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的鼎、晉朗的硯、隨朗的玉石,古玩店當中,珍奇異寶從未少過,附庸風雅之徒前什後繼,造就多少古玩店滿滿的獲益。
但爭執也從未少過,從古玩的真假至價格的實在,都是老闆與顧客斟酌的話題。
一名威嚴男子皺眉道:「這張硯要五千文錢?」
「一口價,沒得殺。」
站在男子身邊,引來過往女子驚艷目光的俊美青年接過硯台,往陽光下一站,將石硯細細地看了一看。
「老闆,你這硯雖有眼卻色濁,是個有型無神的死眼。雕工雖細,但斧鑿過多,將這青花紋截了一段,失之古樸,真值得了五千文?」青年面如凝玉,舉止風采翩翩,淡淡的評論,登時讓店家變臉。
「這位公子,您別胡說!我們還要做生意的。」
青年微微一笑,「老闆,折個價吧,也則讓人說您欺負不識貨的客人。」
店家斟的一下,終於讓步。石硯以四千文成交。
男人將硯台揣在懷中,踏著輕快的腳步出城,方才將石硯批評得一文不值的青年緩緩走在他身後,搖著扇子往山邊望,他安靜的姿態引來男子的微笑。
「衛寧,到了。」白淨文秀的青年自然就是衛寧了,他聽見招呼,同過神來,發現韓仲熙
指著往樹蔭下指,一群人扛著木箱等著,只待一聲命令就要裝箱。」鏢師們已準備妥當。這趟終於大功告成,外加一個上等的硯台。」
韓仲熙從懷中陶出方才買到的硯石,與滿滿一車古玩放在一起,得意之情寫在微揚的眉梢。
「多虧你這一兩年對古玩下了不少功夫,說得頭頭是道。這一塊石硯我瞧價碼可以翻上兩倍。」
衛寧淺淺一笑。
「都是老爺教的。」
他挽起袖子,幫著鏢師們將一箱箱各地收集來的古玩放到車上,他看起來瘦弱,但力氣卻不小,三兩下就抬起厚重的木箱,整齊的堆在車上。
自從韓家頂下了余棲霜夫家的幾家古玩店後,韓仲熙的心力轉為經營古玩生意,至於以前偏好的兼併土地,現在大半交由夫人去管理。
而衛寧兩邊跑,一方面處理佃農閒複雜的收租問題,一方面每年至少會出遠門兩次,陪著韓仲熙上京去收集古董。
「瞧瞧,出來這一趟,你就瘦了。」用柔和的眼神看著他,韓仲熙有點心疼的說。
「您也是,老爺。」衛寧淡淡一笑。
他們並肩往南而行,連有貨物的馬車先行上路了,留兩人獨行。
在渺無人煙的山路上,韓仲熙偶爾會靠過來,牽著衛寧的手,本來不習慣的衛寧,也在幾次掙脫不了後,逐漸習慣了兩個男人牽手的彆扭感覺。
韓仲熙的手寬大厚實,十分溫暖,他逐漸習慣他的溫度。
當這種時刻,他總是走得特別慢、話特別少,像是要全心全意享受彼此之間的親暱,無暇他顧,衛寧也就跟著他的步伐,緩緩的走。
「再翻過一個山頭就到家了。」衛寧指向遠方,愉快的說。
「是啊,要到家了。」
聽到衛寧將韓府稱為家,韓仲熙有莫名的感動。
他轉身看衛寧,而後者在注意到他的眼神時,回了一個微笑。
韓家大部分人對衛寧的想法都差不多,不是說他善解人意,就是說他脾氣好,他臉上永遠掛著笑容,很少人看過他激烈、嚴肅的一面。
只有韓仲熙,偶爾會想起衛寧剛進府時,寧死不屈、堅拒到底的執著。
真奇怪,這人竟然可以把自己的本性掩飾得這麼好。韓仲熙總是這樣想著。
但這樣的衛寧,他也不討厭。
懂得扮演一個受人歡迎的角色,這是衛寧的魅力之一,韓仲熙總是像看戲一般的欣賞著衛寧的一言一行。
如果,能夠這樣一輩子看著他:那也不錯。
一時動情,韓仲熙俯身吻了身別的男子,唇印上對方,掩去本要出口的一聲驚歎。
韓仲熙攬住衛寧的腰,他沒有閃躲,只是靜靜的站著,任由這個吻加深、擁抱變緊。
良久,衛寧的唇輕啟,韓仲熙分不出這是響應,還是身體不自主的反應,他沒管這些,逕行攻城略地。
都已經在韓家養了好些年,衛寧卻一直沒有長多些肉出來,身軀抱起來依舊骨感。
一吻過後,韓仲熙拉開兩人距離,打量安靜得過火的衛寧。
衛寧沒有激烈的反應,也沒有深吻後激情余留的痕跡,他輕輕的說:"老爺,趕路要緊。"
甚至連氣息都沒有絲毫紊亂,他淺淺地笑著,好像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韓仲熙總在這個時刻恢復清醒,猶如被澆了一桶冷水般。
這人,終究還是冷得一點感情都沒有。
*****
他們回到韓府時,迎接他們的是一場戰爭。
十五歲的韓仰玉牽著駱從信的手,昂首立在大廳上,固執地不肯認錯,也不肯受罰。
"我們沒有錯,為什麼要受罰?!"
"少爺。"十三歲的男孩顯然有點害怕,牽著主人的手,躲在他的身後。
"仲熙,既然你回來了,就來管教一下孩子。仰玉越大越不聽話了。"
韓夫人怒氣沖沖的迎上來。
"他們到底犯了什麼錯?"韓仲熙一進屋就看到這個場面,吃了一驚。
"他們上學不上學,竟然在課堂當中打架!仲熙,你好歹也管管兒子。"韓夫人用抱怨的口氣告狀。
原來是這種小事。韓仲熙沒有興趣的揮揮手,表示要回房休息,每一次出遠門做生意,都像打過仗般,五臟六俯充滿疲倦感。
"哪個小孩不打架?妳說他們幾句就好,別罰仰玉。我從來沒叫他上京考一個功名回來,我們是生意人,唸書只是為了識幾個字,不必太認真。"韓仲熙示意衛寧也一起進裡面吃點東西。
"這種小事,妳就斟酌著說他幾句。"韓仲熙伸手拉衛寧,"衛寧,進來吃點東西,這一趟實在走太遠了,你身體弱,得補一補。"
"仲熙,你……"
韓夫人眼中帶著異樣的火光,衛寧一驚,掙開韓仲熙。
"老爺,我看著少爺,幫夫人出點主意。"衛寧退後一步。
"好吧。"像是知道衛寧的想法,他只用帶著特殊意味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丈夫事不關己的態度讓韓夫人紅了眼,遷怒到兩個小孩身上。
"仰玉,好,我不罰你,本來就該讓書懂代為受罰的。"她一聲怒喝:"來人,家法!"
衛寧大吃一驚,孩子還小,怎麼承受得住一頓鞭子。
"夫人!"他上前的步伐被韓夫人冷冽的眼神阻止。
"衛寧,退下去,這兒沒你的事!"
咬咬牙,衛寧停住腳步。
下人拿著鞭子上來,韓夫人接過,對著駱從信沒頭沒腦的打下去,打得衣服迸裂開來。駱從信年紀雖小,但向來堅強,咬著牙不吭聲。
"不准打他,要打連我一起打!"韓仰玉一看,連忙用身體護住好友,讓鞭子打住他的背上。
"仰玉,讓開!"韓夫人吼。
"不讓!"
衛寧終於忍不下去,事情越鬧越大,不阻止不行。他阻住夫人,讓兩個小孩躲在身後。"夫人,沒必要為了這麼一件小事生氣,這樣打,打傷了怎麼辦?韓家只有少爺一個骨肉啊!"
"虧還有人知道仰玉是韓家唯一的骨肉……如果我不管,還有誰管?!"韓夫人紅了眼眶,珠淚滴落。
"我也只有這麼一個依靠……要不爭氣,我以後……"
韓夫人哭,小孩也哭。兩個男孩抱在一起,駱從信本來倔強的忍著痛不哭,韓仰玉一抱住他,他反而嗚嗚咽咽地哭起來,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別哭、別哭,被人瞧見多醜!"韓仰玉哄他,用衣袖幫他擦眼淚。
駱從信將頭埋在韓仰玉的肩上,後者輕拍他的背。
「你別怕,誰打你,我跟他拚命。」韓仰玉認真說道,個性軟弱的他,難得表現出堅強。
「少爺,我沒怕。」駱從信擦去了眼淚,露出笑容。
韓夫人變了臉,衝過來拉開兩人,吼道:「你們抱在一起做什麼?!駱從信,從今天起,你搬到外面去住,不准再跟少爺在一起!」
「不要!」兩個男孩一起怒吼,駱從信越發往韓仰玉的懷裡面縮。
「由不得你們不要!來人,把這個小孩帶走!」她拉開嗓子叫人,衛寧第一次看到失控的女主人,不敢勸也知道勸不住。
一群下人忙亂地分開緊緊抱著不放的兩人,年幼的韓仰玉終究敵不過幾個成人,只能眼睜睜看駱從信被拉走。
「娘,你為什麼……」韓仰玉憤恨的眼淚流下,一句話要分兩次才說得完。「妳為什麼要分開我們?」
這句話引來更激烈的反應。
「仰玉,你在胡說什麼?你總不會跟你爹一樣做些見不得人的……」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韓夫人白了臉。
「夫人……」衛寧本想說什麼,卻說不下去。
韓夫人摀住臉快步離去。
她一走,韓仰玉也朝反方向飛快離開,一定是急著去找回駱從信了。
寂寥的廳上只剩下衛寧的歎息,他深深地歎了幾口氣。
他不該這麼天真,真以為夫人對這一切無所謂,其實在內心深處,她深深以丈夫的行為為恥,將這些行為當作毒蛇猛獸般的害怕,一點點蛛絲馬跡就教她恐懼。
對丈夫已經斷絕了所有希望的她,對丈夫的行為置若罔聞、賢良體恤,但對兒子的態度透露了她的真心。
夫人的態度不就是一般人的想法嗎?
自己以前不也是?大聲在老爺面前嚷著『這是不正常的。』咬著牙反抗到底。
現在他知道自己讓韓仲熙多痛心,他一句話推翻了他心中的價值觀,把他的尊嚴放在地上踐踏。
這怎能算是不正常?一樣是情感啊!
怎麼叫『見不得人』?韓仲熙頂天立地的,從不以自己的行為為恥。
真正扭曲的,是這些外人的價值觀吧?
啊!衛寧猛然醒悟,剛剛的話讓自己受傷了,當他遊走在模糊的地帶,猶豫著該不該正式接受韓仲熙的感情時,她一鞭打醒了他。
讓衛寧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他如果真的跟韓仲熙在一起,即使其它人表面如常,但內心當中依然排擠他,一個處理的不好,這些日子以來建立的威嚴統統要毀於一旦,甚至讓賞識自己的韓夫人重新評價。
他現在是韓家的管家,不是當年被韓仲熙買回來的男寵。
衛寧擰擰眉頭,擰去心中的愁緒。
不過換一個角度想,夫人實在太過草木皆兵了,大戶人家,頂多防婢女摸上少爺的床,想尋個山要來做,哪有不防女人防男人的?
衛寧苦中作樂的笑出來。
嘿!這個家還真有意思。
*****
回到家後,又是處理不完的閒雜事情。
前幾夜下了大雨,荷塘的水溢了一大片出來,附近的房舍沾了許多污水、泥巴,濕氣好幾天不散,衛寧連忙領著眾多工人去各間房舍清得乾乾淨淨,把所有房屋的窗子打開,讓空氣帶著青草的芳香流入。
然後書房那兒又鬧了起來,這次不是出在韓仰玉跟他的小書僮駱從信身上,而是承歡惹了禍,少爺的師傅蘇學安來告狀,說承歡騷擾學堂。
「我是是散步的時候經過,進去看看他們上課,沒想到劈頭就給罵了一頓,你說我冤不冤?他嫌我粗俗,又說我沒資格看他們上課。過一會兒又說我不認得字……分明瞧不起人……」承歡跟衛寧熟,頻頻喊冤。
"都二十歲的人了,別拉拉扯扯說話。"拉開承歡抓住衣袖的手,衛寧用柔和的聲音說。
"衛寧,你以前不會這樣計較。"承歡更加湊近衛寧,倚著他說話:"你快去幫我罵他一頓。你是管家,比他大。"書念的雖然不多,狐假虎威這句話他倒是懂。
"承歡。"衛寧移了開身子,再度提醒:"我不是計較,是下人們看見了,會亂嚼舌根。"
為了老爺,為了承歡,更為了自己,最好不要有類似引人聯想的舉動,衛寧很和緩的想要解釋。
"還有,蘇先生也沒說錯,你又不是學堂裡的學生,他不能教你。"
"我聽他們念詩念得好聽,進去瞧瞧不成嗎?"
承歡的手又搭上來,衛寧再度無奈的把他放在肩膀上的手拍開。
"承歡,別動手動腳。"
第三次了,還不聽話嗎?
衛寧看向承歡的眼神加了點責備,卻因此惹惱了承歡。
「不准這、不准那,顧忌這麼多,我當你是兄弟,你把我當成什麼?是啊!現在你是管家了,當然不能跟我們這種低三下四的人親近,我懂。原來你也不過如此。」承歡冷笑,站起就走。
「承歡!」根本喊不住承歡的腳步,下一刻,反倒是韓仲熙進了來。
「承歡走得這麼快,上哪去?連見了我也不理,氣沖沖的。」
衛寧站起來,將位子收一收,讓給了韓仲熙,自已低頭站在一旁。
「他跟蘇先生吵了一架,來我這裡告狀、鬧脾氣。老爺覺得該怎麼處置?」
「這件事你看著辦吧。」
「是。」衛寧早就猜到他會這麼說,韓仲熙除了生意上的事情外,其餘部分放手不管。
所以夫人這些年來在賬房做了一些假,他也絲毫沒有察覺。
衛寧卻將一切看在眼中,暗暗替韓仲熙憂心。
但,老爺是主子,夫人也是主子啊!他若說出來,弄個不好,自己反倒會遭池魚之殃,動搖到現在的生活與地位。
每次想到這裡,到了嘴邊的話就嚥了回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看夫人中飽私囊,將錢財往自己娘家搬。
韓仲熙端詳衛寧陰睛不定的神色。"也許是我的錯覺吧?你最近是不是在躲著我?"
"最近府裡面雜事太多,我太忙,所以都沒有跟老爺說說話。這是誤會。"
衛寧已經可以將敷衍的話說得很好,他微笑,"現在得個空檔,坐下來聊聊也無妨。"
剛進府時滿身的刺已經卸下,現在的他知道,只要用這種溫和的態度應對,就不會出太大的差錯,他能跟韓仲熙處得很好,也能一直保持他心目中的地位。
當然,距離還是得隨時巧妙的拉遠。
韓仲熙的輪廓很深,豪邁不群的氣質,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英氣,一雙傲慢自信的眼,常在路上引來女子垂涎。
尤其當他展露俊爾的笑容時,更加令人無法將眼光移開。
他今天卻蹙緊了眉頭,眉心攏起,神情略顯落寞。
"老爺,找我有事?"衛寧柔聲開口,想要替他分擔一些,
幫主人分憂解勞,是下人應該做的,不是嗎?
掩去心上一點點浮動的曖昧情思,衛寧安全的把這種心情歸於責任感。
"夫人要送少爺到洛陽去,你幫忙安排一下。"韓仲熙歎口氣,不疾不徐的說出口。
啊?衛寧驚訝的抬起頭來,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決定。
*****
韓夫人決定將韓仰玉送到洛陽李家去,有兩個目的。
一方面為韓仰玉的功名鋪路,一方面也是說定兩家的親事,要他能夠先跟李家小姐培養感情。
韓仰玉雖然乖巧聽話,但對於這件事激烈反對,甚至揚言絕食。
這已經是短期內第二次反抗母親,韓夫人怒不可遏,直指都是駱從信這個倔強的小孩帶壞了少爺,更鐵了心腸要把兒子送走。
事情鬧得不可開交之際,衛寧悄悄詢問韓仲熙:「老爺,您不反對嗎?」
「夫人有她的想法,就隨她吧。」韓仲熙不覺得兒子有求取功名的需要,不過夫人的態度堅決,難得的說了重話,韓仲熙也只得屈服。
因為無法給予她愛情,韓仲熙對夫人其它方面總是縱容。
「好吧。」既然老爺都這麼說了,衛寧還能說什麼,他只好偷偷的去安慰兩個因為離別在即而哭紅眼的小孩。
駱從信倔強,看到衛寧來安慰,反而跑得不知去向,留下憔悴不成人形的韓仰玉。
「衛叔叔,你幫我去求爹。他一定會聽你的!」
「老爺說……一切都聽夫人的意思。」
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韓仰玉反而冷靜下來;他抹乾了眼淚,坐在自己的床沿默然不語,像是心死後的沉寂。
衛寧很喜歡少爺,他沒有父親的富貴驕奢之氣,比較像母親,心腸軟,待人溫柔,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所以開口勸慰:「如果真的沒辦法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就在心裡面想著也是一樣的。」
衛寧指指自己的心口:「只要感情不變,哪怕日遷時移,你們依然在一起。最怕的就是硬綁在一起,表面光鮮,暗地裡卻是虛情假意,這樣的感情比任何分離都要可悲。」
韓仰玉眨著眼睛,似懂非懂。
「衛叔叔,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是說,何必在乎一時的分離,心意不變才是最難得的事惰。」正說著,韓仰玉眼神一移,突然喚:「啊!爹。」
衛寧轉身,才發現韓仲熙站在門邊,再怎麼逞強,臉還是不由自主的變色。方纔那番話被他聽見,他會有何聯想?衛寧不安,忙道:「老爺,您來探望少爺嗎?我先走了。」
「不忙,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衛寧在房外等了一會兒,沒聽到房內的聲音,也不知道韓仲熙到底對兒子說了些什麼。韓仲熙並不是一個和藹的父親,因為忙於生意上的瑣事,他對兒子的管教十分疏忽,完全放手讓妻子處理。
良久,韓仲熙終於從房間走出,臉上有點落寞,看到衛寧仍在等他,臉上神情徐徐放鬆。
「衛寧,你陪我一下。」
「是。」
衛寧還以為韓仲熙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他說,沒想到僅止於陪他在園子裡走一圈。
韓仲熙穿越竹林往池子走,看清泉穿越荷塘流入渠道,往不知名的遠方流去。他在前面緩緩的走,衛寧在他身後慢慢的跟。
「衛寧,你過來。」韓仲熙發現衛寧始終沒有走到他身旁,回身過來拉他的手,將他拉到身
旁,默默地看著他,兩個人的身影隱沒在竹林深處。
「夫人有許多言行,我知道你並不贊成,但是……」韓仲熙停了一下,衛寧耐心的等著。
「鳳兒十六歲嫁給了我,除了剛開始那一年外,我們實在稱不上夫妻。」鳳兒……這是夫人的名字嗎?衛寧初次聽見韓仲熙如此稱呼。
韓仲熙用微帶沉重的口氣說:「因為我的任性,讓鳳兒受了不少委屈,我對她有許多歉意,若不是她,我父親也無法在臨終前安心的抱著孫子合眼……」韓仲熙緩緩說著過去的一切,他極敬愛獨自撫養自己長大的父親,於是他隱瞞著自己的本性,完成了婚事,生下繼承者,他盡了他所能做的孝道,讓父親含笑而逝,自那一刻起,他的婚姻名存實亡。
衛寧相當驚訝,看似我行我素的韓仲熙心中竟對妻子有深深的歉疚。
他從下人的口中聽說過,韓仲熙在父親過世不久,就逕自搬離了與妻子同住的房舍;沒有任何知會,就從外帶了許多男人回來,來去了兩三個,最後只有承歡留下。這來去之間,夫人絲毫沒有置喙的餘地,韓仲熙我行我素,從沒有跟妻子進行溝通。
有段時間,韓夫人甚至連見丈夫都要仰賴管家通報,幾個月說不上幾句話。
誰相信,這樣的男人內心深處對妻子有深深歉疚。
「衛寧,盡量別與夫人起衝突,我不想在你們之間作抉擇。知道嗎?」
瞧他慎重的口氣,就像訓誡著一個逾了矩的妃子,別以為得了寵,就虎視耽忱地挑起正宮娘娘的不是。
衛寧對這想像感到好笑,不過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的心境,他的確將韓仲熙當作這家庭當中的帝王,而自己,也的確因為韓仲熙的信賴而一天天擁權自重。衛寧點頭。
「老爺,我不會的。」
他用眼角看韓仲熙,他真的不必如此憂心,他不是女子,學不會爭寵嫉妒的小伎倆。而他也沒有資格。
一個拒絕了帝王寵愛的妃子,沒被丟進冷宮已經該偷笑,他能有什麼籌碼?
帶著一點點的壞心眼,衛寧試探著問:「如果有一天,老爺真的要在我們之間選擇一個人呢?」
韓仲熙用困擾的眼神看他,「衛寧,不要為難我。我不想因為你,又再度傷了夫人。」
這個回答代表他會選他?
不知道為什麼,意識到這個答案,竟讓衛寧心情驟然轉好,他淡淡地浮出淺笑。
「我知道了,老爺。」
*****
過幾天,韓仲熙叫來所有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同吃飯,連承歡也有份,作為少爺的餞別之宴。
奇異的組合外加奇異的氣氛,一頓飯安安靜靜的。
韓仰玉在席上吃著吃著,突然掉下眼淚,一塊肉合在嘴裡,再也咬不下去。
「我想把這些東西拿去給從信吃。」他泣不成聲,想到沒有自己照應,好友不知道會受多少折磨。
「仰玉,你對下人太好,會教他們認不清自己的身份的,以為自己可以跟主子平起平坐。駱從信那孩子,早該攆他走了。」
這些話,讓衛寧覺得很刺耳。如果不是夫人平常待他很好,他會以為她是在指桑罵槐。
「娘,如果你敢攆從信走,我就不認你這個娘!」韓仰玉憤怒的說。
少爺都要走了,何必節外生枝,說這些氣話呢?衛寧覺得夫人真的反應過度了。
「夫人,少爺現在心情不好,您……」
「衛寧,你坐下!」韓夫人怒目過來。
「是。」衛寧坐下,將視線鎖定在醋溜黃魚、白菜豆腐、紅燒肉等廚子們精心製作的菜餚上面。忍耐!老爺說了,不要讓他左右為難,所以他絕不能幫少爺說話。
「仰玉,這趟叫你上京,就是要你去學學真正富貴人家是怎麼生活、怎麼跟達官貴人來往的,那些才是你應該結交的對象。家裡這些身份低下的下人,連跟你說話都不配。」韓夫人可能也顧慮兒子的心情,轉為柔聲相勸。
「我不要他們,那兒不過是狗咬狗的骯髒地方。」
「胡說!這是娘的一片苦心。仰玉。」「這頓飯,我不吃了!我去跟從信一塊吃。」韓仰玉站起,一臉臉肅的說,像是一夜之間老了五歲。
「仰玉!」喚不回兒子,韓夫人轉向丈夫:「仲熙,你一句話都不肯說嗎?兒子變成這樣?」
韓仲熙沉著臉搖頭,決定縱容兒子,衛寧倒是搭了腔:「少爺說得對,那兒的確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什麼骯髒事都有,洛陽、長安,越繁華的地方就藏著越腐敗的事物。"
「衛寧,你說什麼?」韓夫人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衛寧從不忤逆的。
「我在那所謂的富貴人家待了二十年,什麼事情沒見過?不過就是一些見不得人的骯髒事而已。有什麼事情好學習?又有什麼貴人好交遊?」衛寧淡淡的說,帶著指責意味。
「你們統統是一夥的,我說不過!」韓夫人霍然變臉,站起身轉頭就走。
「唉!衛寧,你……」韓仲熙有點無奈的望著衛寧。都已經事先警告過了,他卻還明知故犯!
衛寧別開臉,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
得體大方的妻子突然變成悍婦;懂事穩重的管家,又不甘寂寞的忤逆主子。韓仲熙頭痛極了。
兩邊瞧了瞧,決定先處理妻子那方,韓仲熙往妻子離開的方向快步而去。
衛寧落寞的垂首。瞧吧!不論如何,妻子的地位總是高於下人的,妻子得好生勸慰,下人的情緒只能自己排遣。
他也說不出自已到底怎麼了,只是心裡不痛快。
韓夫人既然覺得自己的丈夫幹的是見不了人的醜事,大可以一走了之,何必苦守在韓府當賢妻,心裡卻瞧不起韓仲熙?
衛寧想起來就一肚子火,憤恨夫人看不起老爺。
承歡從頭到尾都看戲似的笑著,等曲終人散之後,才徐徐開口:「衛寧,你知道嗎?你這輩子最幸運的就是你碰上了老爺。而老爺這輩子最倒霉的是,就是遇上你。"
「是嗎?」
「還裝傻呢!人家一片死心塌地……就不知道你哪來這個死德行……」承歡嘟嘟囔囔抱怨。
「你真的覺得愛一個男人很不正常嘛?」
難道,正常嗎?衛寧低下眼睛,和緩的笑。
其實自己早就沒有想過什麼正常不正常的問題了。
他想的是:要與不要?
自己要如何接受別人的眼光?又要如何忍受一份被分割成許多份的愛?
韓仲熙有妻子,又有承歡這個側室,他何苦去跟人爭?
他想要的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愛,而不是拾取對方廣博愛中的其中一角。
「別說了,承歡,你不懂的,我要的不是這一些。」這是衛寧能透露的極限。
「我懂,我當然懂。你怕被人瞧不起,所以不肯接受老爺。」承歡很肯定的說。
承歡說對了一些,但情況比他想像的複雜。
「承歡,你不懂的。」
「弄不清楚狀況的明明是你!」承歡鬧起彆扭,把碗一放,轉頭就走了。這一頓飯,沒有半個人肯好好吃完。
衛寧幫自己倒了一杯沒有人想喝的餞別酒,眼前浮起的是剛剛韓仲熙拋下他,去找夫人的背影。
他不愛韓仲熙,這是顯而易見的事貫,但自己心頭那一絲絲的眷戀是什麼?
為何會為了他的選擇而心痛?
那些擁抱、那些親吻,都只是作戲而已啊!
自己狡猾得不配接受韓仲熙的溫柔。
柔順的響應,還不就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已,私下想起時,他老是覺得尷尬、不安,與對韓仲熙的歉意。
那天晚上,衛寧喝得特別多,醉倒在餐桌上,由收拾的下人扶回了房。
在醉眼迷濛當中,依稀看到一個人影默默站在他的床前,他摸索到了溫暖的人體。
「老爺……」
"你怎麼了?衛寧o."
"我醉了。"
狡猾!真是狡猾的自己。衛寧邊回答,邊笑著自己。
因為喝醉,所以做什麼都可以歸諸於神智不清,他可以恣意要求一些平常不敢要的東西。
他窩入男人的懷抱,享受他的包容與溫暖。
"你真的喝醉了呢。"韓仲熙低著聲音說,伸手擁住了他。
"別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的。"韓仲熙輕聲回答。
*****
在矇矓當中睡著,不知道韓仲熙是何時走的,早上醒來時,衛寧面對空曠的房間,懊惱得不能自已。
信誓旦旦的要跟韓仲熙保持距離的是自己,但昨夜主動投懷送抱的也是自己,他的身體為什麼不聽心的支配?
懊惱歸懊惱,他還是連忙起身,打點好所有要上洛陽去的馬車、行李。
衛寧陪同老爺夫人一起在門口送行。韓仲熙拍拍衛寧的肩。
「酒醒了嗎?」
「醒了,多謝老爺關心。」神智恢復清醒的他,總能自持且含蓄的應對。
「幫我把這個拿給仰玉。」韓仲熙遞出一個小盒子。
這是上次在一家古玩店高價買來的物品,盒子本身平凡無奇,打開後也只是一個空盒,但打開底板,有一個極薄、極難發現的暗層,裡面鋪了一層金箔,價值不菲
「讓他帶在身邊,哪天危急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韓仲熙淡淡的說,他實在不太擅長表達情感,離別在即,他仍然只叫下人傳話,錯失表達父愛的機會。
「老爺,不親自去跟少爺道別嗎?」
「幫我說一聲保重身體。」想了想,韓仲熙交代。
看到老爺臉上落寞的神情,衛寧心中一緊,恨不能多分擔一些他的憂傷。
老爺,不要緊,還有我在您身邊呢!
所以,請您別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了。在許多下人依依不捨的道別中,韓仲熙與妻子目送著車隊漸遠,衛寧隨侍在旁,每個人各有心思。
韓仰玉帶著兩個紅腫的眼睛離開,駱從信送到無法再送才落寞的回來,從此鬱鬱寡歡。
少了這兩個孩子的笑聲,韓家的氣氛開始寂寞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