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湘照例在頭上紮好了方巾,穿上一件外衣,爬到凌鶴群的身邊。
「他才下山,要去辦他的要緊事。」
「他有什麼要緊事?我看他從容不迫,好像不會很緊張呀!還有,你是不是還在生氣他拜師父為師?你們過去常常比劍嗎?他真的打不過你嗎?那麼他跟師父學了功夫以後,會不會贏你?你們……」
「喂!你再吵,我就把你的嘴巴縫起來!」凌鶴群揉了揉額頭。「頭痛死了。」
原本縮到一邊的柳湘湘聽了,伸出小手摸他的額頭。「沒發燒呀?」
「我哪像你這個病娃娃一天到晚發燒!」他又敲了敲頭。「是酒喝多了。」
「早上我請廚房把大白菜切細,再醃拌了糖和醋,你吃了以後不是感覺清爽許多?怎麼現在又醉了?」她擔心地問著。
「不是醉,可能昨夜和小師叔聊得太晚,睡眠不足……」
「原來這叫作『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平常不愛和我講話,一旦遇到十一師兄這樣的知己,心裡高興,話匣子一打開,再喝千杯也不夠……」
「你別吟詩了,好不好?」凌鶴群停下馬車,繼續揉著額頭。
「你真的很不舒服,要不要到車子裡躺一下?」
「不用了,我們要趕路。」
「不行,你生病了怎麼辦?難道我要讓你自生自滅嗎?」她學著他的口氣,講起來卻沒有那股凶勁,反倒像是溫柔的哀求,眉眼裡也是關切。
凌鶴群睡眼惺忪地望著她,邊說邊鑽進馬車裡。「唉!看在要照顧病娃娃的分上,我還得留點體力。我睡了。」
話剛講完,酣聲就響了起來,柳湘湘回頭一看,他已經四平八穩地躺在車板子上,她不覺噗味一笑。「愛逞強!」
再看馬車停在路中央也不是辦法,她輕輕揮動韁繩,想要趕馬到路邊歇息,誰知那匹馬又走了起來。
「哎!別走呀!」她輕聲呼喝著,馬又怎懂人話?仍是慢吞吞地踩著蹄子,一步步地往前走。
既然行車速度和平常差不多,她也就放下驚慌,反正凌鶴群說他們走的是官道,路大而直,慢慢走著總比停留原地好吧!
可是她心裡又不太想走,她私心盼望走得愈慢愈好,那麼她就可以看更多的風景,吃更多的佳餚,還有更多的時間和凌鶴群相處……
柔風吹拂著她微紅的臉頰,她想到他那雙溫熱的手臂,手上的韁繩也不住地輕輕晃動。
沿途景色如詩,山巒疊翠,白雲飄蕩,遠處人家炊煙裊裊,河畔綠柳垂蔭。她極目原野,再仰頭曬著和暖的回頭,臉上笑靨如花,她這輩子長這麼大,就屬今天最縱情快樂了。
馬兒依然慢吞吞地走著,她也不知道要停下來休息,就讓疲累的馬兒拖著馬車繼續前行,眼睛依然遊目四顧,貪看風景。走著走著,她還是難忍倦意,不知不覺低下頭打起瞌睡。
身邊吹過一股冷颼颼的風,她驀然打個冷顫,人也清醒了,這才發現馬車已經停下,馬兒正在低頭咬青草,四周則是一棵棵的樹木。不知是否濃蔭蔽天的緣故,天色似乎有點暗了。
她抱緊手臂,想要回頭拿皮襖,凌鶴群正好也醒來了,伸個大懶腰道:「哇!睡足了。」
他見到柳湘湘慌張的神色,忙問,「怎麼了?不要坐在那兒吹風。」
「我……」
「你又有什麼事?」他鑽出車廂,眼睛一看。「這是什麼地方?」
「我……我也不知道。」她低下頭。
他表情變得嚴肅。「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不知道,馬兒自己走了,我就讓它走……」
「你若不趕馬,它怎麼會自己走?」他跳下車張望附近地形,再看了天色,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這裡根本沒有路,你不會駕車,為什麼要胡亂走呢?」
柳湘湘低垂著頭,也爬下車子。「我找看看……」
「你找什麼?待會兒連你都迷路了!」凌鶴群把她扯回車廂邊,走去解開馬兒。「你在裡頭乖乖坐好,不要亂跑,我騎馬四處看看。」
這次他真的生氣了,柳湘湘就像做錯事的小孩,呆呆地杵在馬車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不過打個瞌睡……」
「你不打瞌睡照樣會迷路,快進去別吹風。」凌鶴群跨上馬匹,嘴裡仍然抱怨著:「早知道你是個小麻煩!要是今晚找不到客店,我就把你丟在這裡,讓你給野狼當晚餐。」
「你去哪裡?」她跑上前追問。
「我去找路。」馬兒跑得快,很快就不見人影。
周圍立刻恢復了安靜,柳湘湘靠在車廂邊,兩腳踏著泥地,不住地用鞋子畫著圈圈。
地上的圓圈就是她混亂的心情,連日來她和凌鶴群形影不離,近在咫尺,從來沒像現在突然分開,她一下子失去依賴,心裡覺得非常、非常不安。
冷風如野獸狂吼,烏雲掩住夕陽,天空立時陰暗如晦,她躲回車廂,摸索到皮襖披在背上,卻抵擋不住心頭一陣陣的寒意。
天好暗,樹林好黑,她不喜歡黑暗,她要看到一絲亮光,於是又在幾個箱子裡摸呀摸,好不容易摸出火摺子,打開一看,火星卻早已熄滅。
是了,這些日子來,凌鶴群會隨時幫她注意臘燭或燈油,如果火光將熄,他就立刻點亮,或者叫夥計添油,所以她已經好久沒用到自己的火摺子。
可是在這個黑暗的樹林裡,她看不到亮光,也沒有人為她點亮燭火。
「好暗。」她咬著嘴唇,就像回到那一個無燈的夜晚,她整夜躺在黑暗中啼哭,卻是沒人理睬她。
她跳下車子,抬頭看著天空,儘是漆黑一片,連星光也看不到。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瞎子,連呼吸也變得急促不順。
「好暗哪!」她一定要離開這個黑暗的地方,這麼暗,這麼冷,她不能呼吸了。
她失去理智,開始盲目地在林子中亂走,但不是撞到樹木,就是被樹根絆倒,她全身冒出冷汗,力氣耗盡,卻仍然走不出這片無止境的黑暗。
她無力地蹲了下來,全身蜷曲成一團,想要擺脫黑暗,但不論睜眼閉眼,卻仍是黑暗,她驚恐地哭了出來。「不要啊!好暗!好暗!」
「病娃娃!」林子的深處有人在喊她,是誰?是鬼魅?是野豬?還是野狼?
「柳湘湘!湘湘!」是誰在喊她的名字?家裡每個人都喊她大小姐,爹從來不喊她,會是誰喊她呢?難道是索命的鬼差?
「不要!不要!好暗!救命啊!」她幾乎是發狂地哭喊著。
「湘湘,你在哪裡?」聲音愈來愈近了。
「不要抓我,救命啊,我看不到了,好暗!」她上氣不接下氣,幾欲昏厥。
「湘湘?病娃娃,你怎麼了?」」雙大掌抱住了她,身後立即罩上一股暖意。
「你是誰?不要抓我呀!」她拚命的掙扎,汗水大滴大滴地流下來。
「是我凌鶴群,你到底怎麼了?」
「鶴群?」她仍是哭叫著。「好暗,我看不到東西,不要抓我,好暗……」
「不要怕,我在這裡。」他緊緊箍住她的瘦弱身軀。「我是凌鶴群,我不會抓你,你不要亂叫啊!」
「不!你是鬼差,是地獄來的鬼差。救命啊!」
「我是凌鶴群,不是鬼。我是鶴群,喊我的名字,快喊!」
「鶴群……鶴群……」她扯緊他的衣服,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一再地念過他的名字。這是讓她安心入睡的名字,只要不斷念著,她就感到平靜,漸漸地,她身上的顫抖緩和了。
他拍著她的背。「叫你不要亂跑,害我到處找你。哎呀!你哭得滿身大汗。」
那雙擁抱她的手臂,就是夢中熟悉的溫暖,她偎緊了他的胸膛,淚流滿面地道:「不要走……不要走……」
「你把我抱得死緊,我還走得了嗎?」
「不要走。你走了我就睡不著,半夜會冷醒……」
「奇怪了,你站在這裡也可以睡覺嗎!真是說夢話了。」他扶著她往前走一步。「我們回馬車,你要趕快把濕衣服換掉。」
腳步還沒踏出,她幾乎軟倒在地。「我……我走不動。」
「我怕了你!」他脫下外衣,罩住她濕冷的身子,再微彎下身,將她打橫抱起。「也不知道你撞了什麼邪,回頭帶你去燒香拜拜,求個平安符。」
「好暗,你看得到嗎?」
「眼睛會慢慢習慣,至少不會去撞樹。」
「你不怕黑嗎?」
「有什麼好怕?又沒有鬼……」他感覺懷裡的人兒顫動一下,立刻閉了口。
將她扔進馬車車廂,他動作迅速地放下布簾子。「快把衣服換了。」
車裡傳來哭音。「好暗,我看不到,你沒有火摺子嗎?」
「很不幸地,我的火摺子滅了,你的八成也滅了吧?」
「我找不到衣服……好暗,我怕……」那聲音又在顫抖了。
「小麻煩就是小麻煩,」凌鶴群跳上馬車,和柳湘湘擠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裡,摸到一口最大的箱子,打開就隨便掏了幾件衣服。「快點換上。」
聽到他又要離開,她忙道:「你不要走!」
「我不走,難道還看你換衣服嗎?」此話一出,想到兩人都在黑暗中,又笑道:「反正什麼也看不到,你怕黑,我就在這裡陪你吧!」
柳湘湘早已止住了淚,面紅耳赤地道:「你轉過去,不要看。」
「拜託你快點換衣,萬一著涼了,我又要熬夜救你。」他喋喋不休地念著:「你再這樣子折騰我下去,我遲早會英雄氣短,一…」
正想說「一命歸陰」,但轉念想到她怕鬼,還是忍住了。這時,一股若有似無的清淡幽香飄來,混和著熟悉的藥味,直直鑽入他的鼻孔內。
是少女的體香吧!只恐怕吃了人參果全身舒暢的滋味就是如此。再聽得黑暗中衣料的摩擦憲容聲音,他似乎可以看到一個柔軟潔白的軀體,線條柔美動人……
「鶴群,你著涼了嗎?好像呼吸不順?」她小聲問著。
「你才不要給我著涼。」凌鶴群拉回幻思,暗罵自己下流。
「你找到客棧了嗎?」
「這裡荒郊野外,沒有半間屋子,我轉了一圈也找不到出路。天又黑了,我只好回到這裡,今天就準備露宿。」
「這樣啊!」微微失望的聲音。「這麼黑……」
「你換好衣服了嗎?」
「喔……換好了。」她趕忙拉攏衣襟。
「頭髮、汗水、眼淚、鼻涕都擦乾了嗎?」
「剛剛擦了。」
「把皮襖穿上。」
「披上了。」
「好。」凌鶴群掀開車簾子。「你看看外面。」
「哇,月亮出來了。」柳湘湘露出笑容,仰看天上一彎細細的下弦月,雖然不是很明亮,但總是黑暗中的光源。「我剛剛怎麼沒看到?」
「你呀!拚命地往樹林子裡鑽,當然看不到月亮了。」他紮好布簾子,讓微弱的月光稍微映出車廂裡頭的影子。「你有那麼多藥,有沒有治怕黑暗的藥呀?」
「沒有。」她摸到她的藥箱子。「我要吃一顆定心丸……」
他按住了她的手。「不准你吃。」
「我方才心悸,冒冷汗,呼吸急促,一定要吃。」
「你那些症狀全是因為怕黑引起的,你怕黑就吃,吃了還是怕黑,你吃再多定心丸,又有什麼用?」他搶過藥箱子,丟到一邊去,再去摸索出一個籃子。「我們還有乾糧,吃塊餅當作晚飯吧!明天找到客棧再大吃一頓。」
柳湘湘想拿回藥箱子,但仔細玩味凌鶴群的話,覺得言之有理。這麼多年來,吃的都是身體方面的藥,又有誰能為她開一帖「心藥」呢?
拿了硬餅細細嚼著,月光時隱時現,雖然她不時會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她知道凌鶴群就在身邊。黑暗,似乎不再那麼恐怖了。
「病娃娃,這皮水壺裡是冷水,你喝的時候先把水含在嘴裡,溫熱了以後再吞下,免得寒涼傷胃。」
兩人默默啃完餅,喝了水,他又說話了:「你的黑丸子呢?」
這是她隨身攜帶的藥物,她打開了布袋,遲疑著。「我今天不吃了,沒有拌著熱湯一起喝,很難下嚥耶!」
「這是滋補的藥丸,你最好還是每天吃,身體才會強健。拿來吧!還有你的甜話梅。」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依言拿給他了,一會兒感覺到一隻手掌伸到嘴邊,命令她:「吃了。」
她張開嘴,從他的指尖咬下一團東西,原來他將大黑丸剝碎,再和著剔掉核籽的甜話梅,要她一起吞下。
吃了大約十來口,嘗盡鹹酸苦甜的味道,終於把那顆大黑丸吃完,他又送上皮水壺。「慢慢喝。」
終於,似乎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兩人無聲地坐在車廂裡。柳湘湘問道:「我們該練功了?」
凌鶴群挪了挪幾口箱子和包袱,空出一個可以躺下的空間,再從自己的包袱拿了幾件衣服鋪上。「今天不練了,你白天吹了一整天的風,晚上又受到驚嚇,你還是早點睡覺,養足精神,明天天一亮就上路。」
「你睡哪兒?」
「我坐在車頭這邊睡。」
「我冷,你抱著我睡,好嗎?」膽怯的聲音搏了出來。
凌鶴群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沒有回答,仍然坐著不動。
柳湘湘將皮裘攏了攏,臥倒在他清出來的空間上,也不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下弦月又消失了,冷風從空隙中吹進來,柳湘湘的呼吸轉為短促,身體也打起哆嗦。
凌鶴群放下擋風的簾子,心思千回百折,終究不忍那畏寒的小小身子。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荒野變成無所禁忌的化外之地,他挪動身子,摸索到她的身邊,從她背後伸手緊緊地攬住她。
兩人側躺著,他的胸貼著她的背,他的大掌包著她的小手,一如十幾日來的動作,只是此刻,他們都是清醒的。
她撫著他的指頭。「好暖,鶴群,好暖,我好喜歡。」
那呢喃的語聲差點讓他無法自持,只能更用力地抱緊她。
「鶴群,叫我的名字。」
「湘湘。」他的氣息吹拂著她的髮絲,聲音異常地溫柔。
「方纔你在樹林子喊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拘提魂魄的鬼差來了,不過,鬼差唱名應該不會是焦急的口氣吧!」
「你在那邊哭,我才以為是鬼哭神號。不是叫你不要亂哭嗎?萬一哭岔了氣,又生病了怎麼辦?」語氣雖凶,聲音已不再霸道。
「我怕黑,真的很怕黑。」她捏緊了他的指頭。
「現在怕不怕?」
「還是有點怕,可是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那麼怕了。」
「我那些甥兒都不怕黑,他們常常在晚上熄了臘燭玩捉迷藏,搞得滿屋子雞飛狗跳。你呀!比小孩子還不如。」他輕笑著,嘴唇擦著她的發。「人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怕黑呢?」
「你要聽我說故事嗎?」
「怕黑還有故事?你小聲說就好,我聽得到,不然又會喉嚨痛。」
「我說了喔!」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地。「我出生的時候,我娘親難產,還沒有把我生下地就死了,他們正要幫我娘洗身換衣時,一個老嬤嬤發現我已經擠出半個頭,於是她大膽的用力壓一壓,就把我生下來了。」
凌鶴群感到一股詭異的寒意,他又把她摟緊在胸前,以自己的熱氣暖和她的身子,不願再有任何的寒冷侵襲她。
「你不想聽嗎?我不說了。」
「你這麼愛說話,今晚讓你說個夠。繼續說,我在聽。」
「我奶奶知道了以後,把我看成是鬼胎,本來要把我丟了,是我爹求情才把我留下來,可是家裡的人從此把我當作不祥之物,沒有人願意親近我,就連請來的奶娘也是隨隨便便餵了奶,就把我扔在床上。」
「你小嬰兒的事情還記得呀!真是天才神童。」
「怎麼會記得?這些都是後來偷聽到別人說的。」她邊說邊玩著他的指頭。「爹連續娶了兩個後娘,她們很爭氣,拚命生兒子,所以我有七個弟弟,爹和大娘二娘忙著養弟弟,根本沒空來看我,是那個老嬤嬤看我可憐,有空就過來教我走路、說話,可是她不久就死了。奶奶說我有邪氣,害死了老嬤嬤,她找了道士作法,把我關在房間裡,不讓我出來。我忘了那年幾歲,應該年紀很小吧,那是我第一個記憶,一片的黑,完完全全的黑。我一直敲門,一直哭,可是沒有人理我,我在房間跌倒了,流血了,哭哭啼啼爬到床上,還是黑……我出不去……」
她劇烈地顫抖,他來回摩掌她的手臂,擦出一股又一股的熱流,又在她耳邊低語著:「我在這裡陪你,不要怕,再怎麼黑,再有什麼妖魔鬼怪,我都幫你打跑了,不要怕。」
他的柔言軟語就像是一顆具有效力的定心丸,她的心跳平緩了下來,仍是抓緊他的指頭,又繼續說著:「我六歲那年,奶奶過世了,爹才開始對我好一些。他教弟弟練劍練拳時,會叫我跟著學,他請夫子教弟弟唸書,也叫我去旁聽。可是我常常生病,練武練不全,讀書也讀不好,幸虧認識字了,爹四處走鏢又帶回來很多雜書,所以我常常抱了一堆書到房裡看,消磨很多時光。」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常識,都是看書學來的?」
「從小到大,每本書都看過十幾遍,我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很多書裡的情景,從來沒看過,談到的美味料理,我也沒吃過。」
「你懂這麼多,家裡又不是沒錢,為什麼不叫家人幫你補補身子?」
「大夫說我不能亂吃,只是開了一堆藥丸要我養身,而家裡的人認定我是病人,總是煮些清淡的食物給我吃,我也就這樣長大了。」
「難怪我看你一副營養不良的枯瘦模樣,你這不是真正的生病,是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啊!」他握住了她細細的指頭。
「我好幾次病得不輕,差點都要死掉。十六歲那年的大病,我昏迷不醒,爹連棺木都叫人準備好了。」她的聲音很低。「後來我竟然好了起來,從那時候起,我覺得像我這種隨時會死掉的人……」
他突然用力一捏,疼得她停下說話,但他並沒有說什麼,於是她又繼續說道:「我開始期待,想要出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能夠到處走一走,看一看,也就死而無憾了。我想到尼姑可以四處化緣,就先在家裡學拜佛,結果跪了一天,人就病倒了。」
他哈哈大笑,氣息噴在她的頸項上。「病娃娃去當尼姑,還沒有化到緣,就先讓善男信女慌了手腳,恐怕還要特地為你蓋一座尼姑庵,讓你養病嘍!」
那男人的溫熱氣息暖了她的身,她不自覺地往他的懷裡靠去。「當不成尼姑,我又想去當道姑,可是我討厭道士作法的鈴聲。後來我跟爹說要去走鏢,爹罵我自不量力,所以我空想了兩年,還是沒辦法出門。」
「然後,太師父來了?」
「嗯,爹本來只是請師父來做客,那天我在院子看到一個和藹的白髮老公公,他一看到我就說我身體虛弱,問我要不要跟他學功夫,可以把身體養好,我聽了當然很高興,師父又去遊說我爹,我爹知道師父武功天下第一,也就答應了。」
「你上當了,這二十年來,太師父只要缺錢,就周遊天下,到處騙吃騙喝,拐騙人家拜師學藝,我第七個師叔以下,都是這樣拐來的。」
「上這種當,我心甘情願。而且師父說他第一次收女弟子,半價大優待,只收五百兩。你笑什麼?」身後的凌鶴群猛笑個不停,又噴得她脖子麻癢不己。「哎,別笑嘛!師父他老人家功夫真的很好,他在家裡幫我打通任督二脈,我立刻就精神許多,爹也才放心讓我出門。」
「你不當尼姑道姑,倒是去當仙姑了。」
「是啊!我也這麼想,到了青城山之後,我要好好跟師父學內功心法,練幾招劍術。幾年以後,身體養好了,再去雲遊天下……」
「等等,你不回家嫁人嗎?」
「嫁人?」她輕搖了頭。「我這個病身子怎麼嫁人?」
凌鶴群靜默了,恐怕她仍然不解男女情事吧!她雖有成熟的軀體,但心性仍像個孩子,她之所以要他擁抱,不過是冀求一些溫暖罷了。
柳湘湘轉過身子,和他面對面。「老是躺同一個姿勢,背都酸了。等一下,你不要轉過去嘛!」
「我的背也酸了,你能轉,我就不能轉嗎?」
「你抱了我十幾天,還不是維持同一個姿勢讓我壓著,轉過來讓我看看你。」
「黑漆漆的有什麼好看?」他還是轉了回來。
她努力地望著他的眼睛,伸出手撫摸他的臉。「你是一個好人,鶴群……」
「你做什麼?」他向旁邊挪開,肌肉繃得十分緊張。
「讓我摸一摸,我從來沒有摸過別人……」她微涼的手指輕觸他的臉,慢慢劃著:「我的身子始終冷冰冰的,我不知道別人的身子是熱是冷。印象中,也從來沒有人抱過我,我不知道什麼是溫暖……」
她的小手在他臉上亂爬,語聲幽幽,他的肌肉放鬆了,嗅聞著那帶有藥味的指頭,任她摸著、說著。
「除了師父以外,你是第一個主動跟我講話的人,雖然被你誤認為丫環,我還是很高興,因為你跟我說了好多話。」她在黑暗中展露笑靨。「你知道嗎?這一個多月來,我說的話比過去十八年還多。在家裡,他們視我為不祥,怕我會害他們生病,所以沒人肯親近我,就連丫環也是送了飯就走。我大部分的時間就是躺在床上看書,常常幾天講不上一句話。和你在一起,我忍不住要一直說話。但是,我不敢說我家裡的情況,我怕說了之後,你會像我家人一樣,不想和我說話了……」她的聲音哽咽。
「湘湘……」他看不清她的臉,伸手一探,摸到了淚水。「我叫你不能哭啊!我這不是在和你說話嗎?」
「我沒有要哭,不知怎麼地,說著說著,眼淚就掉出來了。」她吸一吸鼻子。「我好喜歡你喊我的名字。你再喊一聲,好不好?」
「湘湘。」
「鶴群。」她心滿意足地喚著他,靠緊在他的胸膛。「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好,我好喜歡和你在一起。」
「你就是喜歡我這塊肉墊子嗎?我再多買幾張軟褥子給你。」
「那不一樣,靠著你很舒服,我睡得安穩,又不會失眠。」
「你不怕半夜我摸你嗎?」
「你不會亂摸,你只摸我的臉和手。」她找到了他的大掌。「你的手熱熱的,大概讓爹娘疼愛的感覺就是這樣吧!」原來這病娃娃把他當成爹娘了。此刻她依偎在他懷裡,就像一個六歲的女娃娃,單純地依戀一副溫熱的軀殼。
這樣也好,他也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就是單純地照顧她。今夜他正像個老爹一般,哄著女兒不哭,又哄著她換衣服,還聽她說故事。
真是奇怪呵!他什麼時候有這麼大的耐心聽婆娘講話呢?
他一再地告訴自己,他之所以抱著她睡,不過是盡一分師侄照顧師叔的義務罷了。
「鶴群,你說,等我們上了青城山,你再繼續陪我練功好嗎?」她軟語求著。
不能再糾纏下去了,他下定決心,任務達成之後,他回頭就走。
「你說好不好?」她又往他懷裡鑽去。
「你今晚說太多話了,夜深了,早點睡。」他伸手在她背部穴位遊走,為她貫注暖熱的真氣。
「唔……再說說話嘛!一聲音軟膩膩的,像是即將讓他沉溺的泥沼。
該死!身體為什麼燥熱起來了?不行,再不把她哄睡,只怕他就要失去自制力了。
「病娃娃,睡覺了。」
「人家不想生病,不要叫我病娃娃,叫我湘湘……一聲音漸漸地變小。
荒野中,蟲聲唧唧,柳湘湘睡的香甜,凌鶴群卻是長夜難眠。他白天在車上睡足了,此刻又抱著一個柔膩的女娃娃,要他不想入非非也難呵!
不!她是師叔,是他的長輩,也是一個小孩子,他胡思亂想什麼?
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巴掌,手掌滑下,還是滑到了她的臉頰,他輕柔地觸摸那細皮嫩肉,想到她時常浮現的滿足微笑,他胸腔裡又燒起一把火。
「湘湘!」低聲喚她,聞著她混合藥味的淡淡體香,不禁長長喟歎一聲,濕熱的唇辦終於落在她的額頭上。
完了,他真的完了!去你的風無垠,真是被你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