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若塵一愕,隨即爽快地點點頭,「是的。我知道不應該,但請您原諒我的情不自禁。」
沈德宏微笑了,他讚許地拍拍風若塵的肩,「眉兒這孩子是該把擔子放下,好好歇歇了,你能得她青睞,我很高興。至信都跟我說了,我原先還擔心她會因為娘親而排斥男子,現在我就放心了。」他上下打量了風若塵幾眼,「你要好好待眉兒,她是值得珍惜的好孩子。」又掀須笑道:「也許過不了兩三年,我就有外孫可抱了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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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璇璣閣內,沈幗眉審核著賬目,在沈天賜這初出商界的小高手的全力衝刺下,朱家簡直不堪一擊,潰不成軍,各處生意紛紛轉歸沈家,只剩兩三家酒樓還在苟延殘喘,但已是日薄西山,再也無力與沈家抗衡了,至此,沈家一統江南商界!
沈幗眉唇邊浮現一個讚許的笑容,這個十三歲的小弟,的確繼承了沈家無與倫比的精明頭腦,可以想見他日後必定又是一代商業霸才。沈家後繼有人,是不是也意味著她終於可以交卸重擔,恢復自由?她驀然打了個寒戰,這麼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作為沈家掌門人的生活,只有在這裡,她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要做什麼,一旦離開這個位置,她是否還是沈幗眉?她是否還能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不由自主想起風若塵,能把自己全部的幸福依托在他身上嗎?應該相信他的愛情嗎?
沒有答案。
沈幗眉是以一個典型的生意人的思想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她信奉未知即危險的至理名言,愛情對她來說是一片空白的未知領域,因而是危險的。也許是她本能地不相信愛情,或者說,不相信天長地久的愛情,這些對一個需要理智與冷靜的頭腦是絕對有害的,就像現在。
門開了,沈天賜拎著一本賬冊跳進來,「姐,朱家的總賬都在這兒了,要把他們是宰是割,是清蒸是紅燒,全等你一句話。」
「很好,」沈幗眉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沈天賜坐下,「你做得很成功,不過,現在是我們收手的時候了。」
「什麼?」沈天賜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著他那一本正經的姐姐,「你在開玩笑嗎?眼看我們就能讓朱家輸得一十二淨了,在這個時候放棄?」
「我們與朱家決戰的目的是什麼?」沈幗眉淡淡地問。
「爭奪江南的霸業呀。」沈天賜不假思索地回答,突然他的眼眸一亮,「我明白了!」
「說下去。」沈幗眉鼓勵弟弟說出想法,若是沈天賜在一言提醒下便能想到錯誤所在,便可證明他的確是有能力的。
「我們的目標是建立江南的霸業,朱家不過是擋路的石頭,要前進只要把石頭踢開就行了,用不著花力氣把它打碎。任何不必要的行動和無意義的浪費都是愚蠢的,既然朱家已無力與我們爭霸,就不需要為他們浪費精力了。」沈天賜周到地分析他的領悟。
「說得對,孺子可教。」沈幗眉獎勵地拍拍沈天賜的肩,「不過你還是未考慮周全:朱家雖不似我們沈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到底也有數十年苦心經營,在商界的影響力很大,若我們一味趕盡殺絕的話,恐怕會損害我們的聲譽與形象,予人以強橫霸道的惡感。若是引起江南其他商家的不滿與恐慌,聯合起來對付我們,豈非適得其反。」她頓了一下,淡淡道:「何況以朱家現任當家朱旭輝的愚蠢與剛愎自用,不需我們動手,兩年之內他也必將使朱家走上敗亡之路,再說其他見風使舵,專打落水狗的大有人在,儘夠讓他去頭疼了,現在收手,既達到我們的既定目的,又能落得寬仁的名聲,何樂而不為呢?」
一席話說得沈天賜欽佩不已,到底薑是老的辣,他總算見識到自己這個縱橫江南商界百戰不殆的姐姐的厲害之處了,所謂「談笑用兵」也不過如此。
「天賜,快些長大吧,待你滿十五歲,我就將家業傳給你。」沈幗眉低聲卻充滿感情地道。
彷彿被燙到了一樣,沈天賜倏地跳起來,「姐,你不會當真吧?我怎麼能繼承……」
沈幗眉揮手打斷他未說完的話,「少拿長幼有序、孔融讓梨什麼的借口來搪塞我,我不需要你在這方面發揚手足之情,何況你的能力足可擔當,即使欠缺經驗。有兩年的磨練也足可彌補,只說你有沒有興趣吧。」沈幗眉一口氣堵死了他所有可以推托的理由,令沈天賜愣在當場。
老實說,開始時他不願接掌家業,一方面是不想與大姐衝突,另一方面則是怕家業的枯燥無味,束縛了他愛玩樂冒險的天性,自從幫姐姐處理朱家後,才知道原來做生意也需智勇雙全,其中的驚險刺激絕不輸於在江湖上闖蕩,他的心思也曾因此而躍躍欲試,但……他真的可以嗎?
「不說話就表示默認,那麼就這樣說定了。」沈幗眉抓住時機、板上釘釘,不容他遲疑。然後她放緩了語氣,「你一直以為我會因你母親而不喜歡你,是不是?你怕別人會認為你在跟我爭家業,是不是?」她歎息了一聲,「其實我從來沒有介意過這件事,更沒有留戀過這份家業。我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只要能力夠,即使不是嫡親手足我也一樣愛護,何況你又是這麼好的孩子。我幾乎可以說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怎麼會以為我不喜歡你呢?」
沈天賜眼圈一紅,低聲道:「我明白了。」他雖天姿聰穎,但到底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見小弟解開了久郁的心結,沈幗眉寬慰地笑了,「明白就好,這份家業,就要靠你挑起來了。」
沈天賜也放鬆地笑了,他恢復本相,吊兒啷當,半真半假地嬉笑:「姐,你這麼信任我,不怕我三下兩下把家業給敗光嗎?」
沈幗眉「狡獪」地睨著他,不疾不徐地道:「你以為我放任你去組織『大聖幫』是為了什麼?若非有相當的頭腦與能力豈可將一幫不人流的小混混變成一個頗具規模的幫派?你的表現足以說明問題,何況第一次實戰就旗開得勝,這樣我還擔心什麼。」她臉色一整,冷道:「掌門之位,有德能者居之,你若不夠資格,即使是我弟弟,也休想坐上這個位子。家族興衰,繫於掌門人一身,豈可以個人喜好與手足之情來胡亂選擇。」
沈天賜目中異彩連閃,顯然這番話教他悟出了什麼。
良久,他眨眨眼。「姐,你要讓位,恐怕還有別的原因吧?譬如說……為了某位救命恩人……」這幾天府裡的傳言如火如荼,都說沈幗眉對那個江湖郎中另眼相待,親密得什麼似的,他忙於朱家的事,一直沒空來摻和,今日不問,更待何時?
沈幗眉沒有回答,眼眸中笑意凍結如冰,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邊,秋意已深,樓外楓葉如火,燃燒著天地,而綿綿秋雨如紗如幕,籠罩著一切。久久,她語氣冰冷。一字一句地道:「這個風若塵是戴著假面具而來,企圖不明,恐怕他會是我們最可怕最難對付的敵人。」
沈天賜驚異莫名,張口結舌地望著她的背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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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著寥花紫淑的紗窗,沈幗眉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的情景。
她看見珍珠「恰巧」遇到風若塵』,很「自然」地停下來打招呼,她甚至能看清風若塵臉上關懷的表情,那平凡卻讓她為之心動的臉極近,感覺上卻又那麼遙遠。閉上眼睛,她拒看、拒聽、拒想,多希望時間能就此凝固……
再次睜開雙眸,眼前人影已渺,惟有黃菊凋零、紅楓紛墜。
輕輕地,門外傳來腳步與叩門聲,「進來。」她頭也不回地淡淡道。
珍珠推門而人,平靜地報告:「婢子已照小姐吩咐,『無意中』將往來密函收藏於璇璣閣的情報『透露』給他了。」
「你做得很好,他沒有起疑心吧?」
「據婢子觀察。他並未有所懷疑。」
沈幗眉揮了揮手,珍珠會意地退走了。
望著蕭殺的秋色,她在心胸中無聲地喊著:「風若塵,風若塵,不要讓我失望!」
走在秋意深重的林中,一種沉重的茫然湧塞心底,如果風若塵真是有所圖謀的話,是絕不會放過這個重要情報的,但是證實了又怎麼樣呢?她有的是辦法將風若塵置於死地不留一絲痕跡,然而她真的狠得下心嗎?她能嗎?
血紅的楓葉飄飛風中,美得教人心碎,也彷彿是她的情懷,熾熱又無奈……
緩步踏入懷湘幽居的客廳,意外地發現何碧麗也在座。沈幗眉先向沈德宏行禮,然後隨便地對何碧麗點點頭,「三姨。」
何碧麗心中閃過一絲怒意與嫉妒,她知道在沈幗眉眼中,她這個「三姨」壓根輕如鴻毛,小如草芥,如果不是礙於沈德宏,沈幗眉根本不會正眼看她。但誰教沈幗眉有這個特權呢?身為掌門人,她可以不受任何人的管束,甚至包括沈德宏,更不用說她這個名義上的「母親」了。心中想歸心中想,何碧麗臉上可沒有露出半點不高興的樣子,她擺出一個最慈藹的笑容,柔聲道:「眉兒,好久沒見到你,近來事情很忙嗎?」
沈幗眉冷淡地看她一眼,「是很忙,所以沒有來向父親請安。三姨不是也很『忙』嗎?」
何碧麗笑容一僵,她自然聽得出沈幗眉話中的譏諷,近來她正四處遊說各宗族長輩支持沈天賜繼任掌門,想不到沈幗眉竟知道了。
沈德宏看出兩人間潛流洶湧,也知道兩人一向不和。打斷話題道:「眉兒,事情忙就不要專門來看我了,多抽點時間休息。你看你近來又瘦了,剛生過重病還要好好調養才是。」何碧麗打蛇隨棍上地道:「是啊,大小姐身負重擔,太勞累了。老爺,不若叫天賜去幫幫忙吧,這孩子也大了,該懂點事兒了,讓他跟著大小姐學學正經本事吧。」
沈幗眉如何不知道何碧麗的用心,冷冷道:「三姨,記住你的本份。」
沈家家規中有外姓不得干預家族事務這一條,以何碧麗的身份,是不應多言的。沈幗眉出語是如此不留情面,饒是何碧麗演技再好,也不由變了顏色。
沈德宏皺了皺眉:「碧麗你先回去吧,我跟眉兒有事要談。」
何碧麗得了個台階,不敢再停留,起身道:「老爺多注意身體,明天我再來服侍。」說完,狠狠瞪了沈幗眉一眼,轉身出去,當腳踏出懷湘幽居時,何碧麗粉面驟然籠罩上一層嚴霜。
望著沒什麼表情的女兒,沈德宏突然問道:「眉兒,你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
沈幗眉雖一向不輕易假人以辭色,卻以風度絕佳而著稱,在一定距離內禮貌得無懈可擊,從不會當面給人以難堪,今天的反常,說明她內心一定頗不平靜。
沈幗眉冷冷地搖搖頭,「我沒什麼,爹爹不必擔心。」
沈德宏一聲長歎,「眉兒不要瞞著爹了,你是否為風若塵而動了心呢?」
沈幗眉一怔,隨即垂下頭,低聲道:「我不知道。」她這麼說,無異於承認了對風若塵有不尋常的情愫。
沈德宏拍了拍她的肩膀,歎道:「是爹不好,不該讓你一個女孩家來挑這份重擔,可是……」
「爹,你放心,女兒會記住自己的責任,不會讓私情影響了公事的。」沈幗眉決然打斷沈德宏的話,語氣冷漠而堅定。
「那就好,爹不多提醒你了。」沈德宏鬆了口氣,旋即道:「唉,若非是家業的負累,以你的年紀早該出嫁了,現在卻還累你獨守空閨……我真對不起你早逝的娘。」
沈幗眉淡淡一笑,若非自己成為沈家掌門,只怕早在父親安排下嫁個金龜婿,去做豪門中的金絲雀了,只要一想到要去過那種索然無味的婚姻生活,她便冷汗直冒,雖說因此不能像普通女子一般嫁人,但至少不必再擔心成為婚姻的犧牲品,淪為男人的附屬物,這未嘗不是件好事,當初會答應繼承家業,這也是原因之一。
「爹休息吧,女兒告退了。」沈幗眉不想再談下去,行禮後翩然告退。
望著女兒的背影,沈德宏嘴角掠過一絲古怪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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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抱軒裡。
何碧麗眼中冒火,將手中的茶杯重重摜到地上,「鐺啷」一聲碎成片片,嚇得端茶的小丫環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沈天賜一皺眉頭,過去攬住何碧麗的腰,撒賴似的道:「我年輕美麗的娘,又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不怕額頭多長皺紋嗎?」
何碧麗重重地怒哼一聲,「還不是為了你這個孽障!」
沈天賜揮手讓小丫環退下,摟著何碧麗的肩柔聲道:「娘真冤枉你的乖兒子,今天我可什麼也沒幹哪。」
何碧麗甩開他的手,咬牙道:「不成器的東西,娘為了你在各房長輩面前說了多少好話,想了多少計策,為得就是讓你能坐上沈家掌門的寶座,你卻成天鬥雞走狗不務正業,照這樣下去怎麼指望你繼承家業!」
沈天賜聳聳肩,不在意地道:「娘,家業是姐姐的,你就別再操那份無用的閒心了。再說,現在你不是也過得挺好嗎?」
何碧麗怒瞪他一眼,「很好?家裡什麼事都輪不到我說話,天天要看人臉色過日子,好個屁!若是你爭氣一點,早成了一家之主,到那時教沈幗眉那小賤蹄子跪到我跟前討饒才叫很好呢!」
沈天賜臉色冷了下來,「娘,請你以後不要這麼說姐姐。」
何碧麗一怔,沒想到親生兒子竟會為沈幗眉而和自己頂嘴,還沒等她說話,沈天賜已推門而去,望著沈天賜離去的那扇門,何碧麗喃喃道:「沈幗眉,你已經搶走了一切,我決不允許你連我惟一的兒子也要搶走!」她在屋裡轉了兩圈,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走出惜抱軒,向玉含花捨而去。
沈清無精打采地呆坐在椅子上,沈玉則倚在窗前,以十分不耐煩的口氣問道:「你到底是怎麼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雖然梁至信走了,你也不必郁卒成這樣吧?既然喜歡他就去求爹把你許配給他呀,再不然追到京城去賴住他也行,最好想辦法把生米做成熟飯,叫他乖乖娶你……哈,要是梁至信真娶你,我才要為他一掬同情之淚呢。」沈玉話裡充滿冷嘲熱諷。
「他……他不會娶我的,他根本看不上我,在他心裡只有大姐一個人!」沈清掩住臉開始痛哭。
又是沈幗眉!沈玉臉上閃過一絲至深的怨毒之色,淡淡道:「你怎麼知道梁至信喜歡大姐?」
沈清從掌中逸出破碎的字句:「那天我看見……他在竹林……他……他親了大姐……」
沈玉冷笑道:「就是嘛,梁至信怎麼可能看得上你,只有大姐才配得上他,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也不看看自己長得什麼樣,麻雀還想變鳳凰……」
「夠了!」沈清倏地抬起臉尖叫一聲,「你不用來挖苦我,其實你比我更嫉妒大姐!」
「胡說!我又沒有心上人被她搶,嫉妒她什麼!」沈玉矢口否認。
「不!你恨大姐比你長得美,比你聰明、比你能幹,你恨爹娘都那麼疼愛她,你恨她成為掌門人,其實你恨自己不是大娘的孩子而是小妾生的!……」
「住口!」沈玉怒喝一聲,把沈清未盡之言堵了回去,她的眼中閃著凶光,彷彿是要擇人而噬的狼。良久,她陰冷地道:「不錯,我是恨她,恨不得能親手殺了她……從小到大,她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所有人都去討好她,都受她管,甚至連我們親生的娘都疼她多過疼我們……我不甘心,為什麼她能大權獨攬。而我卻只能乖乖聽命……」她越說聲音越低,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越深,讓人不敢相信她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你恨有什麼用,鬥得過大姐嗎?」沈清難得說出句聰明的話,這次卻正問到了要害。
沈玉煩躁地一甩頭,「我早晚會想出辦法來的,你等著看好了。」
她的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何必再費腦筋,現在就有個千金難買的好主意,就看你肯不肯干了。」
沈清沈玉猛吃一驚,門被推開了,何碧麗笑盈盈地走了進來,好整似暇地道:「放心,除了我,沒有別人聽到三小姐的雄心抱負。」
沈玉的臉沉了下來,「三姨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何碧麗看了看沈清驚惶發白的臉和沈玉若無其事的表情,不由「撲嗤」笑出來,「三小姐,你那點小把戲還想瞞過我?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現在有個能對付沈幗眉的絕好辦法,想找你入伙,怎麼樣?」
沈玉眼中光芒一閃,「你憑什麼認為我會答應?畢竟她是我姐姐,還有手足之情在。」
何碧麗收起笑容,一字一句地道:「除非你願意被她安排遠嫁他鄉,再也休想染指家產。」
「什麼?」饒是沈玉再深沉也不由驚呼出聲,她最怕被迫出嫁,喪失分家產的權利。
「你還不知道嗎?沈幗眉已向你爹提出要讓你們姐妹出閣了。」何碧麗撒謊時臉不紅心不跳,其實慫恿沈德宏將沈清沈玉嫁出去的正是她自己。
沈玉的臉色刷地變白了,良久,她才道:「這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何碧麗道:「老爺子身邊有我安排的人。」
沈玉點點頭,思索道:「你的計劃所冒風險如何?萬一事情不成……」「你擔心什麼?怕沈幗眉會對付你嗎?」
何碧麗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二夫人臨終前曾求沈幗眉一生照顧你姐妹,她是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沈玉盯著她,冷道:「那你呢?又憑什麼有恃無恐?」
何碧麗一笑:「你不會不知道天賜是誰的孩子D巴?不管怎麼說,我是天賜的娘,沈幗眉絕對不忍讓天賜沒了娘的。」
「好,我同意!」沈玉不再猶豫,眼瞳中燃起狂猛的火焰。
坐在椅上的沈清望著何碧麗與沈玉,她不清楚這兩個人要幹什麼,但她直覺地感到將會有一場滅頂之災降臨。她驚恐地站起來,搖著頭道:「我……我不幹……你們……你們別拉我下水!」
何碧麗一怔,望向沈玉。沈玉眼中陰沉一片,慢慢走向沈清,一步一步將她逼人死角,突然,她伸手猛地卡住了沈清的脖子,惡狠狠地道:「你給我聽好,要是今天的事,你敢洩露出一個字,我就殺了你!」她的聲音低而沙啞,帶著說不出的邪惡與威脅,彷彿地獄中的惡魔。沈清嚇得兩腿篩糠一般臉色白得如同紙一樣,臉肌不受控制地抖動,只會一個勁地點頭。
緊盯了她好一會兒,沈玉才慢慢收回手,沈清立即逃也似的衝出門,連頭也不敢回。
「你不怕……」
「放心,她絕不會說出去的。現在,談談你的計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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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頭喝盡杯中酒,他重重放下酒壺,佈滿血絲的眼中射出狠一般的凶光。烈酒衝下喉頭,在腹中燃起熊熊之火,化作一股恨意與不甘。
一個月以前,他還是江南第二大豪門朱家的掌門人,還擁有數不盡的各種店舖和百萬資財,可是僅僅一個月,他就淪落到只剩兩三座酒樓的小生意,而且清淡得門可羅雀。那些曾經挖空心思巴結逢迎的朋友和想方設法引誘他的紅粉們哄然作鳥獸散,還紛紛報以冷嘲熱諷,更不要說那些趁機來落井下石的小人了。
這一切,都是拜沈幗眉那個賤人所賜,讓他一夜之間從天堂墜人地獄。
又喝下一杯酒,他緊捏酒杯,彷彿要把它當成沈幗眉脆弱的脖頸而扭斷。那個心狠手辣的賤人,奪走了他的財富,尊嚴以及一切,卻還假惺惺地放他一馬以收買慈悲好名聲,哼!那些有眼無珠的蠢材們居然都真的相信她的鬼話!
總有一天,他要把一切都奪回來,要讓那高高在上的賤人跪著來哀求他,要讓那些白癡們知道他朱旭輝才是最後的贏家。他一定會重振雄風,把沈家踩在腳底的!
這樣想著,他又不知喝了幾杯,成功地讓自己陶醉在勝利的美夢中。
門開了,一個七八歲的女孩怯生生地進來,走到他身後,可憐兮兮地道:「哥,別再喝了,你去看看嫂子吧,產婆說過一會兒就該生了。」
朱旭輝不耐煩地揮揮手,「別來煩我,生孩子又不是要死,有什麼好擔心的。」
小女孩咬咬下唇,自從家業被沈家奪走之後,哥哥就整日喝酒,什麼也不管,再這樣下去,家就要垮了。她鼓起勇氣伸手按住朱旭輝的酒杯,「哥,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咱們家還要靠你撐著……」
朱旭輝睜著滿是紅絲的眼瞪她:「朱曦彤,這個家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滾遠點!」
朱曦彤痛心地望著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哥哥,搖著頭,卻堅定地不肯放開按住酒杯的手。
朱旭輝暴怒起來,抬手給了曦彤一個重重的耳光,將她小小的身子揮到了牆角。「我叫你滾!」
血順著嘴角淌了下來,她的心也隨著這一耳光碎成片片,慢慢地爬起來,她蹣跚地走出去,同時在心中立下一個復仇的誓言,「江南沈家,總有一天,我也要讓你們嘗嘗這種痛苦的滋味!」
看著妹妹瘦弱的背影,朱旭輝不由一陣沮喪與懊悔,他也不想這樣,可為什麼總是管不住自己暴躁的脾氣。「撲嚕嚕……」,一陣鳥兒撲翅的聲音傳來,一隻灰白的鴿子落到了窗台上。朱旭輝神情一變,急步過去抓住鴿子,從鴿腿上解下一個小竹筒,抽出一張紙條,緊張地讀了起來。
他的臉色忽而緊張,忽而深思,忽而狂喜,終於他仰天長笑,「沈幗眉呀沈幗眉,你恐怕做夢都料不到吧!」他的神情興奮得彷彿即將飽飲鮮血的狼,正要將手上的紙條撕掉,轉念一想,又收了回來,臉上閃現一抹詭異的笑。「天賜良機,豈能就這麼白白錯過……」
※※※※※※※※
懷湘幽居。
沈德宏來回地踱著步子,忽然站住,問那恭恭敬敬垂手侍立一旁的婢女,「三夫人真的已經準備放手一搏了?」婢女肯定地點了點頭。沈德宏又接著踱了起來,婢女一動不敢動地等著,對於這看來已退隱多年的老爺,她心裡有說不出的畏懼。四年前在他的安排下她成了三夫人的侍女,也是安插在三夫人身邊的暗樁,知道內幕越多,就越發感覺到他的恐怖。·
「你回去吧,一有消息就盡快來報告,記住,千萬不要露出破綻。」
婢女鬆了一口氣,急忙告退。
沈德宏抬起頭,嘴角綻出一絲笑意,一切都如他的預料,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十多年的明爭暗鬥,終於要以他的勝利而告終了。
他想要的,沒人能阻攔得了,即使是他的妻子兒女也不能,他——才是沈家的真正的主人。
夜色濃重,天上沒有月,只剩幾顆星星在閃爍著寒光,這是一個夜行人活動的絕佳時機。
沈幗眉伏在冷煙小築的閣樓上,居高臨下地望著竹裡館黯淡的燈火。入冬了,夜風冷如刀,瓦愣上已經結起了一層白霜,她緊了緊披風以抵擋寒氣,卻怎麼也覺不出一絲暖意。
自從派珍珠將機密有意洩漏給風若塵之後,她就每夜來這裡守望。如果風若塵真是有所企圖的話,是絕不會放過這樣一條好消息的。
她在做守株待兔的工作。
原本她可以隨便派一個人來監視,但她卻不願假手他人,寧可自己來受這種辛苦,只為了在知道結果以後,徹底斬斷心中不該有的軟弱與眷戀。
童年得到的所有教訓讓她深知把自己一生命運繫在一個男人身上是極端愚蠢的,世上沒有永恆,愛情是場賭博,往往輸多贏少,她不想做一個賭徒,不願像母親一樣心碎而死,所以她為自己營造了冰的保護殼。但是現在這冰殼已面臨崩潰,如果再不讓沸騰的情思冷卻,她會暴露出心底最最柔軟的那一處領地。
她沒有勇氣向風若塵敞開心扉,沒有勇氣讓他佔據她的領地,因為她沒有勇氣承受失敗的痛苦。
那麼,請給她一個理由,一個足以讓她毫不猶豫地除掉風若塵的理由,一個讓她永不會因此而後悔的理由。
燈熄滅了,竹裡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睡去?沈幗眉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她有著一個好獵手所必需的絕好耐心。
當報時的更夫敲響三更的鐘鼓時。竹裡館的一扇窗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沈幗眉緊抓住身邊的窗欞,眨也不眨地盯著那抹從窗中逸出的淡如輕煙的黑影,雖然在黑夜中難以細看,但那熟悉背影是她絕不會錯認的。黑影極小心地觀望片刻,便騰身向璇璣閣方向而去。
一切都清楚了,猜想化成真實,如一條巨大的裂縫隔開了風若塵。沈幗眉的心彷彿沉人無邊的水底,冷得毫無感覺。她得到了她所想要的結果,卻發現那結果是如此令人痛苦;她有了對付他的理由,才知道其實她一直在盼望著找不到理由。
慢慢站起來,她如幽靈一般飄回白衣閣,任初冬的寒風寸寸侵蝕她單薄的身軀……
遲疑地仰望著璇璣樓威嚴的外貌,沈幗眉竟有一種莫名的懼怕。一直以來,她都當這裡是最佳的避難所與保護殼,想不到有一天她竟會害怕進自己一手營建的堡壘。
因為她害怕再有什麼能讓她痛苦的消息。
不行,深吸一口氣,命令自己收起鴕鳥心態,事實不會因為害怕而改變,減少痛苦的最好方式是——坦然接受,這道理她早在六歲時就明白了。
璇璣閣一切如舊,什麼也沒有被移動過。
檢查一番後,證實風若塵沒能突破春衣所佈置下的防衛機關。這早在她預料之中,春衣的天才頭腦是何等厲害,再高明的身手,沒有一兩天功夫也休想輕鬆過關。
但他不會再有機會前來探查了,無論他的目的是什麼,她都不能允許他這般任意來去。
必須把這段沒有結果的感情作一個了斷!揮慧劍斬情絲,想必要無上的大智慧吧?她不是靜坐於蓮花之上笑看紅塵萬丈如鏡中幻像的佛陀,又如何逃脫癡男怨女的情結?
甩甩頭,她放棄再去想,拿過案頭的金漆火箋。這是沈家行之有效的信息傳遞方式之一,金漆火箋代表沈家內部的情報,銀漆火箋則代表商場各家族的動態,紅漆火箋表示江湖上的各種消息,黃漆火箋意示朝廷的重大舉措。一個成功的商人,決不能只局限於商業,而必須注意八方動向,綜合分析,選擇最有利的時機與投資熱點。
在沈家所有往來機密中,加三道漆的火箋是最高秘函,只有掌門人才能開拆閱覽,而她手邊的這一封,正有三道金黃的封漆。將秘函放人一個特殊的匣中,輕輕按下匣蓋上的機關,秘函自動被打開了。這也是出自薩春衣之手的專用以檢驗信上是否有毒的裝置。
鼓起全身勇氣,沈幗眉打開了信箋,眼光掃過之後,她的臉瞬間消失了血色。箋內的報告敘述得很詳細,連何碧麗寫給朱旭輝的那封密函也被無孔不入的沈家暗樁以「乾坤大挪移」搬到了她手上。
陰謀無可辯白地呈現在眼前,卻令她不知所措。若不是她們,若換了另外什麼人,沈幗眉絕對能用雷霆般的手段將陰謀者擊為塵粉,可是……父親和天賜要怎麼辦呢?她能夠冷酷到不顧親情不顧倫常嗎?
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演變成如此不堪的結局?
當年父親是如何處置這種事的?沈幗眉不相信父親會不知道連湘湘死亡的真相,那種蹩腳的殺人方法連年僅七歲的她都看得出破綻,更何況身為一家之主的沈德宏!父親之所以沉默至今,也是為了天賜和家族聲譽吧?
那麼,她也必須忍,用最和平的方式解決這樁處心積慮的陰謀。
驀地,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剎那間閃過心頭:這一切難道都如表面上那麼簡單嗎?不知為何,她心頭總種模模糊糊的疑慮,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卻是她不該也不敢追究的。
或許這就是她的命運吧,注定要在陰謀中扮演悲劇角色。一種深沉的悲哀洪水般自心底氾濫,她再也無法忍受地撲倒在地,自母親去世後,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失聲痛哭,劇烈顫抖的雙肩和勉強壓抑的啜泣暴露了她的軟弱,畢竟——她還是一個只有二十歲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