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灰藍黯淡的天,無可避免地讓人的心情鋪上一層淡淡的憂鬱,但也因為在這炎炎夏日難得有陰涼的時候,也使人平靜了些。
柔美磁性的法式歌曲,似有若無地迴盪在格局不大、卻極為典雅的診所裡。襯著診所外那毫無減緩跡象的大雨聲,為不甚忙碌星期二早晨伴奏。
一名身穿藍白格紋襯衫的男子快步地閃進了診所門前的騎樓內,有些狼狽地拍著褲子上的水滴,甩了甩手上那把黑色的大傘。
「唷,你遲到了。」
男子尚在整理,沒有抬頭,診所內、櫃檯前便已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是個不輸給雨聲的大嗓門。
男子將黑傘輕放入門外的傘架中,用力地踩了踩門口的地氈,這才步入診所。
「抱歉。」
他撥了撥微濕的頭髮,溫和地嘴角輕輕上勾,往左方、他的同事那頭遞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一個……隱藏著深深無奈的笑容。
「算了算了,方大醫師會遲到也真算是奇觀了。」
小周懶散地以單手撐著腮幫子,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這個即使淋濕了,卻仍是不減斯文的帥氣男子,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老天也真是不公平,就有這種品德高尚、從小到大成績極為優秀、長得帥、體育神經又好的小子。
十項全能也就算了,更可恨的是還讓他撈到一個可愛甜美、家裡又有錢的千金小姐當女朋友!
拜託,有個錢多的老丈人,能夠少奮鬥三十年,多好啊。
方順頤背對著同事,將臉上的笑容吋吋收起,掛上了符合他心境的表情──無奈與不耐的表情。
這種天,即使情緒化、多愁善感或許是可以被諒解的,但一個小時前,他著實沒有料到一個還算清靜地早晨竟然會如此快速地被破壞──
「你下下星期四要去台北?星期四是我們交往的第五週年耶!我都已經訂好餐廳了。」
一大早,聽到他要去台北參加研習會的女友,張依巧馬上大聲嚷嚷著。
「這是一個從美國來的醫師,植牙技術非常好,也有不少他個人的經驗和技術分享,非常難得,而且很久以前就訂好了……要不你跟我上台北,我們一樣可以去吃個飯,慶祝一下……」
即使他一向對那些「有紀念價值」的日子沒有特別的興趣,但也知道在她的認知裡面,他是那個破壞她「完美計畫」的罪魁禍首,所以他好聲好氣地解釋,希望她能夠諒解。
「我不要你的替代方案!你每次都這樣!以前就永遠都是學業比我重要!好不容易等到你畢業了、比較有自己的時間了,結果呢,換成把事業擺在我前面。所有我用心安排的節目,去年不行,今年也不行,你如果嫌煩,就直接跟我說嘛,不要找這種借口。」
「依巧……」他輕歎了一聲,自認理虧,也因為不想和她爭吵,他始終採取低姿態。「你怎麼會認為我把你放在次要位置呢?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這幾年打拼是為了什麼……」
「可我不需要!你為什麼要讓自己那麼辛苦?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固執?接受我的提議會如何?大傷你的男性尊嚴?」她尖聲地嚷了起來。
他頓住了喝咖啡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突然湧起了一股「我受夠了」的感覺,他放下馬克杯,過度用力地抓起一旁的車鑰匙、刷地一聲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離去。
當下,他覺得他沒有辦法再同她講理下去了,那離開讓彼此都冷靜一下,應該是比較好的吧?
以往,都是她耍性子地轉身離去,這次的角色易動,還真是難得。
是她那幾近歇斯底里的態度讓他湧起不耐煩?還是長期的意見不合讓他覺得好累了?
面對她的任性,他哄過勸過解釋過,一再的妥協、一再的讓步,他甚至曾覺得他是以委屈來成全這段感情。
何必這樣?若連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她沒有辦法體會、沒有辦法認同,那……最近的他越來越質疑:他們之間,還有哪些事情是可以達到共識的?
「外頭雨真大。」方順頤快步地走到樓梯旁的小房間換上醫師服、也換上他那個面對外人的客氣笑容,一邊道。
「是啊。」小週一邊懶洋洋地翻看著約診簿,一邊回答:「光看你撐那麼一大把傘,全身還濕淋淋地就知道雨勢真的不小。」
方順頤掛著淺笑,手插在醫師服的口袋裡,踏回櫃檯前,問道:「今天約診的患者多嗎?」
「都是一些小case,有兩個矯正的患者今天早上要來裝下排的矯正器。唉,蘇醫師不在,不會有多少人約診的啦,我們也只是來幫忙。」
「嗯。」方順頤一手支在櫃檯前面的玻璃台上,像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門外銀白色的雨絲,冷淡地輕聲應著。
「蘇醫師也真落得清閒,跟老婆跑去瑞士玩,診所也不乾脆休診,還要我們來幫忙,要不是看在他給的薪水也頗多,我才不要來咧。」小周繼續嘮叨著,完全是一副撿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然後看向一臉平靜的方順頤。「你說是不是啊?」
「嗯?」方順頤緩緩回頭看向他,似乎沒有聽到他剛剛說的話。
「喂,方順頤你發呆啊?」覺得不被受重視的小周嚷了起來。
「恍神了一下。」方順頤重新戴上笑容。
「心情不好啊?跟女朋友吵架了?一定是你欺負巧巧對不對?」小週一臉賊樣地看向他。
「沒有。」方順頤笑著搖頭,用簡單的兩個字將對方的猜想全部否認掉,而無可避免地自心底泛起的那陣酸與疲憊,逼出了他的冷笑。
小周努努嘴,不再開口。
方順頤這人啊,他也認識很多年了,只知道他是個還頗好相處的人物,卻從沒有真正瞭解過他。
別看他老是笑笑的,其實他個性頗為冷淡,也不太願意談太多自己的事情,像是藏了很多秘密似的。
方順頤在後診室坐了下來,眼睛始終看著前方猛然而下的雨勢,手指探入口袋的最底處,無預期地摸到了一個小小圓圓略硬的物體……
他稍愣了下,將它掏出口袋,攤掌看著。
是顆銀色的鈕扣……
是幾個星期前,「她」掉下的,落在他屋裡的角落,被他拾到,不知什麼時候擱進了口袋中……
他眼神有些複雜地盯著那個閃著光的金屬紐扣。
這個小小的物件,就有如那名女子從記憶深處闖入他的思緒中一般,一樣地無預期,一樣地勾起了陣陣無法言喻的心慌……
她是個令人眼睛一亮的美人,但對他而言,她所吸引他的,在於她那沉靜的氣質、以及那似乎洞悉一切的水靈明目。
這樣的氣質,是所有華貴的外表無法比得上的。
這樣沉著自矜的她,讓他每次遇著了,都不禁想著:她會不會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會不會因為誰而失去了冷靜的態度,當她開心爽朗大笑的時候,會是多美的景像……
方順頤笑了,難得地掃除了臉上的淡愁,鋪上了絲絲溫柔。
她,明明就是個不熟悉的人啊,卻點出了他這麼多的疑問和好奇……多麼怪的一件事情。
九點五十分,預約十點的老先生步上了台階,自動門開啟。
「您稍作一下。」方順頤步回櫃檯後方,拿過老先生遞上的健保卡,往讀卡機一送,瞄了下電腦螢幕顯示出的畫面,便這樣微笑著說道。
再度將那張秀麗的臉蛋細細地在腦海中描繪一次,然後,將沉溺於回憶中的自己完全抽離,決定在下班前,不留一絲地迷惘和感慨……
***
「我不去。」
奔馳的小黃後座,一個堅定冷淡的清脆聲音,輕輕地、以不容商討的語調回應那個由手機傳出大得連前座運將都聽得到的哇哇大叫。
「唉唷唉唷,只是去拿個東西嘛,我最喜歡的那件小洋裝在阿順那邊……不要這樣無情啦,桐桐你最好了!」
「少跟我來這套。」毫不領情地潑了桶冷水過去。
「桐桐……你生氣啦?」那頭有些無辜的問道。
「我哪有生氣,你跟方順頤吵架我也沒有什麼損失。」端麗的女子否認著,態度稍稍和緩了下,兩彎柳眉也不如方纔那樣深深皺著。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幫我?你以前都不會拒絕的。」
言初桐輕吐了口氣,將所有的情緒隱掩在長長的睫毛後頭。
不耐地闔上眼睛,這樣的請托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遇上了,照理說,去一趟朋友的男朋友那邊拿幾件衣物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而依巧這樣孩子氣的任性舉動,初桐也習慣寵著、慣著她──就如同所有依巧的親朋好友那般。
因為疼她,所以再怎樣任性的要求,只要在她能力許可範圍之內的,初桐都會答應。
唯一的例外,就是不願意再以任何理由踏進她男朋友的家。
她去過三次,當然都是在他們倆打冷戰……喔不,應該說在依巧為了一些小事鬧情緒的時候去的,去拿依巧的東西。
來開門的方順頤對她一直都很客氣,掛著淡笑。她也沒同他說上什麼話,可她卻一次比一次覺得難堪。
她也不解為何自己會有這樣怪異的感覺──
鬧不愉快的明明就是張依巧和方順頤,她實在不懂為什麼她每次看到方順頤就有一股莫名的愧疚。
就算她知道八成是依巧錯在先、就算她也覺得方順頤有點可憐,可該愧疚的也不是她這個毫不相干的人啊。
她為什麼要在意方順頤的感受?
他跟她,可是一點交情也沒有啊。
只是……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很不想要面對那張沒有一絲表情、卻又好像暗藏著淡郁的臉,她開始覺得尷尬……
心頭沒來由地抽痛了下,言初桐用力地抿了下唇,不想要讓朋友覺得她在發莫名火,將語調放輕一點:「我最近比較忙,你找別人還不是一樣嗎?」
「她們都說阿順的臉色很難看,好凶,回來一個個跟我抱怨。」張依巧那頭的聲音很哀怨。「可你從來沒說過什麼。」
初桐翻了下白眼,在心裡嘀咕著──
那是因為你的那些朋友們去的時候很沒有禮貌吧?
「桐桐,你覺得阿順他人怎麼樣啊?」依巧突然問道。
「沒有特別的感覺。」修長白皙的手翻著待會要上課的講義,初桐僅是平淡地回答。
「喔,桐桐你就是太酷了,對男人老是用這種冷冷的態度,才會沒有人敢追你啦,不然以你這種大美人,追求者一定很多。」
「是嗎?你這種可愛的類型比我這種老成的類型吃香。反正我對於愛情也沒有太大的憧憬,沒有追求者反而比較清靜。」她淡笑著回應。
「唉,桐桐你越來越成熟、越來越像大人了,真不好玩……以前你也很喜歡跟著我們一起鬧的說,現在都不陪我出去瘋了。」
初桐無奈地扯了下嘴角。「或許等我哪天厭倦了這種負責任的生活,就又會回到以前那種夜夜笙歌的日子了吧。」
「我一直不懂為什麼你要去當老師,你家那麼有錢。你可是『那個言家』的三小姐耶,根本就不需要在外頭拋頭露面。」
那個言家的人耶,在政商界一直佔有無法被超越的重要地位的言家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言家,就像是古代巫術之族一般──神秘、握有強大權力且令人畏懼。
幾乎所有的大集團都巴望著能夠跟那個言家攀上關係。一打一打的公子哥兒們更是想盡辦法要接近初桐這位美貌才華兼具的言家三小姐。
因為希望能夠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困擾,加上不希望子女只是成為庸祿、目空一切的二世祖,言家的長輩從很久以前便不讓子女太早進入社交圈。
因此言家人在二十五歲以前,是不會被外界知道自己身為「那個言家」人的事實的。
令人扼腕的,言家那個溫和帥氣的長子和美艷的次女在二十五前,就很不幸地被人「訂」走了。
因此,當芳齡二十五、且活會中的言初桐小姐以翩翩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那些夢想著能夠像無尾熊抱油加利樹一樣攀上言家的人們可以說是幾乎瘋狂了。
但這位言家三小姐可酷了,面對那些猛獻慇勤的男士們完全不給好臉色,很公平地全用白眼對待。
「我會出去跑補習班不單單是為了錢。」初桐仍是淺笑著。
「那難道是因為好玩嗎?」依巧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恐。
「你管我這麼多做什麼啊?」初桐僅是這樣道。「好了,我待會要上課了,改天再聊吧。」
「那我的衣服……」電話另一頭哀了起來。
「我真的沒辦法。」她好生好氣地安撫著,又任依巧鬧性子地發幾句牢騷,這才結束通話。
依巧真的是被慣壞了。初桐不禁這樣歎道。
她已經太過習慣於所有的事情都如她所願。
在家裡有所有的長輩哄著,出門在外因為她的單純可愛,同學朋友們也都讓著她、順著她,連方順頤對她也鮮少有指責意味的話語出現。
言初桐將厚厚的一疊講義放入袋中,望向窗外灰蒙的天。
她方才說了謊──對於方順頤,她可不是真的「沒有特別的感覺」。
方順頤是第一個輕易地烙上她心田的男子,她說不上是不是非常在意他,只知道她記住了這麼一個人,會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不自禁地想起他。
或許……是因為他有種說不出來的獨特氣質吧。
他長得很好看、很斯文,舉止很有紳士風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便覺得他讓人感到……很安心。
他看起來很溫和,但從那雙透著溫柔的眼睛後頭,卻是炯炯有神,可以看出他頗有個性,並不是會隨意妥協的角色。
除此之外……以他一再地容忍依巧的無理取鬧的舉止看來,他應該是個很專情的人吧?
初桐突然扯了下嘴角。
真好笑,她和方順頤可沒有說過幾句話,她對他的那些瞭解也僅止於依巧的敘述和她自己的猜想,竟然還擺出一副很明白他的模樣。
她是怎麼了?
不過,自從看過他以後,她深深覺得──依巧並不是非常瞭解他。
尤其是最近依巧的抱怨越來越多,她更堅定這樣的想法。
有的時候,她甚至懷疑:在依巧的認知裡面,方順頤的價值,是在於「一個寵她的男朋友」,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你是來拿依巧的東西的吧?」
她第二次去他們倆同居的地方時,方順頤在開門的時候,輕聲地道,聽起來像是在詢問,卻又像是一種無奈的歎息。
那般無力地淡嘲讓她微微一愣,也就是那時候,她湧起了對他的深深抱歉。但她一向很不喜歡介入別人的感情問題之中。
要知道,在人家情侶吵翻天的時候去勸架是最笨的,搞得自己裡外不是人嘛。
跟朋友說:「哎呀,算了,別跟他計較。」對方會覺得:「你為什麼不站在我這邊?」
若是說:「對啊,這種男人最差勁了,分手啦。」偏偏情侶倆愛得死去活來,合好以後反咬自己一口,多不值!
因此,面對依巧對方順頤的抱怨,她都很識相地只當個好聽眾,即使常常會覺得很不以為然,卻從來沒有說過什麼。
她這樣錯了嗎?她應該要勸依巧多為方順頤想想嗎?她應該要做出這種行為以表示自己是個「益友」嗎?
當她看到方順頤那勾在唇角後方、一抹不以為然的笑時,她突然興起這樣的念頭與想法。
那笑,像是衝著她這個「依巧的朋友」而來的。
但……她對依巧的「道德勸說」卻總是來到口邊又嚥了下去。
她當和事佬要做什麼呢?
看他們倆……恩恩愛愛的?
初桐用力地抿了下唇。她不應該有這種情緒的,但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心底兀自泛起一陣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