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這寧靜下午得來不易的安詳,文征才從「藥王草記」中抬頭,對她溫柔的一笑。「妳醒了。」
她點點頭。這幾天她睡飽吃、吃飽睡,本來以為身體沉重、四肢無力的感覺能夠消去,但是一天過一天,無力的感覺依舊,她不相信這幾天吃得這麼多,休息得這麼久,結果自己還比以前更虛弱。
沒道理,她要找那位女弟子好好問個清楚。
說不定那女弟子是個庸醫,把她隨便亂醫,所以她才會沒有好轉的跡象。如果是,得早點停止才好。
「那正好,我熬了鍋山藥魚頭,妳先吃一碗。」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為什麼老是想要餵她吃東西?「你當我是豬嗎?」她沒好氣地瞪他。
文征才轉頭,「如果妳有豬好養,事情就容易多了。」也就不用他費盡心思的為她張羅食物,不但要上樹,還得下水。累!野外的生活真是辛苦。
「我要見鄧姑娘。」她執意要把事情問個清楚。
他當然有應對的腹案,「鄧姑娘不喜歡見人。」他可是花了好大把的工夫,千求萬求的希望那位姑奶奶不要跟李世燕見面,不然以那位姑奶奶口無遮攔的習慣,他這瞞天過海的計劃一定立刻破功。
「為什麼?」
「因為她……害羞。」
鬼話!「她害什麼羞,她待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又沒見過什麼人。」
「就是這樣,她才更害怕見陌生人。」
「她就不怕見你?」他這話很有疑點。
「因為對她來說我只是故事書,再加上我又長得這麼和藹可親、美麗動人……」
她受不了的翻白眼,這個男人不但自戀,還用誇耀女人的說法誇耀自己,他很敢說,但她不想聽。
「我也很和藹可親。」她強調道,「所以我相信她絕對不會怕我。」
「妳和藹可親?」他吹了聲口哨,「那河裡的魚都可以爬上樹了。」
她氣得撐起上半身,「文征才,你越來越大膽了,講話更加放肆,別忘了我的身份,也別以為我躺在床上就可以任你欺負。」
這話講得好曖昧,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不過只能聽聽就算了,如果有多的,也只能在腦子裡空想。
她是公主,脾氣又不好,最重要的是她心裡還愛著另外一個男人。
「剛剛是誰在說和藹可親?」文征才拍著胸膛裝出很害怕的表情,「嚇死我了,微臣好怕喔!」
可惡,她緊握拳頭,「無論如何,我就是要見她。」
「無論如何?」他確認著。
李世燕用力點頭,「無論如何。」
「好吧,那我跟她說說看,用力說服她來見妳一面。」說完,他走出了房間。
房裡一下子變得空蕩蕩,也變得好安靜,她再次躺回枕頭上,靜靜聆聽屋外的鳥叫,還有幾聲猿猴的長嘯。
以前她遊蕩江湖總是挑最熱鬧的地方,因為人多會讓她分心,她可以去客棧聽說書,可以去花樓淡看花娘與尋花客,可以去寺廟聽有德之人講解人生……最怕就是人聲俱靜,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
這時她就會想起他--丁一秀,然後胸中就會漲滿痛楚,就會開始想起與他相處的記憶,之後愁緒滿懷、無法成眠,只能一口又一口地喝著烈酒,不求忘愁只求成眠,度過一夜的黑暗無聲。
但現在,她在這個渺無人跡的地方,除了文征才可以跟她說說話外,這幾天也才走進來一隻大猴子跟她大眼瞪小眼,然後對她比手畫腳。拜託,她又不是猴子,哪裡會懂?
要不是知道猴子是鄧姑娘的玩伴,善良無害,她早就拼了性命雙劍劈過去。
這裡真是個無趣的地方,無事可做,無人可說話。這個文征才不知道在忙什麼,大半的時間都不在,就算在也只會在她旁邊看書,而且看的都是藥書。怎麼,他突然改志向要從宰相變成太醫了嗎?
不過到了夜裡,他卻在她床邊打地鋪,一開始她不想理會,久了還是覺得奇怪,這山上難道沒有其它房間可以給他休息嗎?
昨天,她開口問了,他竟然回答--
「因為我會害怕。」他的眼珠子在黑暗中還是靈活的轉動著,「我長得這麼漂亮,那些猴子都很喜歡我,要是我一個人睡,其中某隻猴子春心大動把我擄上山,硬要我當他的娘子怎麼辦?」
真是荒謬的借口,但是聽起來也有道理。
她在黑暗中綻出微笑,「在我這邊打地鋪就不怕猴子進來逼婚?」
「妳會保護我吧?」
這個男人怎麼這麼直接把自己的弱點講出來?要個女人保護,真虧他能夠講得那麼理直氣壯。
「妳的劍法高超、武功蓋世,那些猴子怎麼可能打得過妳?」
「你忘了,我現在躺在床上,連要下床都有困難,你還冀望這樣的我能夠保護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說得也是。」黑暗中傳來他思吟的聲音,「那換個說法好了,我來保護這樣的妳,畢竟妳是個女的,如果那些猴子對妳心懷不軌,我打不過牠們,至少可以代替妳被擄。」
這個男人說話沒個正經,不過卻意外的沒有讓她生氣,反而有想笑的衝動;面對這樣賣弄「愚蠢」的文征才,她忍笑忍得好辛苦。
就像現在,她躺在床上毫無睡意,只能閉起眼睛胡思亂想,想的卻是文征才,而且感覺很愉快。
這是不是代表著她正從失戀的打擊中站起來?以及她漸漸遺忘丁一秀?
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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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房中,鄧巧雲走來走去,拿取各種藥材丟進燒紅的爐子裡,口中唸唸有詞,數著藥材的份量。
文征才跟在她後面,焦急的商量著:「現在她已經開始起疑了,得讓她恢復一點點力氣,不能夠一直迷癱她,妳有沒有辦法?」
鄧巧雲沒理他,抓了一把黑色藥丸丟進爐火裡,爐子立刻冒出黃色的煙,她看了直皺眉頭,似乎試驗失敗。
他可急了,「我剛剛講的話,妳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聽了,聽了。」鄧巧雲不耐煩的響應,「幹嘛那麼麻煩,直接告訴她實話就好了。」
就是不可以啊!如果她知道藥王早已往生,三個徒弟裡頭只剩下這個會「迷人」不會醫人的「迷仙」在山上獨撐大局,她一定會很失望,然後馬不停蹄的趕回她乾姐姐身邊,兩個一起犯相思致死。
不行!難得這邊器材齊全,參考書籍豐富不說,藥材更是應有盡有,麻煩的就是燉補的藥引--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沒有雞、沒有鴨,就算有山豬跑來跑去,他這個文弱書生也不敢冒險去抓,只好不水抓魚抓蝦,挖洞抓老鼠。
幸虧李世燕不是每一次都問「這個是什麼」,不然他還真不知道怎麼交代。
要是不趁這個機會把她的虛虧補好,恐怕以後沒有時間讓她好好安心休養,所以能瞞多久就瞞多久,最好等他把她養胖一點再說。
「難道妳的藥量不會控制得少一點,讓她能下床在房間裡走動?」只要不出屋子,或許穿幫的機會就減少了。
鄧巧雲翻白眼。他這樣說簡直就是侮辱她,她「迷仙」這個封號可不是白來的,她可以迷昏人、迷得對方暈頭轉向、迷得對方四肢無力,也可以迷得對方「激動」不已,甚至可以讓對方聽命於自己。雖然她研究的不是醫人、害人之術,但控制人可是一項更專門的學問。
她研究多年,早有心得,這個文征才竟然問她會不會最基本的「拿捏份量」的問題,自然令她大大不悅。
「當然可以。」她豪氣地揮揮手,拍胸脯保證,「你放心,這個藥絕對會讓你的女人有點強、又不會太強。」她從抽屜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是一包又一包的藥粉。
文征才懷疑地看著那些藥粉,「這跟妳之前拿給我的不一樣,這是什麼?」
「這叫作『七步成詩散乙。」鄧巧雲笑得好不得意,「這是我的經典之作。」
「吃下去的作用是什麼?」這才是他關心的。
他又犯了一個錯誤--沒有適時的誇獎她舉世無雙的厲害,所以別怪她,「吃下去之後,踏出的第一步很有力氣,但是每走一步力氣就減少一些,走到第七步時一定氣喘如牛,全身虛脫到站不起來。」
正好符合他的需要,太好了,雖然這個迷仙連十全大補湯都不會,還叫他自己去查書、抓藥,不過,她做的那些怪東西有時候還真有用處。
「妳真是太厲害了,我實在佩服妳。」他衷心地說。
她也毫不客氣的仰頭承受,根本沒打算糾正文征才的誤會,誰救他質疑她的專業,還有老是不說故事給她聽,而把所有的時間用在如何把他的女人養成豬。
哼!
七步成詩散……七步斷腸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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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吃一點,這是我特地去釣的。」他夾一塊魚肉放進她已經滿滿的碗裡。
李世燕皺著眉頭,「不要再夾菜給我,這些夠我吃了。」
文征才一笑,「我只是希望妳吃多一點,快點長些力氣。」要知道,他為了她不但研究藥書、藥膳,還做一件以前從來沒做過的事--進廚房煮菜。
好在他真的是個天才,沒有把得來不易的食材浪費,雖然煮得不像大廚般好吃,但至少可以入口。
「鄧姑娘願意見我嗎?」她慢慢的吃,急急的問。
他快快的吃,遲疑的回答:「她似乎真的……非常……害羞……」
她歎了一口氣,「那我在床上還要窩多久?」
「鄧姑娘說妳的情況已經改善很多,很快就可以下床,等一下吃完飯,妳要不要試試看可不可以走動?」
哪有說動就動的,尤其她已經躺了那麼久,如果能動那不叫奇跡,那叫見鬼了。
「試試看無妨。」他笑得很誠懇。「如果不成,就當成練習。」
面對他的「誠懇」,她很疑惑:行走江湖多年,她還看不出來他在耍弄把戲,那她就是白混了。雖然知道他對她一定有所隱瞞,但就是不曉得他瞞了什麼。
最好不要太過分,否則她就用雙劍刺死他……似乎太過殘酷,改成把他倒吊在樹上一天一夜好了。
沒多久,她再也吃不下,他再怎麼勸說,她還是搖頭。
終於晚飯時間結束,他收拾著碗筷,而她則伸出腳往地上一踩--真是神奇,她竟然毫不費力的站了起來,還站得臉不紅、氣不喘。
「太棒了。」文征才高興的拍手。
真的是見鬼了。她怒眼瞪他,這傢伙一定在她的食物裡面下藥,把她弄得力氣全失、威風不再,只能夠依靠他餵食,只能夠依賴他……他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難道她就這麼倒霉,老是遇到錯誤的男人,丁一秀把她當兄弟,文征才把她當成當大官的快捷方式嗎?
「妳高不高興?」他還問得很期待。
李世燕只覺得一股濃重的失落感湧上,驀然間她覺得好難過。緩緩的搖頭,她再邁出一步,失落的難受加劇。
她想起娘,雖然娘也是江湖上的俠女,卻愛上私自出宮的父皇,然後不顧一切追進宮當上貴妃,生下了她。結果如何呢?父皇並不愛娘。
娘就這麼日復一日的在寢宮期待父皇來到,每次一失望,就哀怨的瞅著她,喃喃自語為什麼她不是男孩,如果她是男孩就能夠得到父皇的歡心,那麼父皇就會常常來看她們了。
再走一步,酸楚湧上鼻腔,眼眶熱了起來……
所以她穿上男裝,在皇宮裡穿梭,一心一意扮演皇子的角色,就連皇兄、皇弟都以為她是其中一個兄弟,現在的皇上更是叫她「皇兄」長達四年。這樣的手足之情,真是諷刺。
所以她出宮了,追隨著娘在江湖上的故人歷練,臨走那夜只有娘送她,父皇沒來送別,兄弟也無一人到,她就這麼孤單的一個人獨上江湖路。
再一步,腳步沉重,熱淚淌落……
她最不該在白雲山莊遇見丁一秀,然後愛上他、追著他跑,還自以為聰明的跟他結拜做兄弟增加感情,慫恿他上京考武狀元,結果呢……他在大婚那夜逃了,沒掀她的蓋頭,沒瞧見她就是他的燕弟。
「燕,為什麼哭了?」
她哭倒在文征才的懷中,淚如雨下。
再一次相逢是她的計劃,因為丁一秀都不來找她,所以只好由她去找他。誰料丁一秀竟把文征才當姑娘,心疼他、憐惜他,就連她穿上女裝、畫上青黛,丁一秀都還不認為她是女的。
女人走到如此地步,還不可悲?
文征才問丁一秀,能不能把她當妻子,丁一秀竟問可不可以不要?
哈,多諷刺,她都說了喜歡丁一秀,他竟然不要。
而且他要當爹了,他終究有了喜歡的女人,並讓那女人為他懷孕生子,而那個女人不是她。她的情、她的愛、她多年的青春,就這麼毀了。
老天為什麼要這麼折磨她?
「燕,妳到底怎麼了?」文征才抱著慟哭的她焦急的問,不過才走幾步而已,有必要高興到這樣嗎?
可是她臉色悲苦,不像喜極而泣。
「我問你……」她淚眼迷濛,哽咽的問:「你真真實實的告訴我,我……是不是一個很失敗的女人?」
「當然不是。」他立即否認。
「你認為,以後還會有男人喜歡我嗎?」為什麼她不相信他說的話,總覺得他又在花言巧語?
「當然,妳有妳的優點,以後一定會出現某個懂得欣賞妳優點的男人……」
「我的優點是什麼?」
「妳堅強、固執,為朋友兩肋插刀,為百姓伸張正義,妳善良、心地好,只是嘴巴壞了一點……」
「是真的嗎?」李世燕不敢相信他會看見。
「真的。」他很篤定。
「你喜歡我的優點嗎?」她屏息的問,彷彿聽到否定的答案就會因此窒息。
「喜……歡。」文征才輕語,心跳幾乎停止。
「證明給我看。」
他伸舌濕潤著乾燥的嘴唇,「怎麼證明?」
「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