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天已經暗了,一個穿著又髒又破襖子的老人正佝僂著身體在院子裡生爐子。見到三人,他有些遲鈍地抬了抬眼皮,然後繼續在滾滾濃煙中撥弄著柴塊。
「大夫在哪?」燕子嘰隔著遠遠地問,冷漠而輕鄙。
老人張口欲答,卻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好半會兒才抹著眼淚從煙中走出來,顫微微地挪到三人面前。
「老漢就是。」他的聲音蒼老而嘶啞,似沙礫摩擦。
燕子嘰瞇眼打量了下他,眸中浮起明顯的不滿,「除了你,還有沒有別的大夫?」他不相信這個連走路都讓人不放心的糟老頭子。
老人顯然沒見過世面,被燕子嘰銳利的目光看得瑟縮了下,「沒……整個髟城就只有我老頭子還在給人看病。其他人,都被征到市城軍營裡去了。」他的聲音有些打顫,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年齡大了。
燕子嘰閉了閉眼,仰天吐出一口郁氣,「你能不能看病?」
一直悶不吭聲的香桂詫異地看了眼他,大夫不能看病能叫大夫嗎?那一刻,她竟然覺得他比自己還笨。
老人顯然是有些本事的,在重新處理鳳雁北的傷勢過程中動作雖然因為年齡的關係而顯得慢吞吞的,但是手法老道熟稔,讓人無法再質疑他的能力。
香桂幫不上忙,便去幫老人把爐子生了起來,然後提進屋。炭塊燃燒的味道充斥著人的鼻腔,冰冷的屋子漸漸有了一絲暖意。
熬藥餵藥的事自然是香桂來做。當辛苦地在燕子嘰灼灼目光的監督下喂鳳雁北喝下一整碗藥之後,香桂才明白他為什麼要不嫌麻煩地帶著自己上路。在這個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服侍人的,還有一種人是專門被人服侍的。燕子嘰就屬於後者。
晚上的時候,鳳雁北清醒了一些,香桂無意中發現他看燕子嘰的目光異常地冰冷,倒像是在看仇人一般。
「你叫什麼名字?」勉強坐起身,他問香桂,語氣清冷,少了昨日的溫柔。
香桂說了。察覺到他的改變,心中有著說不出的古怪感覺,她希望他好好的,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意氣風發。與此相比,何常貴的死在她心中造成的小小惶惑,便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了。
「晚上你就睡我床前。」淡淡說完這句,鳳雁北又虛弱地闔上了眼。
香桂下意識地偷覷了眼燕子嘰,果不其然,他的臉色變得鐵青。心中有些害怕,不由想到何常貴,他不過是個沒有絲毫用處的瘸子,定然是昨晚起夜時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不會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力,而且,也並沒想過拒絕。鳳雁北於她來說,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她雖然出身微賤,但是心中也有自己想要珍惜的美好念想,而這個念想就是他和莫商,還有家鄉那綠柳池塘。於是,即使明知自己力量微薄,她仍然希望能努力讓他露出暖陽一樣的笑。
這一夜,三人相處一室。燕子嘰坐在屋內唯一的椅中,鳳雁北躺在床上,而香桂則倚坐在床前腳踏上打著瞌睡,無形中將兩人隔了開。
小碳爐熊熊燃著,釋放出熱氣與刺鼻的碳味。
鳳雁北時睡時醒,睡得極不安穩。每當他稍有動靜,香桂就會立刻驚醒,為他端茶遞水,照理傷勢,直到他再次睡過去。而這個時候,燕子嘰總會緊張兮兮地看著他們,卻因為鳳雁北的抗拒而無法靠近。
有一次香桂無意地回頭,恰看見燕子嘰一臉的關切和無奈,心中一動,想起幾個月前他在街上對莫商說的話,隱隱約約似乎捕捉到了點什麼,卻下意識地不敢細想。
這樣昏昏亂亂,忙忙忽忽地竟然平安熬到了天亮,當老人起床過來看時,鳳雁北的燒終於退了下去。
香桂一直提著的心這才放下了半顆,而另半顆仍為自己吊著。她摸不準,自己什麼時候就會和何常貴走上同一條路。
馬車轆轆地往前駛著,不緊不慢。香桂坐在鳳雁北身邊,以方便適時照顧他。燕子嘰坐在對面,目光幽暗,神色陰晴難定。
這位公子身子仍然虛弱,在房事方面易節制,否則病情恐會惡化。
香桂腦子裡一直反覆地響著離去前老大夫的叮嚀,整個身子都涼浸浸的。身處風月場中數年,什麼樣的淫亂沒聽過見過,大夫話中隱含的意思,她一聽就反應了過來。她終於知道何常貴為什麼會死了,可是她寧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馬車裡很安靜,誰也沒說話的慾望。鳳雁北頭倚著著車窗,冷冷地看著窗外閃過的曠原,漠然的樣子像是週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
香桂不明白,他有那麼多很厲害的護衛,為什麼還會受這麼重的傷,不喜歡又為什麼要跟著這人走,受他欺負。她人笨,腦子裡不能想太多的問題,不然就容易犯糊塗,所以這些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
早上看著鳳雁北燒退了,燕子嘰馬上就去雇了輛馬車,帶著兩人上了路,連多留一刻也不願。這一路向北,越走就越荒涼,真不知道他要帶他們去哪裡。鳳雁北從來不問,似乎壓根不放在心上。
正午的時候,天空又飄起鵝毛般的大雪來,馬兒眼睛被迷濛了,不肯再往前走。不得已,燕子嘰只能讓馬伕就近找一處可避風雪的地方暫歇。
附近沒有人家,亦沒有寺廟之類的建築物,只有稀疏的樹林及一片片收割後的田地,厚厚的雪層將殘留的莊稼根莖和灰黑的泥土覆蓋,白茫茫的一片,幾乎讓人分不清路徑。
馬伕在樹林的邊緣發現了一棟農人用來看莊稼的小土屋,忙駕著馬車馳了過去。
土屋很小,裡面鋪著谷草,香桂理所當然地要跟著進去,卻被燕子嘰擋住。
「你去撿些柴草來生火。」他冷冷地吩咐完畢,便走了進去。
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心狠手辣,香桂不敢抗議,只能硬起頭皮冒雪四下尋找,那車伕憨厚,也跟著出來幫忙。
走到不遠處的樹林子裡,香桂撿拾著被雪覆蓋住的乾柴枝,大雪迷濛住人眼,壓根看不清五步遠的地方,更不用說那個小屋。
如果要逃走,這是最好的時機。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三個大男人,卻讓一個女人來做這種粗活……」車伕的咕噥聲隱隱傳進耳中,香桂怔了怔,抬目四顧,卻看不到人。
她還不能走。那一刻她突然憶起傷勢嚴重的鳳雁北,知道自己無法在他還未好前走掉。雖然那個燕子嘰似乎對他很忌憚,但是,很顯然是不懷好意的。何況,在這樣的大雪天逃跑,四周又無人家,她一個女人家,能活命的機會簡直微乎其微。
她雖然愚鈍,但還不至於拿自己的命開玩笑,當下也不再胡思亂想,只一心一意地刨開雪層,收集枯枝斷木。
大雪覆蓋下的枯枝仍然乾燥,很容易就生起了火。一直臉色不太好的鳳雁北,因為柴草燃燒散發出的熱力而漸漸恢復血色。
「香桂,你坐過來。」他突然開口,聲音仍然虛乏。
香桂依言從門口的位置剛挪過去,鳳雁北便無力地躺倒在了她的膝上。這樣的親近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同時也讓燕子嘰變了臉色。
然而當事人卻渾若不覺,安然閉目養起神來。那樣平靜的睡顏,任誰也不忍心打攪。
咱們一個雁北,一個燕南,可算是極有緣啊。恍惚中,鳳雁北耳中似乎又響起那個倜儻不羈的男人調笑的言語。
雁北,雁北,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一抹隱約的諷笑浮現在鳳雁北唇角,他翻過身,面向香桂而臥,沒讓任何人看到,卻也使兩人的姿勢顯得更加曖昧。
燕子嘰眼中殺機一閃而逝,香桂不自覺打了個寒戰,但是心卻被因鳳雁北突如其來的親暱而升起的溫柔佔得滿滿的,並沒察覺到危險。
風從門隙中灌進來,火焰撲撲地跳動。坐在門邊的馬伕瑟縮了一下,往旁邊挪了挪位置。
母命難違,雁北,算我負你。鳳雁北咬緊牙,為記憶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明艷的桃花,如酥的春雨……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最後的決裂,無法忘記在那充滿生機的季節,他的世界崩坍。
次季,他勾引了一個天真的少女。
對於他來說,想要一個女人的心,不過輕而易舉的事,何況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丫頭。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當那個女孩輕吟著這句話將一根紅繩繫上他的小指時,他卻殘忍地當著她的面將繩扯斷,冷漠地看著她的臉瞬間蒼白,重歷自己曾經的痛苦。
我不嫁給燕子嘰,咱們私奔吧,小北哥哥。看著躺在血泊中的紅衣新嫁娘,他腦子裡不由自主憶起某個荷風飄香的夜晚,她依在他懷裡,嬌暱的話。
那一夜,雨很大,很快就將新嫁娘身上的血跡沖淨。她躺在那裡,濕衣緊貼著玲瓏浮凸的身體,蒼白,冰冷。
她叫什麼……鳳雁北皺了皺眉,莫名地覺得有些冷,下意識地更加挨近香桂。
可兒……印象中,青雙好像提起過。
可兒。唇角有一粒很俏的小痣,笑起來就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只是那陽光,最終還是被一場大雨給湮沒了。
說不上後悔,他只是,沒有任何報復成功的快感。
沒有……
回到漢南,他如皇帝的願,放棄手中的權勢,將自己流放到西北軍中。沒想到那些過往竟然不肯放過他,陰魂不散地跟到了這裡。
可惡的青雙!可惡的燕子嘰!
沒有人在招惹過鳳雁北還能全身而退的。他唇角那抹殘忍的笑仍然隱沒在了香桂的衣料中。
如果說對燕子嘰尚有餘情,那也在他不顧自己傷勢和意願強要他那一刻完全消失殆盡了。
北風呼嘯過小草棚的頂,如鬼哭狼嚎般淒厲。
身邊這個女人的身子很暖,也很安穩。莫名地,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來,然後開始嘲笑自己的莫名其妙。
然而,不可否認,確實是因為那種極樸實的安穩,他被睡意侵襲。
一整日,香桂動也不敢動一下,只怕擾醒鳳雁北。等到雪停,他醒過來時,她的雙腿已完全失去知覺,隨之而來的蟻噬感覺讓她半天無法動彈。還是車伕幫忙,才把她弄上馬車。
越往北走,天氣越寒冷。
三日後,前面出現一條結著厚厚冰層的寬闊河道,馬蹄踏上去,不停地打滑。直到車伕給馬蹄纏裹上厚布,才得以順利地駛過去。
河對面不到半日路程,便是一座堅固的城池。
直到鳳雁北在她耳邊低聲念出望南兩字,香桂才知道原來他們已經出了邊界到了另外一個國家。
北國。一個與漢南比鄰的強國,北國的燕子嘰、漢南的鳳雁北分別屬於兩國的頂梁之柱。也許是惺惺相惜,兩人成為知交,這是天下皆聞的事。因此燕子嘰可以堂而皇之地踏入西北軍營,並在那裡盤桓數月,臨走時還帶走了鳳雁北。
除了少數的幾個人外,沒有人知道,燕子嘰是為青雙而來,更沒人知道如果不是他挾持住莫商,加上顧忌北國的反應,鳳雁北早將之斬於西北軍中了,而不是好飯好菜地供養他幾個月,結果還搭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