷中,同自己懷裡那對母子兔一般。
她下意識更倚近了颯騏亞,不全因著害怕,而是突然冒出的患難與共情愫。
這會兒兩人命運奇妙地起了聯繫,他生她便生,他死她也難以倖存。
颯騏亞帶著溫嵐奔至田地另端起火處,依他的說法,這兒的火勢已算是最小的了,但在她眼前卻依舊見著黑濃的漫天煙霧、紅熾的焰舌。
他環擁著她停了步,突然笑了,是那種灑脫不羈嗜險的笑容。
「還是不怕?」他睇著她,眼神略帶挑釁。
「不怕!」她搖頭,笑得很甜,「因為有你!」
他忍不住被她逗笑,有點兒大男人的哼了聲,「真心話還是又是少爺說東,奴才不敢往西的阿諛?」
「真心話!若有半點虛假……」她舉高手掌,「願遭火焚!」
他將皮兜掩緊,歎口氣,「這時候發這樣的毒誓,你果真本事。」
皮兜下一片昏暗,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覺腳底騰空,他又帶著他們御風疾飛著,沒多久,一股窒人熱流貼上,燙熨著溫嵐所有尚存知覺。
好燙、好燙!好難受!
她不能呼吸了,熱焰在四周躥流,嘶地一聲,皮兜被火舌燃著。
她心頭哀哀叫苦,連這最後的保護層都被火神降服了,他們還有活路嗎?
就在皮膚滾熱得即將失去知覺之際,她感覺身子猛然墜下,噗通一聲,緊接著就是整個人沈入冰涼水中的沁心感。
溫嵐抱緊颯騏亞,眼神泛著狂喜,感謝天恩,「我們辦到了!我們辦到了!嗚呼!」她開心地叫嚷,困著颯騏亞將著了火的皮袍仍遠,而他的另一邊肋下依舊夾緊昏過去的虎子。
溫嵐單手將兔子托高,恣意享受著水的清涼,「真好、真好!」她不斷發出讚歎,「這麼涼的水,這麼可愛的水!」
「待會兒,」他苦笑,「也許你就會開始嫌水太多了。」
「什麼意思?」她不解,「難道你不會游水?」不對呀!如果他不會游水,他們三個早就沉下去了,因為自己可是只道地的旱鴨子。
「就算會游水也抵不過將遇上的激流湍急,」颯騏亞解釋,「這條溪盡頭處是個瀑布,就像是有塊磁石在那兒吸引東西似的,方才為脫出火場我用了太多氣力,這會兒……」
他不用再說明,溫嵐也已明瞭了他的意思,想起方纔他提起由這兒脫出火場時那未竟的話語,這會兒,她明白了他噤口的原因,這兒會是一條活路,卻也有可能是另條死路。
水流湍急,他們無法控制、無法脫身地被衝著向前,不遠處轟雷似奔騰的水聲似乎預告著他們的未來。
「不怕?」他竟還笑問著她。
「不怕!」單手托高兔子,另手環緊他頸項,她只希望能更倚近他一點兒。
「騏亞!」
奔騰的水聲夾雜司徒悵的吼聲,颯騏亞和溫嵐抬起頭,見著了攀伏在前方枝幹上頭的男人。
算準了颯騏亞肯定會改由此路脫困,是以眾人早守候於此,只是寨中人除了他外再沒人會輕功,不能像他一樣攀掛在橫出溪面的枝幹上等救人。
溪旁傳來另個叫喚聲,孟格布和兩三個寨中漢子站在急水邊,不斷拋出粗繩卻因水勢太急,下了水便被衝開,壓根靠近不了颯騏亞三人,這會兒也只能站在旁邊猛跺腳乾著急。
水流勢強,時間捉摸得剛好,颯騏亞將昏迷不醒的虎子擲給了枝楹上的司徒悵,丟的人夠狠、接的人夠準,配合得天衣無縫,緊接著,司徒悵又從水裡的颯騏亞手中接過了兩隻兔子。
兔子?兔……兔子!
司徒悵傻了眼,怎麼會有這兩個不速之客?湍流救人,刻不容緩,哪還有多餘時間去救兩隻兔子?且還因此多損耗水裡的颯騏亞早已匱乏的氣力!
不容他再思索,颯騏亞兩人已被水流衝到他眼前不遠處,他伸出手向前,眼看再幾寸便能觸著溫嵐。
「待會兒捉緊了司徒悵的手,你得靠自個兒攀上去。」颯騏亞笑容中有促狹與疲累,「我已沒力氣再扔你了。」
「你呢?」她咬咬唇。
「別管我!」他笑得灑脫,「我會游水,這樣衝下去也死不了。」
「你不同我一塊兒上去?」她遲疑著問。
「我不認為那根細小的樹枝能夠同時支撐咱們這麼多人,更何況。」他哼了一聲,「除了人,咱們還有兩隻兔子呢!若為了多救個人,搞得連司徒悵也一塊兒落水,那一切不是白費心機?」
「快!」樹上的司徒悵將虎子、兔子暫放於枝楹間,極力伸長手,「嵐兒!快捉住我的手。」
溫嵐伸出了手,卻在觸及司徒悵的剎那間縮了手,這一來只有兩人一同奔向盡頭。
對於她的動作,兩個男人同時愣住,救命只有一刻,她卻棄如敝屐?
「司徒悵。」溫嵐回頭向僵著手傻在樹上的他揮手甜笑,「好好照顧虎子和兔兔,等我和颯騏亞回來……」她的聲音隱沒在隆隆水聲裡。
颯騏亞形容不出心底莫名的悸動,他撫了撫將全身攀靠在他懷中的女子。
「為什麼?」他的聲音難得不含嘲諷,有些沙啞。
「不為什麼。」她的聲音自他懷中傳出,甜甜的,沒有絲毫畏懼,「你是來救我的,我怎麼可以捨下你?」
「真的不怕?」他又問了一次,等待她的答案。
「不怕。」她說出他想聽的話,「有你呢!」
接下來是驚天動地的強悍水勢,如千軍萬馬奔騰,將人、將事、將物、將所有知覺、將天地一起毀滅的巨大衝擊。
他摟著她,緊緊不放!
她攀緊他,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