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會是他?三年前闖入她寢宮的那個男子!她詫異自己的心地竟這般的明晰,從來沒這麼清醒過,以至於她匆匆落跑之後,腦海裡仍舊是那幅畫面,清俏的下顎至肩頸的曲線,還有脊背那一雙凜冽凸起的蝴蝶骨。原來這三年的時間,她竟不曾忘記過那張臉——曾用那樣溫和的語氣問過她的名字,並鄭重地承諾說會回來的男子——
「臣昨日替皇后探病時看見了那幾個焉耆國使者,與皇后相談甚歡,或許他們也是驪王殿下那邊的人。」
「便是三日前來我朝覲見的焉耆國使者麼?都是怎樣的人?」
「其中有一位卓爾不群,宮裡的女眷們皆說他是個美男子,太子妃可曾想過見他一面?」
「你既已說了他們是太子的敵人,本宮又豈能抱著審美的眼光去看他們?何況本宮已親眼見過這世間最好看的男子,倒也覺得『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她不以為然地笑笑,「本宮問的是他們心智如何?對太子這邊的威脅有多大?」
「臣方纔所說的那個人,深藏若虛,有將相之才。」……
耳邊迴響起一些凌亂的話語,瓏染終於記起來,當年他的身份也是焉耆國使者,原來這次來樓蘭的也有他……她漸漸停住腳步,不不,她怎麼能有這種念頭?如果真如萱見所說,他是驪王那邊的人,那麼,也就是她的敵人,她豈能對一個敵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瓏染抬手撫上腕間石鏈,眼裡的光芒瞬間黯淡。三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發現了毓琉齋內不為人知的秘密,儘管明知此事威脅到太子聲譽,她卻不忍心傷害他,所以對他施用攝魂術,讓他徹底忘記那一夜的是非,並看著他最後被同伴所救。原以為今生不會再相見,孰知……
倘若他今日真成了太子的敵人,便只怪她養虎為患了。若真到兵戎相見的那天,她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太子妃面紅有異,可是染了風寒?」
鳳竹苑裡,見對方陷入沉思裡遲遲沒有反應,萱見便直接伸出手,就要探上她的額頭。
瓏染心中一悸,受驚般避開他的觸碰,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唐突,她又尷尬解釋道:「多謝萱見太醫關心,本宮只是覺得有些悶熱,這大夏天的……咳,無妨的。」略略定神,她似隨口一問,「萱見太醫可知,那幾位焉耆國的使者現今置身何處?」
「太子妃想去見誰?」
不妨萱見問得這般直接,倒像是她因好奇於那個人的長相才這樣問的。瓏染輕惱:「萱見,連你也要取笑本宮麼?」
「臣失禮。」萱見俯首謝罪,那嘴角卻似上揚了幾分,「說起這個倒也有趣,陛下原本安排他們住在東苑,但其中有一位實在無法應付公主們接二連三的登門造訪,便自願請求住在荒棄的西苑,便是傳聞中鬧鬼的地方,公主們多少有些忌諱的。」
「難怪……」瓏染喃喃自語,難怪她會在那裡看到他……思及此,她的臉頰又泛上熱氣。
「難怪什麼?」萱見目光直視著她。
瓏染轉身取過爐上煮著青梅酒的薄胎銀花自斟壺,微笑著抬手相邀:「共飲一杯無?」她的心思卻是轉得極快,不給人瞧出半點端倪。
可惜了……萱見心中略感失望,隨即應聲說「好」,撩了衣袍在她對面坐下。
瓏染便從袖中取出兩隻小銀杯擺在他面前,各自斟滿了酒:「梅澀酒淡,望卿不必介懷。」
她稍一傾身,杳杳白煙便蒸到臉上,一把黑睫,浮動著青梅的暗香。她今日依舊著一身顏色發舊的淡綠衣衫,裙角繡的碧竹紋樣卻不見褪色之勢,相反是被這泛白的底色襯得更鮮明瞭些。她含笑的眼眸多了幾分溫婉的味道,目色微醺,愈發顯得楚楚動人。
她素來恬淡少話,難得會有這樣輕鬆言笑的時候。萱見見狀亦展顏:「太子妃果然謹慎。」銀能試毒,亦能淨水,他對此自然不會陌生。自帶酒杯的人,通常是防止別人在酒水中下毒。
瓏染聞言垂眸,似乎一剎那間想起了久遠的事情:他不會知道我是冒充的太子妃,更不會知道我本是中原邪教「上古傾曇」的人……江湖亦有爾虞我詐,隨身攜帶銀器,只是最簡單不過的保命之法。
「本宮只是喜歡飲酒,且多數時候只懂淺酌一兩口罷了。若要本宮對著酒罈豪飲,反倒有些東施效顰。」她舉杯一笑而起,清風盈袖間竟是多出幾分超脫於世的瀟灑,「我們中原人常說,一碗白水敬義士,兩盞清茗敬雅士,三杯薄酒敬俠士。萱見,本宮先敬你一杯。」
「太子妃當臣是俠士?」萱見聞言不覺莞爾。他素來被喊作「文人雅士」,卻從未有人將他歸於「俠士」一類。今日聽她一說倒有幾分新鮮。
「醫者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正是『俠』之所在。」瓏染爽快地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道:「你願意助本宮一臂之力,本宮心中感激不盡。」而我卻自私地利用了你,縱然日後贏得了勝利也會覺得虧欠了你。
萱見分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禁歎息:你又何必感到歉疚?我幫你,本是我心甘情願。但你不會知道——我最終想要得到的,遠遠超過你從我身上索取的。
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精心布下這天羅地網,只為將她守在身側。
她以為自己利用了他,又豈知他更是借此機會步步與他親近?儘管他同樣清楚,她心裡只裝著太子一人,她苦心經營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太子。
萱見的手指緊扣著酒杯,按壓住心底的跌宕起伏。他又想起她曾割腕的那一刀,至今仍無法釋懷——她對別人尚且狠不下心,為何對自己卻不留一分情面?
「臣蒙太子妃賞識,理應效犬馬之勞。」萱見舉杯飲罷。
青梅酒並沒有意料中的熱辣,卻滿是苦澀的味道,還有一種尚不成形的瑣碎糾結的東西,也一同淹沒了喉嚨口,一路淹至脾肺,竟使萱見有一瞬的暈眩。看不清伊人的面容,只剩了她裙角的陰陰綠墨,而那綠意一霎長出堅韌的籐索,變成妖化成魔,在他心頭連綿作祟,自此再沒有褪色的時候……
「為何獨愛竹君子?」萱見突然問她。樓蘭女子皆愛花,唯她只對竹情有獨鍾。
瓏染並不逕答,沉吟半晌,才道:「我曾有個很欣賞的女子,她說喜歡竹,是因其平淡卻瀟灑一生,如同她的為人——不與群芳爭,青者常青。但我自認沒有那樣的氣節。」她轉眼望向遠處的竹林,此時天色漸明,煙光,日影,偕同白皚皚的露氣,一併浮動於疏枝密葉之間,卻徒令竹身變得曚曨而看不真切。「我只是無法釋懷,看見那些曾經鮮活過卻一瞬死去的生命,我總會覺得它們太無助,而自己站在一旁卻無能為力……所以喜歡竹,或許正因為它們從來沒有盛開時的絢爛,便不會有凋謝時的惹人歎惋。」她輕描淡寫地笑笑,「你知道的,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久的顛沛流離,便會由衷羨慕這樣的平淡與長久。」
她低聲重複了遍,「我只是……羨慕而已。」
所以將它視作一種依托,是否就可以變得瀟灑一些,不那麼耿耿於懷了?
那麼,你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過去,才會在歲月的輾轉中褪去一身華衣,還原最初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