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今年的冬天來得太冷、太久,天氣才剛好轉,我周圍的人已迫不及待的換上輕便衣裳,只有我,還縮在大衣裡頭,柯南心就以一副不可思議的口吻對我嚷道:「桑晴,你也太誇張了吧!天氣這麼熱了,你還穿這樣,你不怕悶死啊!」
我只是淡笑。
或許是上次的重病,也或許是心理因素,我總覺得冬天還沒真正離我遠去石維彥斷斷續續來找了我幾次,不過,每一次他都沒能把話說完,因為林曼筠總在最緊要的關頭出現。
我想,我和石維彥的距離是愈來愈遠了,那株清雅的百合對石維彥似乎是勢在必得,我看得出來石維彥的拒絕愈來愈形薄弱,或許他們之間有著我不知道的一些糾葛,但我不想問,是該橋歸橋,路歸路了,我對石維彥並不像林曼筠那般的懇切、積極,光就這一點,我就該認輸,況且,我和石維彥連開始都不算。
經過了這麼許多事,我的心態似乎是轉變了,仍是冷淡,卻不再那般偏執,轉為消極淡然。
柯南傑則代替了石維彥,在我身邊出現。
我的冷漠孤傲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他毅力十足得讓我氣餒,用最霸道的方式接收了我的生活瑣事。
「你不要再為我做這麼多了,我不會感動的。」我屢屢這麼對他說。
他則聳了聳肩,「我沒有要你感動。」
「那就不要再出現在我身邊。」我的話近似無情了。
他道:「我可放心不下你。」
不可否認的,在那一瞬間,我真的被他的話打動了。從一認識開始,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什麼甜言蜜語,可是,他的話卻比任何情話都來得讓人心動。
不過,我的悸動也只有那麼一瞬間。
「不管你怎麼做,都是白費心機。」
原諒我吧!不是我執意寡情,而是我不想再有任何人情牽絆了,這讓人太累、太累了。
但是,柯南傑仍然沒有退縮。
我想,是我的立場不夠堅定;一方面,我不願被人情牽絆住,另一方面,我卻又自私的貪戀著他那一份溫柔,好卑鄙的心態,好卑鄙的我!柯南傑能夠如此堅持,不是沒有原因的,我沒理由為自己辯解。
聯考快到了,我卻無法定下心來唸書,我也不想面對柯南傑,「是緣」成了我最常流連的地方。
自三位老闆之一的張湘亭回國掌廚後,「是緣」原本就不壞的生意更加興隆,尤其一到了用餐時間,更可說是門庭若市,常常我去了還找不到座位,遇上那種時候,豪邁爽朗的何碧茱或善解人意的張湘亭便會把我拉進吧抬,挪出一個空間給我。
想想,人與人之間,或許真有著一種叫緣份的東西存在,要不,以我的淡漠,和這兩位女老闆根本沒有交集的空間。
在「是緣」吃過午餐後,我到街上閒走。
春裝上市了,冬裝正在做最後一波的折扣,星期天的街道,人來人往的,熱鬧非凡。
我沿著街道漫無目的閒晃著,流覽著商店的櫥窗設計。
正走過一棟大樓,一個身影從大樓裡走了出來,一照面,我們都呆住了。
竟是我在西雅圖遇見的那個老婦人!這世界可真小。
我首先回過神來,對她點了點頭。
那老婦人愣了一下,朝我走了過來,神態威嚴的說:「小丫頭,沒想到我們還能在台灣見面,真巧。」
我淡淡一笑。
「怎麼,你回台灣來玩?」
我以為她要走了,沒想到她卻走到我面前,和我閒聊起來。
我淡淡一笑,道:「不,我一直在台灣唸書。」
她揚起眉,「你在台灣唸書?難怪你能講一口流利的國語。怎麼?今天沒去上課?看你的樣子,應該是高中生吧?」
「今天是星期天。」
「今天是星期天?」老婦人皺起眉,「瞧我忙得都糊嚕了,連日子都忘了」她頓了頓,又道:「你住這附近?」
我搖了搖頭,「不,我只是出來走走。」
「一個人?」
「嗯。」
她看了我一眼,「年輕的小孩要多和朋友出去走走才好,這樣才健康,可別把自己關在小小的世界裡。」
我只是淡笑,沒有回答。
「這樣吧!相逢自是有緣,你有沒有興趣陪個老太婆去喝個咖啡?」
我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要求,怔了一下。
她看起來出身豪門,或許還是某大家族尚在掌權的當家祖母,日子對她而言應該是恨不得能有多些時間來用才是,我沒想到她居然會對我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提出這樣的要求。
「怎麼樣?如果你不趕時閒的話。」她移動了一下枴杖,換個姿勢站立。
雖然她要求的口吻平淡,卻給我一種她是在意我答應與否的感覺,我突然想起了在西雅圖遇到她時,她說過她是去找她的孫女的,或許在她心裡,是有點移情的心態吧!
這麼想著,我便答應了。
她的眼眸閃過了一抹欣喜,雖不明顯,但我仍捕捉到了。
她淡淡的道:「那你等我一下,我上去交代點事情。一會兒就好。」
我點了點頭。
她朝我一頷首,轉了個身,走上樓去。
站在騎樓邊,我等著老婦人出現,說來也有趣,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姓什麼名什麼,卻要和她去喝咖啡,這也算是一種緣份吧!
我猜想她必定要費些時間交代事情,所以倒也不急,低眉斂目,等著她出現。
正出神時,突然感到有人擦撞了我一下,我沒抬頭,這街道上人擠人的,擦撞是在所難免,然而,我卻聽到一個聲音,透著淡淡的驚訝,道:「是你?」
我本能的抬起頭來,迎接到一雙不友善的眼睛,是柯夫人。
我來不及露出驚訝的神色,她先冷笑了一聲道:「真巧啊!在這裡遇到你,我正想找你呢!也好,倒省了我一番功夫。」
我對視回去,她既不願保持基本禮儀,那我也毋需客氣。
「沒禮貌的小丫頭。」她顯然對我的態度並不滿意,「也不知你家的大人是怎麼教你的,什麼樣的媽,就有什麼樣的女兒。」
我沉下臉來,瞪著她。
「我不跟你廢話了,聽說你這一陣子和我兒子走得很近,你是什麼用意?」
面對她的質問,我一時找不到話來回她,不過,她也不期待我回答,再度冷笑一聲,她道:「如果你想藉著南傑踏進柯家,那我告訴你,你不用癡心妄想了,只要我一天還是柯家的女主人,你就別想踏進柯家一步。」
我回以冷笑。「你不用那麼抬舉自己,我從來就不想踏進柯家。」
「是嗎?那你就離開南傑,離我們柯家遠一點。」她用眼神逼著我,似乎要強迫我答應。
「不!」我想也不想的便拒絕了。雖然我本來就不想和柯南傑有牽絆,但我更討厭別人用強制的手段壓迫我。
柯夫人瞇起了眼睛,陰鷙的神情從她臉上一閃而過,「你想和我鬥?我告訴你,憑你?還早得很。」
我抿著唇,不說話。
柯夫人顯然把我的沉默當成了示威,她不悅的抿直了美好的唇線,逼近我,「你給我聽好,我絕對不容許你進我柯家大門一步。」
「只怕你的容許與否並沒有用處,我已經到過柯家不只一步。」我不甘示弱的回嘴,這樣的舉動實在幼稚,但是我管不了自己。
我的話激怒了柯夫人,她猛然欺向我,一把抓住我的頭髮,「你不要不識好歹!」
好痛!她的力氣好大,我覺得我的頭皮似乎要被她扯了下來,可是,我不甘示弱,「你除了會傷害別人,還會做什麼?」
「傷害?我?」她咬著牙,情緒驀地激動了起來,她尖銳的道:「你少惡人先告狀,我傷害你?是你們傷害我吧?如果沒有你媽那個賤人,我和柏為會變成這樣嗎?我本來可以有一個幸福快樂的家、有一個完美的丈夫,都是你媽!她的存在讓柏為只在乎她,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本來以為只要祈南華那個賤人不在,柏為就會慢慢的注意到我,可是他沒有,祈南華就像個幽靈一般的梗在我們中間,連死了都不放過我們,你說啊!到底是誰傷害誰?啊?」
「事情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是你疑心病重,柯伯伯對媽媽只有兄妹之情。」我不客氣的道。
「我疑心病重?兄妹之情?」她的表情扭曲了起來,「說得真好聽,只有兄妹之情會讓柏為隨身帶著她的相片,時時刻刻不離身?只有兄妹之情會讓他在祈南華那個賤人死了之後,連工作都不願意做了?」
這一瞬間,我心軟了,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得不到丈夫注意的女人,這筆帳該算到誰身上,我不知道;雖說我是站在柯伯父那方的,但我仍不能不同情她。
「那只是你自己加油添醋、胡思亂想。」我放緩了語氣。柯伯父曾說過他和媽媽只是兄妹之情,我相信他。
柯夫人重重的哼了一聲,怒火在她眼裡跳動,她看起來像是要吞掉我似的,「你就是再怎麼說都沒辦法抹去你媽搶人丈夫的罪行,如果沒有你媽,柏為不會無視於我的存在。」
饒是我再冷淡,也被她激怒了,「是你自己沒有能力保住自己的丈夫,少扯上別人當借口。」
「啪!」的一聲,我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感覺在我臉頰上刺痛蔓延著。
我又羞又怒,抬起頭來便要反擊,卻看到柯夫人氣得渾身發抖,罵道:「婊子生的賤貨,你和你媽一樣的賤,你看我今天不好好的教訓你才怪。」
她朝我撲了過來,又踢又打,我一個不提防,被她推倒在地,額頭狠狠的撞上牆邊,撞得我頭昏眼花,一時之間,完全失去了方向。
我痛楚的扶住額頭,人還沒站起來,頭皮卻又傳來一陣劇痛,她抓住了我的頭髮,我看見她紅著眼,惡狠狠的道:「我今天非打爛你那張沒有家教,專門勾引男人的嘴不可。」說完,她又用力摑了我一耳光。
我眼冒金星,被她摑得耳朵嗡嗡作響,失去反擊能力,像上次一樣,我完全處於弱勢,只有挨打的份,她的力道好大,我只能盡力護住頭臉,卻抵抗不了她接踵而來的拳打腳踢。
我聽到周圍有人聚集圍觀,議論紛紛,卻沒有人阻擋她。
驀地,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在幹什麼?住手!呂秀蘭,我要你住手。」
我感到柯夫人停止了攻擊,但是,我已經痛得站不起身。
「丫頭,你有沒有怎麼樣?」一雙手急切的朝我伸了過來,是那個老婦人,她的臉上掛滿了著急。
我來不及回答,柯夫人便冷笑一聲,道:「我還以為你有多清高,也不過如此罷了!怎麼,有祈家富靠山的滋味如何?」
我愣了愣,顧不得痛,抬起頭來。祈家?她為什麼扯到這裡來?
「秀蘭,你少說點話成不成?」那老婦人氣急敗壞的道。
她們認識?我看向老婦人,再看向柯夫人,一種異樣的感覺泛進我的心裡。
柯夫人冷冷一笑,「成啊!怎麼不成?有你祈老夫人給她當靠山,我區區個呂秀蘭能夠怎麼樣嗎?」
祈老夫人?!
我腦袋轟然一響,成了一片空白。
「你……」老婦人跺了跺腳,一臉又氣又急。
我慢慢轉向她,僵硬的開口了,「你……是祈老夫人?」
「你少在那邊演戲了。」柯夫人冷笑道。
我不理她,只看著眼前的老婦人。
「丫頭……」老婦人嚴峻的表情露出了一抹慌亂,好一會兒,她才不自在的點了點頭,承認了。
我閉上眼睛,無法接受這個震撼。我最不願看到、最不願與之接觸的人,竟然就在我身邊。
「丫頭……」她遲疑的叫喚著。
我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拒絕她的接近。
「丫頭……」我看到她嚴厲的臉龐露出了祈求。
「不要叫我!」我大喊一聲,猛然轉過身,朝後邁開腳步跑去。
我忘了後面就是馬路,而這裡是車來車往的敦化南路。
一輛紅色轎車朝我急駛而來,但我卻停不住腳步。
「丫頭,危險。」
一股好大的衝力朝我背後湧來,我被推跌向一邊,而後我聽到了緊急煞車聲,聽到了碰撞聲。
我茫然的轉過頭去,祈老夫人佝僂的身影倒在血泊中,在那一瞬間,我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只有那一攤殷紅排山倒海的朝我襲來,淹沒了我。
★★★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太可怕了。」
「是啊!老夫人身子一向硬朗,連病都沒有。」
「我就說嘛!她根本就不用管那姓桑的丫頭的事,拿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值得嗎?還為她出了車禍,瞧!也沒看到她有愧疚的神情,真不值得。」
「是啊!她不要祈家的產業就隨她嘛!幹什麼一定要她回來?憑她,管得了祈氏嗎?也不怕祈氏毀在她的手上。」
「就是說啊!其實,祈氏根本也不需要她,我們家漢生這幾年來不也幫著老夫人把祈氏管得好好的。」
「我家的世強也是。你們漢生才幫老夫人管飯店經營,我家的世強可是管企劃的,更有影響力。」
「哼!那你的意思是說,祈氏該由你們世強管囉?」
「哪裡!我只是認為世強負責的是祈氏最重要的部門,他的重要性來得人點……」
病房門口,交談聲持續不斷的傳入我的耳裡,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我可以聽見。看來,不管地位尊卑貴賤,只要面對利益,上流社會的嘴臉和市井小民並沒有什麼差別。
我並沒有認真聽著,縮在一角,我無意識的看著開刀房手術中的紅燈,心裡一片茫然。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
我找不到答案。
「晴晴,晴晴。」
連續的叫喚聲把我從茫然中喚了出來,我抬起頭,是石維彥,我失神的看著他。
「晴晴,你沒事吧!」他焦急的看著我。
我眨了眨眼,無力的想抓住他,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桑小姐,你還好吧?」
是林曼筠,我的手伸到半空中,又頹然垂了下來。
「晴晴。」
「維彥,桑小姐可能受了點驚嚇,你讓她歇一下,我們先過去看老夫人的情況怎麼樣了。」
「不行,我不能讓晴晴這樣……」
「晴。」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一雙堅定的手溫暖的握住了我的。
是柯南傑,一種心安的感覺湧了上來,我抓住了他,緊緊、緊緊的。
「沒事了,沒事了。」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失魂落魄的看著他,由他眼中看到了安全感。
「晴晴……」石維彥叫著我,聲音中透著陰鷙。
「維彥,我們該過去了。」那株百合柔柔的道。「南傑在這裡,桑小姐不會有事的,你可以放心了。」
「我……」
「要是你不放心,我們先探個頭,回頭再過來。你看,蔣副理在叫我們了。」
在林曼筠有力的說服下,石維彥只得勉強隨她走了過去。
我只是緊抓著柯南傑,像溺水者抓著浮木。
「我一聽到消息,就馬上趕了過來,到底怎麼回事?」柯南傑問,他的手始終緊緊的回握著我的,像要給我力量。
「我……車子……她為了救我……所以就……」我顛三倒四的說著,無法具體的說出事情始末。
「沒事了,晴,沒事了。」他安撫著我道,一隻手撫慰的拍著我。
「她……」我顫著聲,又想起了那攤刺目的殷紅。
「不會有事的,晴,不會有事的。」他緊緊的抱住了我,不住的對我這麼說我靠著他,沒有掙脫,聽著他安撫的聲音,很奇異的,我漸漸心安了下來。
五個小時後,開刀房的紅燈總算熄滅了,醫生走出來。
「醫生,怎麼樣?」在外頭等候的祈家親戚一湧而上,七嘴八舌的問。
「沒事了,患者的意志力非常堅強,只要靜養幾天就可以痊癒。現在請你們讓一讓,我們要把患者推到普通病房去。」
幾位護士把病床推了出來,祈家的親戚們馬上跟在後面,浩浩蕩蕩的離去。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大石總算放了下來。
「想去看看嗎?」柯南傑問。
我搖了搖頭,「我想去看星星。」
柯南傑一怔,而後點了點頭,「好,我們去看星星。」
他握著我的手,把我帶出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