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團圓,每個人都拖家帶口。嘉爾最後一個到,去店裡把拉直了的頭髮重新燙成亂蓬蓬的大卷。傅朝軒也來了。對於他們來說,他還是嘉爾的男朋友,嘉爾也沒打算解釋,反正他們最後會「因為兩地分居而分手」。
肖成樞一直在喝酒,好像人人欠了他兩百萬,板著一張臭臉。嘉爾拿著手裡的飲料跟他一碰,「喂,別喝醉了,明天還要賺錢的,給我好好幹啊,年底我來分紅。」
「離我遠點!」
「靠,你就是用『白眼+臭臉』給好兄弟送行的?」
「送鬼行,要走趕快走,年底也不用回來了,你的錢沒份!」
「天哪,我怎麼會認識你這樣沒良心的人?」
好像還是和以往一樣的鬥嘴。
每次她走,肖成樞的脾氣都不太好。
這總讓嘉爾想起主人離開時的小狗以及媽媽離開時的小孩子。
於是心底就會變得非常柔軟,拿起他的電話,把自己的落腳點存進去,「要度蜜月啊,或者採購新婚用品啊,儘管來找我,包吃住,夠義氣吧。」
肖成樞奪回手機,不理她,只管喝悶酒。張雨宵坐在他身邊,也沒有阻止他,到散場時,把肖成樞交給嘉爾,自己先走了。
最後還是傅朝軒開車送兩人回去,肖成樞已經醉得人事不知,嘉爾和朝軒把他架上樓,扔到床上。
「幾點的車?」朝軒問。
「上午十點。」
朝軒看了看表,「那麼還有八個小時。」他徑直走到廚房,「涼面怎麼樣?」
「啊?」
「夜宵。」
「哦,好。」
於是廚房傳來開火的動靜,很快一盤涼面送到她面前,黃瓜和胡蘿蔔絲切得與麵條同細,豆芽和千絲上面還灑了芝麻,淋著辣醬,還沒有走近,就聞到香氣襲人。
「我真不想走,」嘉爾歎氣,「走了就再也吃不到你做的東西了。」
「我的手藝你不是已經學了一大半嗎?」
「那只是百分之零點零五吧?」
「那麼,我把傳家寶教給你吧!」
他指的乃是自製的辣醬,卻不是手把手教,拿出來的是一隻U盤,裡頭是詳盡的菜譜,「好好學,吃飯乃生命之本。」
嘉爾與他一擊掌,「正解。」
「那我先走了。」
「確實不早了。幸虧你沒有女朋友,不然回去一定有苦頭吃……吶,等我下次來,記得把到那位美女,暗戀了這麼久,總該有個結果啦。」
朝軒一笑,「已經有結果了?」
「真的?!」
「結果就是,她又要走了。」
嘉爾愣住。
「也是明天——哦不,是今天,只是不知道她是哪班車,沒準你還會遇上。」朝軒說著,走到門外,「所以,就讓我一直暗戀吧。」
他說完便下樓去,嘉爾一直目送他的背影。
其實,她很瞭解他的心情。
因為知道沒有結果,所以乾脆不要開始吧。
在心底默默地守護著那永遠不會說出口的愛,那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花園。因為從未開始,所以永不結束。
肖成樞睡得很沉很沉,眉頭卻是緊皺,像有什麼解不開的心事。嘉爾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
也只有在他看不見她的時候,她才敢這樣看他。
不必用嬉笑的表情來遮掩,不必藉故迴避他的視線,就這樣讓目光放肆地他臉上身上巡邏。這個人,是這樣的熟悉,但,又是這樣的遙遠。
真是讓人心神交瘁的距離。
而他這樣睡著了,無知無覺,清秀無害。她的指尖停留在他眉頭的上空,終於,慢慢地落下去。
碰到他的皮膚。
溫熱的。
像鐵屑遇上磁鐵,像落葉遇上地心引力,明知道這是多麼危險的事,理智卻酣然退步,她低下頭,輕輕地,吻下去。
他沒有醒來,只有本能的反應,吻住她,手壓迫著她的後腦,嘴裡帶著酒氣,濃烈得把嘉爾都熏醉了。
冷靜而瘋狂。
肖成樞,在你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把自己送給我吧。
又做那樣的夢了,窗簾輕輕飄飛,柔光淺淡,他在房子裡穿行,想看看未來妻女的臉。
心裡很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念頭,甚至會提醒自己不要醒來,但就在這個時候,像是有誰推了他一把,重重地跌在地上,一睜開眼,就看到嘉爾的臉。
眉目清秀,笑起來雲淡風輕,頂著一頭大翻捲的亂髮,笑瞇瞇地出現在他眼前,「醒了?」
她問。
呃?!
他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躺在地板上,後胸勺隱隱作痛,而面前的女人髮梢濕漉漉的,身上還散發著沐浴露的清香,沒有化妝,露出久違的細膩肌膚以及淡紅色的唇瓣,像是剛要成熟的櫻桃,知道一口咬上去,清甜之中會有淡淡的酸澀,但,還是誘人深入,忍不住想咬……
想咬……
大腦裡真正轉的念頭,是好像曾經咬過吧?
在殘夢裡,在依稀的記憶裡,竟然有這樣恐怖的念頭!
他身上只穿一條內褲——還好有內褲!但床上被套床單枕套都消失不見,枕芯丟在床疊上,一派荒涼,腦子裡嗡嗡作響,聲音顫抖:「這、這……」
「不要一臉被非禮的樣子,」嘉爾蹲著拍拍他的臉,「你昨天太沒品了,吐得到處都是,搞得我收拾了半天,到現在都沒睡。咦,捂什麼捂?我小時候又不是沒看過,快起來吧,給我買包子去。」
「是這樣?」肖成樞非常不爽,「你要清理東西,所以把我踹下來?」
嘉爾笑得非常無辜,「不然怎麼換床單呢?」
「靠,你不知道叫醒我?」
「叫得醒的話我就不用費這個勁了。」嘉爾站起身來,拍拍牛仔褲,「快點去買!我等下要去車站啦。」
如果時間倒回到幾個小時之前,聽到「車站」兩個字,肖成樞絕對要發火。只是現在,宿醉之後的腦神經遲緩得像是忘了添油的齒輪,一轉動起來就嘎嘎作響,到了小區外的早點攤,才開始覺得很不順氣。
對於嘉爾此番的離開他有一萬個不滿。兩個人一起做生意,一起生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天早上他先去店裡,她後到,然後一起吃午飯晚飯,晚上有活動就各自活動,沒活動就一起回家。其實很多時候他都不再想安排節目,因為,跟嘉爾一起在屋子裡看看電視鬥鬥嘴,那樣的輕鬆與樂趣,是任何一個地方都找不到的。
只是短短幾個月,全身的神經與細胞都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突然她一下子說走就走,還不如叫他去轉基因。
已經到了九點,從家裡到車站半個小時,如果故意拖延讓她錯過車子……算了,又不是不會買明天的票。
她畢竟有她的自由——儘管這兩個字更多的時候應該寫成「任性」。
對著熱氣騰騰的大蒸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肖成樞叫老闆:「給我兩個包子,一根油條,一個茶葉蛋,一杯豆漿,一隻麻團,再拿一袋奶。」
而與此同時,嘉爾把昨晚的罪證統統塞進洗衣機,啟動鍵按下,水嘩嘩響。
一切痕跡都將消失。
他對於那個晚上將不會有任何印象。
簡單地上樓收拾了一下行李,肖成樞就回來了,大堆東西往桌上一擺,自己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嘉爾拈起一根油條,「以後可別這麼浪費了。」
「切,哪個女人會像你這樣難侍候。」
「好啊,以後你都不用侍候我了。」嘉爾環顧室內,「以後你結婚了,再留我的房間也不是個事,我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你哪天有空送回我家去。」說著看了看牆上的鐘,「朝軒應該快到了……」
朝軒果然準時,她話音還沒落,手機就響了。
「我得走了,拜拜,人渣。」她經過他身邊,從沙發背後俯下身去,在他面頰上輕輕親了一下,「要努力賺錢哦!」
肖成樞整個人都震動一下。
簡單得像家常便飯一樣的親吻,就像她常對爸媽做的那樣,但卻是第一次用在他身上。肌膚被她的唇瓣碰觸,像是有一道電流通遍全身,更可怕的,是他忽然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好像,她曾經這樣對他做過。
好像,所做的還不止這一點點……
腦海中有依稀的殘象,但太迅疾太縹緲,他用力靠向沙發,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惱怒不已,而這時大門已經「嗒」的一聲關上,嘉爾已經下樓去。
朝軒已經迎上了樓,接過她的行李,「成樞不送送你?」
「他啊,才懶得呢。」
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嘉爾遠遠望向車窗外。朝軒在鏡中看到,忽然問:「發生什麼了嗎?」
「啊?」
「今天你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哈,漂亮吧?」
「不單單是漂亮。」
沒有上妝的肌膚透出柔亮光澤,眼眸如水浸過的寶石,唇像是沾著露水的花瓣,一切看起來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但,整個人的氣韻都變了。好像鳳凰浴過火,青瓷出了窖,經過某種洗禮,得到某種重生。
至於其間發生了什麼,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內心守護了一個更大的秘密,變得愈加飽滿。
即使是離去,也不覺得悲傷。
在檢票口,和朝軒簡單地告別,無意中回首,他頎長的身影還在,目光越過人群,追逐著她。她揮揮手微笑,意外地,瞥見他身後飛快跑過來的人。
肖成樞。
他的速度一向很快,當初就是校運會的短跑選手,T恤外面罩著青色襯衫,衣擺飄飛起來,他跑到檢票口,檢票員正要問他要票,但手還沒有伸出去,他已經衝了進來。
「喂,喂,那個人沒票!」檢票員朝工作人員喊。
嘉爾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他衝到面前,一時之間,忘了說話。
時光不再具有意義,她看到的當年的肖成樞拿了短跑第一名,大笑著跑到她面前,把獎品交給她。
因為那是一本很厚厚的筆記本以及一支很好很好的鋼筆。
而這兩樣東西他都不感興趣。
但知道她會感興趣。
像過去的那麼多個日子一樣,他無時不刻不替她留意著她感興趣的東西,卻不知道,她最感興趣的是什麼?
「你跑來幹什麼?」
她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內心裡有個聲音,「如果他這個時候叫她不要走」……她會不會留下來?
「這東西給你,」他把一袋子早餐給她,「不能浪費。」
淚水一下子迫上眉睫,她迅速低下頭,「靠」了一聲。
「在外面記得吃早飯,別熬夜了,老得太快,以後沒人要。」
「車來了我要上車了……」再不走,他會看到她的眼淚吧。
「等等!」他拉住她,忽然兩隻手把她的頭髮一通亂揉,「這麼恐怖的髮型,還是趕快換掉吧!」
「滾你的!」
所有的力氣,也只能說出這三個字,她飛快地衝向緩慢停靠的火車。
動作劇烈,一直遮在脖頸兩側的卷髮飄飛起來,隨即他看到就只有背影。
那一眼彷彿只是錯覺——
潔白的頸間肌膚上,好像有淡淡的吻痕,像春風吹下的落紅。
肖成樞忍不住揉了揉眼,是……看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