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和水質不比江南,我已盡力將它煮好,你試試。」托盤上有兩隻瓷杯,滌心取了其中之一遞過去。
過門茶?!成親後第一日,新婦斟茶向夫家請安,稱過門茶。
那群傢伙竟編派出這等名目,嫌日子過得太清閒嗎?!武塵思緒翻飛,俊顏卻不動聲色,他接過茶杯,感覺托著杯子的底盤溫溫熱熱,略微偏過頭,他任由目光流轉在身旁清秀而姣好的側臉上。
「不好喝嗎?」滌心已揭開杯蓋品了一口,雖非佳品,自認有中上程度,她發覺武塵瞧著自己,以為不合他的口味。
「不是。」他緩緩回答,跟著掀開蓋子啜飲,香氣在嘴中散開,待輕輕吁出氣息,他舉杯再飲一口。「這茶……很好。」
「你又不是沒喝過更好的,最最極品的,你也嘗過。」滌心笑說。
的確,最最極品的,他們都嘗過,但飲罷佳茗方知深呵……
他體會著茶中清香,氣芳而味簿,如蘭雅賞,快然經過喉頭,緩緩匯入四肢百骸,便如同身邊女子,輕清甘潔。
「這樣很好了。」武塵低聲道,趁溫度恰巧,他飲盡杯中佳茗。
滌心將他的杯收下,連同自己的一起放回托盤。
「往後我天天替你煮茶。」
「妳是陸府總管事,留在這兒煮茶豈不委屈了妳?」他話中淡淡玩笑。
「煮的茶有人愛喝,我心裡不知有多歡喜呢,何來委屈?」偏著小頭顱,滌心一雙小腿踢了踢,好似想起什麼,有些惋惜又說:「若從杭州帶些茶來就好了,嗯……可是沒配茶的好水那也枉然,要不,大家都有好茶喝哩。」
大家?!武塵苦笑,「才一早妳便跟眾人混熟了?」
「可不是!」滌心得意揚了揚眉,卻不敢告訴他清晨撞見的意外畫面,她噗哧地笑出聲來,隨即又抿唇隱忍。正了正神色,她轉頭近近盯著男子好看的眼睛,「大郎哥,為什麼大海師傅他們好似挺怕你的?呵呵,你雖溫和,臉上卻少有笑容,瞧起來好嚴肅。」
方纔的模樣武塵自己心裡有數,那群傢伙對他戒慎恐懼亦是理所當然。
其實他不樂意滌心同手下太過親近,雖說他們粗獷不拘小節,也必定會以禮待她,但畢竟男女有別,他擔心她會受議論。
「還有啊,大郎哥,」有個問題滌心昨兒個便想問了,「他們為何稱呼你四爺?難道還有三爺、二爺和大爺嗎?」
武塵微微一笑,卻不說明,只含糊道:「喊習慣,便隨他們了。」
忽然,他思及那些兄弟對滌心胡亂扣上的稱謂,心中不禁苦笑,細細體會下,卻別有一股甜甜滋味。
頓了一頓,他聲音持平繼而又說:「昨日太過匆促,沒好好讓妳認識眾人,才引得妳身份多受猜測造成困擾,這件事我自會處理。」
滌心知道他所指何事,當下雙頰生暈,她隨意調開視線,佯裝欣賞四邊景物,雙手置在膝上,十根蔥白玉指有意無意地相互逗玩。
一會兒,她輕輕道:「我不在意的……大郎哥也別在意。」
穩下飄動的眸光,清了清喉嚨,滌心忽地轉換話題。
「大郎哥,明日各省的茶商代表將會齊集茶業會館,為了是要商議茶稅之事,我得過去瞧瞧,聽說有幾位司茶官員也要前來,希望能快快做出決策,這樣拖延也不是辦法。」
「妳在煩憂什麼?」武塵輕問,不願她眉鎖憂鬱。
沉吟片刻,滌心才道:「茶、鹽、鐵向來不分,前些日子鹽、鐵兩商為了稅收已上京請願,結果無功而返,還弄出了幾條人命……已有前車之鑒,這次的贏面微乎其微,我怕會館那兒的人太過激越,茶稅之事會鬧得無法轉圜,畢竟朝廷頒布的法令,不是輕易便能變革。」
「有我在,妳別怕。」
滌心淺笑,「瞧你嚴肅的,眉頭都打結了。」
「我不讓人傷害妳的。」他真的很嚴肅。
滌心方寸輕顫,垂眼瞧著十根嫩指,幾絲黑髮蕩在頰邊,風來了輕飄飄的動,風走了又輕悄悄地貼著,跟著,她抬起頭溫溫柔柔對住武塵。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小時候阿陽同我胡鬧、捉弄我,你總是對我偏袒,有時太過頑皮,連我爹都瞧不過去,請出家法伺候,也是你替我求情,而昨日混戰危急之際,我身體不聽使喚,可腦中想到的便是你……你待我好,我……我心中萬分清楚。」
沒有飲酒,卻覺醺然欲醉,他記得自己品啜了一杯清茶,那茶中清香好似眼前佳人,原來佳茗亦能醉人。
兩人便這麼對望著,呼吸輕輕地相互交錯,那張麗容近在眼前,秀眉細細彎彎,小巧鼻子,清亮亮的眼眸,紅灩灩的唇,武塵頓覺口乾舌燥,氣息陡地粗重起來,那遐念愈滾愈大,他猛地閉緊眼抵擋,怕再來的舉止驚嚇到她,心臟怦怦跳得好響。
木頭!
滌心好生失望,暗暗嬌斥。都暗示得如此明顯,他還待怎地?無奈地大大歎氣,心想,趁著這時若將自己的臉湊上去,不知會如何?
不明白哪裡生出來的勇氣,她呼吸加速又短又促,緩緩對武塵傾過身子,微仰起頭,微啟紅唇,小臉一寸寸慢慢靠近。
女子獨有的馨香鑽入鼻間,暖曖軟軟的感覺圍了過來,武塵心下錯愕,自然而然睜開雙目。
「啊!」
突如其來的四眼相凝,滌心大受驚嚇,驚呼一聲,身子沒坐穩,直直往前摔落。
「小心!」武塵近距離攔腰將她撈起,保住她的秀額免受地面荼毒,莫名地問:「妳做什麼這麼近瞧我?」他腦筋再靈活,也猜不出滌心正要做什麼。
「我……我瞧見你……你臉上有顆暗瘡。」她胡亂捏造理由,臉紅透半邊天。
「有嗎?」武塵下意識撫著臉,疑惑地蹙眉。
他殺風景,她更是大殺風景,方才旖旎心動的氣氛被殺得寸草不留。
唉唉……
茶業會館外的轉角暗巷中,一名灰衣漢子將身邊僕役打扮的少年往前輕推,刻意壓低聲音,「四爺,便是這位小兄弟。」
那少年略顯緊張,對眼前高大的男子哈了哈腰,稚氣未除的眼瞳中滿是崇拜。「四……四爺望安,小的、小的叫阿九。」他見到閻王寨的四當家耶!阿九悄悄用力扭了一下大腿。肉會痛,呵呵……會痛,就不是做夢,他真的瞧見了!
「這小子!」灰衣漢子笑罵一聲,大掌拍在阿九肩上,對武塵解釋,「會館今日來了高官,四面八方都教官兵看緊,只准許持有帖子的茶商入內,還將眾人的家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咱們寨裡的弟兄不好混入,這回全仗阿九幫忙,他原就在會館做事,出入極為方便。」
聞言,武塵對那少年微微頷首,神情頗為嘉許。
「談不上什麼幫忙,我……舉手之勞。」阿九搔了搔頭。
灰衣漢子又道:「你將今日會館內的聚會詳細對四爺說吧。」
「是。」隨即阿九將今早各省茶商代表和司茶官員之間的談話仔細道出,他在會館中是名供人差使的小僕役,那些大爺高官在裡邊聚集會議,他便穿梭其中替人倒茶上點心。
阿九口齒伶俐,短短時間已將事情敘述完盡,頓了一頓,他瞄了眼武塵半入沉思的面容,略有猶豫地啟口,「情況大致是這樣的,只是……只是……韓掌櫃囑咐過我,要暗中關照一位杭州來的蘇姑娘,阿九慚愧,沒把事辦好。」他口中的韓掌櫃便是身邊的灰衣漢子──韓林。
「發生什麼事?」開口詢問的正是韓林。此次探查會館商議的內容,武塵雖然嘴中未說,但韓林何等精明,不難瞧出那姑娘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因而私下交代阿九留意。
阿九嚥了嚥口水,發覺四爺的臉沉得教人害怕,硬著頭皮,他一五一十地說:「那位蘇姑娘好似來頭不小,說話很有份量,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吳大人身邊,這個吳光宗四爺肯定知道,上個月他七、八個姨太太曾大鬧倚紅樓,將他由花魁仙子秦銀箏的床上拖了出來,此事成為笑柄,他在京城名聲好大,可惜是臭的。」他聲音提高,表情憤恨,「我見座位這般安排便知要糟了,果然,這狗官椅子還沒坐熱,一雙眼色瞇瞇直在蘇姑娘身上打轉,商談茶稅全交給師爺處理,自己卻拚命逗著蘇姑娘說話,蘇姑娘正正經經同他談事,他卻雜七雜八地扯東扯西,一會兒讚她聲音好聽,如什麼小鳥……出谷的,一會兒讚她身上的味道好聞,人長得美可以拿來吃……」他忽然縮口,有些驚懼地瞧著武塵,後者面無表情,微瞇的雙眸燃動火光,小小火焰中包含毀天滅地的怒熾。
「繼續。」武塵輕聲命令,那感覺令人毛骨悚然。
阿九喘著氣,不敢抗命。「後來,他瞥見蘇姑娘頸子上掛著一個銅算盤,藉這機會將手伸了過去,那個算盤正巧在蘇姑娘的胸……胸口上,我見情況愈來愈糟,趕緊假裝替蘇姑娘倒茶,故意讓自己摔了一個跟頭,手中茶壺飛出去,將那吳狗官淋了一身濕,燙得他叫爹叫娘的。」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笑,眉眼全皺了起來,又恨恨地道:「這龜兒子當場甩了我好幾巴掌,牙齒差些教他打飛,後來幸虧蘇姑娘替阿九說情,要不,我肯定被那些官兵打得皮開肉綻。」他背光站在暗巷中,一開始沒仔細瞧清他的臉,經這一說,才發覺他兩頰高高鼓鼓,顯然吃了苦頭。
「四爺,對不住,阿九沒用。」他一心嚮往閻王寨,想成為人家口中的英雄,這回沒將事做得盡善盡美,心裡總是不好過。
武塵沒說話,大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由懷中掏出一袋碎銀遞去。
「不可以!不可以!」阿九揮舞雙手,沒口子地搖頭,「我替爺做事,絕非貪圖些什麼,四爺這樣做,莫非是瞧輕阿九?」
不容他拒絕,武塵將銀子塞進阿九的襟口,簡短地道:「這些銀兩沒別的意思,拿去找個大夫看看傷勢。」語畢,他雙手負於身後,獨自步出暗巷。
「韓掌櫃,這……」
見少年要將銀子拿出,韓林按住他的手。
「收下吧,這次你功勞不小,若執意加入咱們,我替你同當家們說說。」
「當真?!」阿九眼睛亮了起來,覺得臉頰的傷不是那麼疼了。
此時,會館大門外一陣騷動,三、四頂裝飾華美的轎子抬了過來,不少官兵立在門外,大門由內開放,一群人簇擁著幾名官員步出門坎。
「那茶稅之事就請吳大人幫幫忙,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一位六十開外的老者雙掌抱拳拱了拱,他身後跟出其它的茶商,均對那吳大人又拜託了幾句。
「嘿嘿嘿,這事可沒法打包票,皇上有皇上的裁決,不是誰可以改變的,我也只能盡力罷了。」他打著官腔,眼睛賊溜溜往老者身後瞄,毫不掩飾興趣,「蘇姑娘,得空咱們出來喝喝茶,傳聞姑娘對品茗知識豐富、無人能及,我很想見識見識,聽聽姑娘高見。」
「傳言浮誇了,說到品茶,小女子及不上在場幾位叔叔伯伯。」人群中,滌心的聲音極為清冷平淡。
方才會談,眾茶商對朝廷官員已是滿腔怒火,又見這吳姓官員如此不要臉,不少人移動身體擋在滌心面前,不教那兩道無禮的目光在她身上放肆。
「喝茶是享受,有美人作陪才快活,嘿嘿嘿……蘇姑娘,咱們後會有期。」吳光宗發出刺耳笑聲,轉身步下階梯,走了幾步,忽地膝蓋一陣酸麻,他毫無預警地跪下雙膝,整個人由階梯上滾皮球似地跌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
「大人!大人!」官兵們趕忙奔去扶持。
「哎喲!哪個王八蛋竟敢暗算本官?哎喲!我扭了腰啦!」
「吳大人,沒人推您,是您自個兒不小心。」其它已上轎的官員等得不耐煩,掀起簾子道:「您不走,咱們幾個還有要事待辦,先告辭了。」
吳光宗氣紅臉,隨手甩了官兵一巴掌,那官兵反射性放鬆雙手,姓吳的腳上酸麻未退,竟又跌個狗吃屎,這回面門朝下,四顆門牙全報銷了,血流滿面。
其它官轎自動離去,幾個官兵見狀不敢再多說什麼,連忙架起吳光宗的身子抬進轎子當中,一邊催促轎夫起轎。
「快快!送大人回府!大人需要就醫!快快!」
欲速則不達。千古名言。
四名轎夫緊緊張張地起轎,官兵們跟在周圍,剛走沒幾步,又傳出好大的聲響,待眾人定眼一瞧,才發覺地上又摔了一個人,正是那位吳大人,而他乘坐的官轎整個底盤全塌了,幾塊破裂的板片壓在他身上,連疼都喊不出來了。
接下來一陣搶救,待得會館門前平靜下來,眾家茶商才彷彿由夢中清醒,面面相覷,看了一齣好戲。
「痛快!痛快!」不少人撫掌大笑。
「老天有眼,真是大快人心。」
「希望他天天都來這麼一摔,反正是豬腦袋,再添個豬頭正巧。」
眾人說著,三三兩兩散去,那老者歎著氣轉過身,對住滌心語重心長地叮嚀,「蘇管事,妳是個姑娘家,自己得小心一些。」
「滌心懂得,謝謝劉伯伯關照。」
「唉,小人當道。」老者搖搖頭,和其它幾名熟識的茶商一同離去。
寄住在會館的人已回房休息,不住在會館的也已自動解散,現下,門外只剩滌心一人,她下意識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回想起今早不愉快的場面,厭惡地擰高秀眉,貝齒不由得咬了咬下唇。
呼吸,再深深呼吸。
她才不要為一個人渣生氣呢!
滌心輕輕掐著兩邊玉頰,合上眼眸,強迫自己想些快樂的事。
呵呵……有好多好多呢,那個人漂亮深邃的眼瞳、那個人和煦溫文的笑容、那個人低低緩緩的聲音,還有那個人身上暖洋洋的味道……她微笑,終於張開眼,瞧見腦海中那個人正站在面前。
「大郎哥!」滌心喊著,眼睛睜得明亮。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肯定是!
武塵離她好近,垂眼打量著她紅暈的臉,「眾人都散了,妳待在這兒做什麼?」那聲音如同滌心所想像,低低緩緩無比好聽。
「我知道你會來接我,正等著你哩。」她說得俏皮,已窺探不出方纔的煩悶,小手自動纏上武塵單邊臂膀,此刻,她眷戀著那份安全感,也渴望著那份安全感,方寸脆弱地微微顫抖,她揚首卻是一笑,「我肚子好餓,你帶我吃飯去。」
武塵靜靜探究,掌心不由自主撫著她的臉,憐憫她頰上的清冷,低聲問道:「想吃些什麼?」
「嗯……」她可愛地偏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才道:「咱們逛大街去,城南大街擺了好多攤子,我一回也沒逛過,人家想吃過橋米線、天府豆花、芝麻烙、蔥油餅,還有好多好多……都想吃啦!」
武塵淡笑,點了點頭,東街上人來人往,他卻由著滌心主動親近,到底是捨不得她,知道她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一顆心極需要安慰與鼓舞,他讓她依靠著,讓她感覺著、汲取著他身上的力量。
「大郎哥,你早些來就好了,方才發生一件有趣的事,瞧得大家目瞪口呆。有個大官從這兒跌下去,摔得好慘……」
「是嗎?」
「不只這樣,他一跌再跌,連跌了三回,滿臉是血……」
兩人邊說邊走,身影漸漸遠了。
暗巷中,兩顆頭顱探了出來,少年忽地重重釋出一口氣,不確定地問:「是四爺下的手嗎?」
韓林縱聲大笑,雖未回答,那笑聲已肯定了阿九提出的疑問。
「可是方才四爺遠遠站著,我瞧他動也沒動半分──」
韓林手指成勾敲了他一記爆栗,好笑地說:「等你正式入了閻王寨,這門學問可得好好練習,嘿嘿,探子隊不會明來明往,咱們就愛陰招。」
※※※
城南大街熱鬧非凡,三笑樓雖也座落在此,對武塵而言,今日卻是首次閒逛這條街道。至於滌心,輕鬆的日子離她太遠,能這般悠遊閒適,興奮之情自然不在話下。她對任何買賣皆感興趣,挽著武塵逛遍大小攤子、店舖商家,吃的東西她僅要一份,嘗了幾口味道便交給武塵善後,而糖葫蘆卻獨自吃下兩串,還買了一小包的松子花糖當零嘴。
「大郎哥,你瞧這個。」
這句話自踏入大街,武塵已連聽好幾回,搖搖頭笑著,他不讓滌心離開自己的視線,隨著那往前衝的小小身影舉步踱去。
那是一個扎花風車的攤位,各種顏色的紙裁成四方,製作成風車後紮在木枝上,有三朵一支也有五朵一支,最多還可以紮成九朵,大小皆可、琳琅滿目。
「好漂亮。」滌心忍不住讚歎,美眸發亮地盯著整面的風車牆,微微風吹,許多的風車跟著轉動,發出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響。
「姑娘,買一支扎花風車吧!這全是真功夫扎出來的,花色好、不易散壞……您慢慢瞧,這兒有好多款式。」見生意上門,那大嬸趕快放下正在裁作的紙張,笑咪咪地招呼。
「好。」滌心回她一抹笑,感覺身後男子以自己的身軀護衛著她,周邊人來人往,她聞到的是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身子輕飄飄,心也輕飄飄,在茶業會館中那些不愉快的事淡化得沒有理由記取。
「大嬸,我要這個了。」選定一支紫色風車,滌心正欲掏錢,一隻臂膀由後頭越過她的肩,將碎銀遞給扎花風車的大嬸。
「大爺,我不夠零錢給您的……姑娘的風車只要三錢而已。」
「不打緊。」武塵簡短道,見那大嬸不敢伸手來接,只得將銀子置在攤上,隨即,大掌輕輕托住滌心的手肘,想將她帶離。
「姑娘!」那大嬸由攤子後快步跑出,一邊喊著:「姑娘等等!」
滌心與武塵對望了望,停下步伐。
「這個姑娘拿去。」她說著,將一支九朵扎花風車給了滌心,那手藝極好,九朵風車依照大小做成圓形排列,模樣十分精巧。她瞄了瞄武塵,又看看滌心,依舊笑咪咪的一張臉,壓低聲音道:「姑娘可以將它送給情郎。」
「大嬸……」滌心下意識接過風車,想要解釋,那位大嬸早回去顧著攤子了,她來回瞧著手中兩支扎花風車,臉蛋紅撲撲,一抬眼,武塵離她好近,表情是高深莫測的,那對好看的眼也在打量她手中的風車,滌心不知道他心中做何感想。
「大嬸送我的。」滌心說著,將扎花風車舉至武塵面前,「好不好看?」
「嗯。」武塵輕應,不知為何心跳加急,彷彿正等待她說出些什麼。
忽然,有人拉起他的手握住那支風車,武塵略有錯愕,卻聽見滌心嬌柔的語調,「有兩支扎花風車,我一支,大郎哥也拿一支,這樣才好看。」
心臟極度震盪,武塵抓住風車的木枝,怔怔望著笑容可掬的人兒,心底有一個好大好大的問號,待要問出,滌心好似又發現了什麼,身軀衝向前去,已揚聲喊著。
「大郎哥,你瞧這個!」
※※※
武塵斜趴在青草地上,偏頭瞧去,一隻紙鳶在天際飛揚,線的另一端則掌握在鵝黃衣衫的女子手中。
那紙鳶是方才在城南大街上購得的,滌心選了好久,因為每個都愛不釋手,這門功夫她是箇中能手,小時候同陸陽切磋出來的心得,一段時間沒玩了,如今重拾記憶,倒也不生疏。
時序轉冬,風有些寒,陽光難得露臉,這城郊外的青草坡散著懶懶的味道,空氣裡夾雜草腥與土壤氣味,聞多了,腦筋也糊成一團。
想不通也猜不透,武塵嘴角叼著一根青草,眼睛細瞄著,若有所思地瞧瞧天空、瞧瞧笑聲如鈴的滌心,又瞧瞧插在泥土裡的兩支扎花風車。風車隨風而動,不住地旋轉打圈,有時快有時緩,竟教他瞧得入了神。
「哎呀!紙鳶別跑!你別跑啊!回來……」
氣惱的呼喚拉回武塵的神智,他隨聲抬頭,見到滌心追著斷線的紙鳶在青草地上奔跑,風揚起她的發,鵝黃的裙擺和衣袖隨著步伐翩翩舞動。
拋開咬在嘴角的草根,他朝那抹可人的顏色而去,幾個起落,人已追上滌心,大手由後頭攔住她的腰肢,溫和啟口。
「別追了,再去是一個大陡坡,掉下去就不好了。」
話語剛落,就見那只紙鳶在半空掙扎了幾下,終於不支的飛墜下來,跌在武塵說的那個陡坡之上。
「它落下來了。」滌心訥訥地說,俯身望去,原本大大的紙鳶看起來好小,可見地勢的落差極大,這一帶長滿青草,若非武塵道破,她還以為放眼四周皆是平地。
「乖乖待著,我下去拾來。」
「不要。」滌心趕忙扯緊武塵衣袖,急急搖頭,「我不要那紙鳶了,大郎哥別下去,不過是一個玩意兒,你別要冒險。」
下陡坡去撿個紙鳶,對武塵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但那張小臉仰向他,黑白分明的眸中有濃烈的關切,她的手纏緊他的衣角,一時間,好多情懷翻騰滾燙,他想起回京城前,在陸府花園中的那個夜晚,想起她模稜兩可的話語和深意無窮的神情,想起方纔那大嬸送的扎花風車,想起自己心中好大的疑惑。
「滌心……妳……妳……」武塵突然口乾舌燥了起來,目光直勾勾凝住那張面容,雙手隱隱發顫,「妳心裡……可有我?」終於,不再胡亂猜測。
四周好靜好靜,靜到風刮過頰邊的聲音都這般清晰,武塵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心音,它們像鼓聲,跳脫任何依循的節奏。
眼前的人兒毫無動靜,滌心好似被嚇傻了,唇微微開啟,眼睫眨也未眨,同樣直勾勾地瞪著。
「有?還是沒有?」他再度問,語氣低而啞,竟有乞求的意味。「妳只需點頭或搖頭。」
那兩片紅唇掀了掀,滌心想說話,卻覺喉間緊澀,熱潮往眼中衝去,溫溫濕濕地氾濫開來。
原以為還要好久的等待,上天卻厚待了自己。
她眨掉不斷湧出的霧花,想瞧清他的神情,想告訴他深藏在心底的答案,卻不知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樣的滌心,淚眼渺渺的滌心,武塵從未見過,他不敢再問,心已沉至淵谷。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緩緩喃著,找不到話語安慰她,因為他亦千瘡百孔,只能努力將這份自作多情壓回平淡。緩緩地,他扯出僵硬的笑,「是我不好,我不是想唐突妳……妳我打小便相識,心底當然有我,我是妳的大郎哥,我們是兄妹情誼……方纔這樣問妳,我沒別的意思,妳別哭,我沒別的意思……」他已經語無倫次,慌亂又不知所措,整個人如入冰窖,深埋的熱情全冰凍成狼狽的自責。
「上!」忽然間,一個喝聲撕裂了此刻,原無他人的青草坡上,十來個漢子同時現身。
這批人不知何時埋伏於此,換做平常,難逃武塵聽聲辨位的功力,但現下他心魂大亂,神氣浮躁,竟半點也未察覺。
第一反應便是將滌心塞至身後,他瞇起眼估量包圍自己的敵人,除了手持長劍,幾名漢子還張開大網,他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逼近,將範圍慢慢縮小,視線則瞬也不瞬地盯住武塵的一舉一動。
「大郎哥……」滌心不明就裡,探出小小頭顱,卻讓武塵再次擋住。
「別慌,若是害怕,把眼睛閉起來。」方寸的痛還沒散開,那些瞧不見的血兀自淌著,他的語氣並未改變,低緩中給予滌心濃濃的安全感。
滌心不是害怕,是強烈的惱怒。她還沒回答大郎哥的問題,還沒同他表明心思,還沒得到真相,她等這一刻等了好久好久,抱著一顆柔軟的心期待它的發展,在這緊要關頭,怎能容許他人破壞?!
「諸位是烏劍派門下?」武塵雖是詢問句子,其中已大含肯定意味。自日前烏劍派同青刀幫在三笑樓大動干戈後,韓林曾知會過他,三笑樓時有烏劍派的門眾前來暗訪查探,當時他未放在心上,想不到今日卻遇埋伏。
那群漢子先是一愣,其中帶頭的終於說話,「既已認出也不打緊,咱們把話挑開,省得你不明不白。」
「這等陣仗所謂何意?我記得同貴派有過節的是青刀幫,怎跟三笑樓扯上關係?」武塵冷冷笑著,眼神透著冷芒,緩緩環視在場之人。
「同三笑樓無關,同你卻大大相關。」那帶頭的揮了揮劍,氣憤又道:「你害咱們成了江湖笑柄,青刀幫那些王八羔子四處散佈謠言,說咱們怕了你,拿熱臉貼你的冷屁股,真是胡說八道!老子今天就活捉你好洗刷這臭名,讓烏劍派在武林中大大露臉。」瞧他說得擲地有聲,真的好厚的一層臉皮。
「嘿嘿,咱們請來了幾位高手助拳,閒話休說,識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武塵不說話,眼神瞄向對方所說的高手,靜靜評估來者的實力。
氣氛是一觸即發的,忽地有人認出了滌心,揚聲大喊:「就是這臭娘兒們,上回他護著她,把咱們的劍全毀了!」
「那女的也一併捉來!」
帶頭的一喊,眾人飛撲而去,武塵不動半步,將滌心密密護於身後。
他意在保她周全,因而招式以守代攻,十幾柄劍同時招呼過來,他右手以指扣住三把,左手五指壓住另外三把,陡地運勁,劍尖聞聲斷裂。
斷了劍的漢子們忍不住破口大罵,拋棄手中爛鐵,掄拳攻來,而剩存的劍尖仍在武塵身上游鬥,幾回過招,他們欺滌心不識武,好幾招皆刺向武塵身後,發現他定會伸手來擋,便知這女子是他大大的弱處。
「先捉女的──」那帶頭的話猛地止住,武塵點中他喉間穴位,跟著一掌拍出,他身子直飛而去,重重跌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他殺了大師兄?他殺了大師兄了!」烏劍派的門眾驚懼大喊,連幾名重金聘來的助拳高手一時也沒了頭緒。
趁這時機,武塵以點穴手法又連續制服幾人,要他們動彈不得。
餘下的不到十名,他們不敢救助受制的人,深怕又遭武塵襲擊,縮小包圍範圍相互以眼神暗示,一人發動攻擊,其餘的跟著搶上,此回不以武塵為目標,他們劍劍刺向滌心,招招拿滌心喂拳,武塵登時大怒,手勁已不懂節制。
「這便是所謂的江湖大派嗎?」他冷哼,出手如電又點倒兩名漢子,「如此不要臉,今日總算得以見識!」
這一刻,滌心恨死自己不懂武功,躲在武塵背後,叫囂聲和劍器相擊之聲不絕於耳,隱約知道是上回她初到三笑樓撞見的那些人,這次他們請來高手相助,雖說如此,滌心卻很明白這批人絕非武塵的對手,沒特別的原因,她就是知道。
當然滌心也清楚自己已成了武塵最致命的破綻。
劍氣帶亂週身氣流,滌心大氣也不敢喘,忽地一柄劍貼上她的腰側,還不及反應,武塵赤手為她挑開,那抹劍尖瞬間滑過他的手背,帶出一條血痕,旁人沒瞧見,卻躲不過滌心的眼。
心好疼好痛,滌心撫著胸口,對這群壞她好事的傢伙厭惡之情更升一級,她盡可能縮小身子,不願武塵為她再次受傷,在這當口,她絕不能輕忽自己,落入他們手中做為要挾工具。
此時情勢緊急,半空中兩面大網張開遮蔽頭頂上的藍天白雲,滌心驚呼一聲,怕罩下的網子困住武塵,稍有遲疑定要吃虧。
她想也未想,小手用力推走武塵,兩張大網當頭罩下密密捆住了她。滌心跌倒在地無法行走,卻讓身子順著青草陡坡滾下,地勢將她帶離眾人。
「快!別讓她滾跑!快捉住網子!」
武塵大駭,雙掌連著擊飛正欲下坡的四人,聽見骨頭斷碎的聲音,中招之人躺平在地已無力爬起,尚餘兩人同自己蠻鬥,他不願理會,身似大鵬往陡坡飛下,一顆心全繫在滌心身上。
兩側皆有勁風,一個捉他肩肘,一個扣他腰脅,武塵忍無可忍,毋需再忍,軀幹在空中挺轉,忽地雙目劇痛,對方使了最下流的手段,朝他撒出石灰細末,他咬緊牙,雙拳握有十分氣勁,狠狠拍中兩人胸腹,這是同歸於盡的打法,他亦吃下那兩人的掌力,三者同時口噴血濺,分向兩邊遠遠彈開。
隨著青草坡地急遽滾動,武塵意識有些模糊,只知道他不能暈厥,滌心不見了,他答應過會好好守護著她,卻讓她不見了,他真該死!
或許彈指,或許更久,四周靜了下來,武塵試著張開眼睛,才細細睜開一道縫,眼球便灼熱難當。
「滌心……滌心……」他喘著氣,不斷喃著一個名字,右手想撐地而起,卻摸索到一片大紙和細細支架。
是紙鳶。
就在此際,一聲悲泣傳入耳中,那熟悉的腳步朝他奔來,下一刻,他的頭讓人輕輕攬住,枕在女子柔軟的肩胛上。
武塵微微笑著,卻覺得臉上溫熱濕潤,範圍正慢慢擴大,知道是她掉下眼淚,心中既痛又憐,輕聲安慰,「別哭……妳瞧,我找到紙鳶了,再接上線又可以玩的……」
他想看清楚她,眼睛容不得他張開,那些細末一掉入眼中,便引起劇烈的刺疼。
滌心抱住這個男人,方寸中的憐意更勝於他。方才滾下坡地,除手腳幾處擦傷外,她可以說是完好無缺的,擺脫疾速滾動造成的暈眩,她拉松大網的口子爬了出來,卻見三人在陡坡上交手,然後是他承受掌力,直滾而下。
心如刀割……她終於體會那種感受,吸吸鼻子,這是首回她淚流不止,淚珠串串由眼眶中冒出,喉間緊澀得難以言語。
武塵抬起手在空氣中摸索,大掌讓柔荑握住,滌心將濕頰貼在他手背上,柔軟的唇似有若無地壓住一道淺淺的口子。
「我不要紙鳶了……我不要你受傷……」不知如何宣洩心中疼惜,她喃著,眼淚幾要濡濕他整隻手。
武塵內心一震,不敢再胡思亂想,以為滌心是驚嚇過度了,他歎了一口氣,試著讓語氣聽起來雲淡風清。
「我沒事,胸骨完好,淤血已吐了出來,只是暫且瞧不見,不會有事,那些人讓我擊昏、點了穴道,幾個時辰不能動彈,妳別哭,別害怕,我帶妳上去。」說完,他伸手拍掉沾在眼睛四周的石灰,一震動,細末又跑入眼中,登時疼得他眼淚直流,目中儘是紅絲。
滌心神魂俱震,連忙制住他的手,急急喊著:「不要亂來,石灰一旦入了眼,會燒壞眼睛的,我不害怕……也不哭了,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幫助你?」衣袖胡亂抹去面頰上的濕意,她抱緊他的上身,近近端詳那張男性臉龐,她多想多想護衛他,為他分勞解憂,但處在如此的逆境,她心中沒半點主意,連強忍的淚水也不受控制。
視力暫被剝奪,其它的感官卻倍加靈敏,他倆親密地相靠著,武塵聽取她話中的焦灼,感覺女子輕柔氣息搔癢在自己臉上,難棄難離的一抹清香,他瞧不見,腦海中的影像卻無比鮮明。
這樣,或者最好。武塵暗自思忖。這場意外驅除了他與她之間正要形成的尷尬,阻止了自己的孟浪作為,保住這維繫多年的手足情誼。這……未嘗不好,只是胸口痛得難受,他武藝退步了嗎?莫非連那掌力也難以承擔?
「打火石繫在腰間小袋,妳把這支煙火點燃吧。」武塵由懷中掏出一根長管形狀的東西,將它交給滌心,那是閻王寨用以聯絡的信號,現下他雙目不便,滌心又在身側,若教烏劍派那些人衝開穴道,他怕滌心會有危險。
滌心並不多問,接過煙火,小手在武塵腰間搜到了打火石,試了幾次,終於點著引線,她手執長管,咻!咻!咻!連續三響,三朵青藍耀眼的煙花在天空爆開,餘光停滯了片刻才緩緩散盡。
「大郎哥!」見武塵強撐坐起的身子忽地倒下,滌心嚇得不知所措,拋掉手中煙火,讓他整個背部靠在自己懷中。「你怎麼樣了?你別嚇我呵……」
見信號放出,武塵心一寬,人瞬間感到虛脫。
滌心在耳邊驚呼,他緩緩牽動嘴角安撫,「沒事的,只是眼睛疼得難過。」
「石灰粉得盡快清洗,要不,雙目會廢了的。」
武塵苦笑,「我還能忍。」她靠得好近,他能忍目中劇痛,卻讓一股馨香撩撥得渾身輕顫。
咬著牙,他強迫自己割捨那份柔軟,身軀稍稍移動馬上教人壓制住。
他的頭顱枕在女子腿上,然後是一雙軟軟的掌心捧住自己的臉,他不明就裡正欲張口詢問,眼皮竟濕濕熱熱,一下一下,輕輕柔柔地畫過,那點溫暖正怯怯的、小心翼翼為他舔去眼睫上的細末。
怔了半晌,武塵終於明白──
那是女子綿軟的小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