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嗎?」良久,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不知為何,只是想想那情景,他都覺得心疼得難以忍受。如果真正開始治療,他懷疑自己會不會失去理智。他不想她再受任何折磨,哪怕是一丁點。老不顛摸了摸雪白的鬍子,微微一笑,「不把陳舊的傷疤去掉,怎麼能夠長出新骨?一時的痛換一世的安穩,王爺斟酌。小老兒先行告辭。」語罷,起身作了個輯,就要離開。
香桂在裡屋已將兩人的話都聽了進去,聞言趕緊走出來,沖老不顛福了福身,道:「老大夫,我這腿就勞煩您了。」她心知這腿一天不好,爺他就一天不能安心。
「桂……」鳳雁北驚,從椅中站起,快步走過去扶住她。香桂衝他安撫地一笑,柔聲道:「老大夫說得沒錯,長壞了的就要挖去,以後日子才能過得舒心啊。」
老不顛摸著鬍子一個勁地點頭,滿眼的笑意。鳳雁北心知他們所說是事實,但仍然不大情願,「大不了咱們不治,以後天氣冷時,我給你暖腳。」
香桂心中一暖,尚未說話,耳邊突然聽到嗆咳之聲,這才想起還有旁人在場,臉不由微熱,不好說太親暱的話,只能支支吾吾地道:「可是……可是我想治……」
鳳雁北最受不得香桂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當即沒了脾氣,只能將她揉進懷中,無奈地對著老不顛道:「大夫,能不能想辦法將疼痛減輕一些?」如此問,已算是應允。
老不顛嘿嘿一笑,搖頭而去,快走出院子時才大聲丟下一句話:「明日午時,小老兒會來為王妃治療。」
本來還在為他的無禮而不悅的鳳雁北在聽到王妃二字時,不由展了眉眼,低頭在香桂額角輕輕一吻,笑道:「這老兒倒也有意思。」一個見到他和她在一起而沒流露出絲毫驚訝的人,一個認同兩人關係的人,一個喊香桂王妃喊得理所當然的人,就算再過份一點,他想他也不會計較。
香桂明白他的心思,不由有些感慨。她的身份配他,終究為世人所不容,因此他才會因老大夫的態度而心情大好。如是換成以前,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輕狂,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香桂怎麼也想不到,這一夜鳳雁北竟然失眠了。自從兩人同睡起,這還是他第一次失眠。她知道他怕冷,因此無論冷天還是熱天,都讓他抱著,因此他也再沒出現過難以入睡又或者半夜冷醒的情況。但是,這一天晚上,他確確實實失眠了,雖然怕吵著她,他動也不敢動一下。直到,他實在受不了,悄悄放開她,然後披衣起床。鳳雁北去拿了壺杏花釀,坐在簷下的椅中。春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夜色如墨,清寒襲人。
就著壺嘴啜了口醇釀,他不敢多飲。想到明天香桂要面臨的痛苦,他就輾轉難安,卻又不能就這樣一醉不醒。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起,雖然過了這麼多年,卻仍然清晰如昨。自己那一狠心地伸手推出,她迷茫不解的眼神……他曾無數地猜想,當她落進寒冷的水中時,那劇烈的疼痛以及被背棄的悲傷是否曾把她打進地獄,以至於重生後再也不願開口說話。修長的手指撫按過額角,再滑落胸口,然後緊緊壓住。很疼,跟香桂在一起的時間越久,那裡的窒疼越厲害。一聲輕咳自房內傳出,登時將鳳雁北從過往中拉扯回來,他騰地站起身,不想動作過急,竟帶翻了椅子,也顧不得扶起,匆匆進屋,順手將酒壺放到桌上。
「哪裡不舒服麼?」在床邊坐下,他關切地問。香桂搖頭,向裡挪了挪,看他拿下披在身上的外袍躺下,這才輕輕道:「你不在,我睡不著。」
彼此相互依偎已成習慣,另一個人突然不見了,自然而然便從夢中驚醒,身旁的空涼讓人感到說不出的不安和失落。
聽到她的話,鳳雁北不覺彎了眉眼,然後伸手將她緊摟入懷。如果不是想到她明天還要保存體力應付治療,只怕免不了一場狂風驟雨般的歡愛。「不要擔心,我受得了。」靜靜依偎半晌,香桂突然開口,企圖安撫他焦躁的情緒。
鳳雁北心中難受,只是低低嗯了聲,然後親了親香桂的鼻尖,「睡吧。」他的不安和擔憂又豈是簡單幾句話能撫平的。香桂知他無法釋懷,原本想再說點什麼,但是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了下來。明天吧,等大夫給治了腿,她再幫他把心結給解了,那個時候他應該會比較容易接受一些。
「爺,你去外面等吧。」香桂笑著對鳳雁北道,眼神平靜如常。鳳雁北搖頭,什麼也沒說,沉默地為她將褲腿捲到膝蓋以上三分之二處,露出了畸形的膝關節。然後按老不顛的吩咐用燒滾後放溫的水將露出來的腿清洗一遍,又用烈酒擦拭過。
這一系列近身的事他都親自動手,不願假手於人。用乾淨的布墊在香桂腿下,還沒直起身,就聽老不顛道:「王爺,還要勞煩你將王妃綁住。」然後,一根粗繩遞到了他眼皮下。誰都知道斷骨時的劇痛連堂堂七尺男兒都會消受不起,何況是香桂一個弱女子,到時恐怕她會失去理智,影響到治療。剛收到一半的手在空中握緊,閉眼,吸氣,鳳雁北竭力克制住自己想殺人的慾望。
「爺……」香桂見狀,趕緊出聲,「聽大夫的吧。」「不需要!」鳳雁北冷硬地打斷她,然後走到她身後,將她抱進懷中,「我抱著你就好。」只要他在,就絕對不可能讓她受那樣的對待。
老不顛見狀,搖頭歎氣,卻不再勉強。「那嘴裡總得咬著點什麼吧,不然只怕會傷到舌頭。」
他話音方落,就見鳳雁北將香桂的臉往自己肩膀一轉,「疼就咬這裡。」他語調生硬,卻又讓人無法忽略動作中所透露出的溫柔。
這一回,不只是那徒弟,就連老不顛也有些詫異,想不到威震朝野的六王爺竟然會對自己的王妃疼寵到如此地步。而最讓人驚訝的是,這個王妃並不見任何出眾之處。這世上之事,當真是無奇不有。
「還有什麼要準備?」冷冷地掃了眼發呆的師徒倆,鳳雁北難掩不耐。自從老不顛來之後,他的神經就一直繃得緊緊的,心中焦躁不安,以前就算遇到最強悍的敵人時也沒這樣過。
「沒有沒有,呵呵……」老不顛回神,暗笑自己一把年紀了,還會為此事失態。
徒弟送上一個黑沉沉的木盒,尺許長,盒上有鎖扣。老不顛接過打開,只見寒芒照眼,盒裡竟然是一把薄如韭葉的小刀,刀柄木質,刀身寸寬,除了鋒利外,似乎沒其他特別之處。
「王爺,老夫要開始了。」將取刀於手,用酒液擦拭過,老不顛一正神色,道。
此話一出,鳳雁北臉色微白,按住香桂後腦靠在自己懷中,另一手點了她下身穴道,然後攬緊她的腰,沖老不顛一點頭,算是默許。
老不顛的刀很快,入肉無滯,削骨無聲。疼痛是在斷骨之時才傳達到香桂的中樞神經,她悶哼一聲,揪緊鳳雁北的胸前衣服,幾乎暈厥過去。
「桂……桂,疼得話……疼得話就叫出來……」鳳雁北聲音顫抖,連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
一陣暈一陣醒,時間變得無比漫長,疼痛彷彿沒有終止。耳邊隱隱約約有人在說話,卻聽不分明。
原來老不顛給人治療外傷時,最喜歡說些江湖奇聞灰諧有趣的事兒來分散患者的心神,但是今日卻只說了幾句便再也說不下去。只因他發現這次除了他徒弟聽得津津有味外,另外兩個卻是一點也沒聽進去。
一個是專心地抵抗著腿上的劇痛,另一個則是將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懷中妻子的身上。這樣的勇敢和專注,他行醫數十年是從不曾見過的。
心中敬意油然而生,他不由加快了手中速度。
「爺……好疼……」一陣比之前更強烈數倍的疼痛傳來,香桂被刺激得徹底清醒過來,身體一彈,低叫出聲,終於忍不住說了句示軟的話。以前再疼再苦也不會說,是因為那個時候只有她自己,說了也沒人疼。現在她知道,有人願意為她分擔。
「我知道,我知道……」鳳雁北的聲音已經嘶啞,還帶著些許哽咽,「大夫,輕點……求你……再輕點……」忘記了自己高貴的身份,拋卻了高傲的尊嚴,他緊緊抱著自己的妻子,渾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著。那個時候,劇烈的心疼和強大的無力感讓他甚至願意卑微到塵埃去祈求一個布衣百姓的救贖。
老不顛沒有回應,他知道這個時候他們需要的是他的行動,而不是口頭上無用的回應。
究竟是什麼時候結束的,鳳雁北和香桂都不知道。看著老不顛為香桂縫合好膝下的傷口,然後打上夾板,鳳雁北只是下意識地解開已經昏迷的香桂穴道,僵硬地將她抱上床,然後便一頭栽了下去。
隱衛鳳翎被嚇了一大跳,趕緊請來老不顛,那時他們才發現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兩人的汗水浸透。沒有血跡,就算痛得死去活來,香桂也沒捨得咬他一口。
鳳雁北只是精神繃得過緊,超出了負荷,因此在一切結束後才會昏倒過去,沒有大礙。
在得到老不顛地保證後,鳳翎這才鬆了口氣。晚上的時候,香桂就醒了。接下來的幾日,她被劇烈的疼痛侵擾得無法入睡,鳳雁北便也不睡,一直陪著她,和她說話,引她分神。
朦朦朧朧中,香桂覺得時間彷彿倒流回她在北國陌陽的時候,腿疼整夜整夜地侵擾著她,讓她輾轉難眠。那個時候,心裡什麼都不敢想,只怕一想,就再也支持不住。
目光緩緩落在眼前憔悴的俊臉上,這些日子的煎熬,他額心那粒鮮艷欲滴的血痣也黯淡了許多,儘管眼中佈滿了血絲,但是看著她的眼神卻仍然那麼溫柔,香桂心中不由一暖。
抬手摸了摸他的臉,「沒那麼疼了。」她說,眼眸一彎,笑得溫婉動人。為了這個男人,她吃盡了苦頭,可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