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晦的街頭,將落雨的黃昏,一枚呆瓜這麼問我。
廣場上,幾名身穿白庭背心,上印紅字聖音的宗教義工,忙碌的傳送天書聖經和神的指示,為末日即將來臨做見證,苦口婆心穿梭在來往的行人中。
我走入廣場,呆坐在石椅上,沒有特定往望的方向。
迎面走來的過路,拋掉了一個東西在我坐的石椅旁,我彎身撿起來,斗大的警語赫然跳入我眼裡。
你要相信上帝,因為它無所不在。
包摺著小冊子的,是一紙招攬促銷的廣告單。
伯爵KTV特價優待地中海廳、埃及廳、阿拉伯廳……等包廂一律九折優待。凡來店消費,即贈瑞士進口名表、法國名牌香水。會員可享多重優待……
我先是揉皺了廣告單,然後把它熨平,平放在石椅上,上頭疊著上帝的真言錄,撿起一顆小石子壓蓋在上頭。
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年代。
什麼都相信,也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質疑,也什麼都不去在乎。理智在拒絕縱慾,感官卻毫不在意的享受聲色刺激。
而或說,這不是墮落,是新時代雅痞後現代頂客族的生活哲學。
生活是要創新的。信仰啊———斤值幾錢?
雨來了。
滴雨溫溫。是淚的溫度。
我離開廣場,微雨打在身上,仍然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說哀愁,氣氛是那麼不適合——但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雨,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是春雨。淚的季節。充滿了愁緒歎息。
我繼續在街頭徘徊,神情恍恍茫茫。
「盼盼!」秦英夫遠遠跑了過來,沒有打傘。「說好在廣場等我,你這樣到處亂跑,我會找不到人的!」
「下雨了嘛,我想躲雨。」我微笑說。
「躲雨?躲了一身雨?」他將我拉向商店的騎樓。「快過來,春雨最難纏,一不小心就容易咳嗽感冒。」
這裡是離海邊幾十公里的都市,很人間,熱鬧繁華,向晚的街道,是霓虹一片的綺麗繽紛。
住在海邊,秦英夫和我偶爾的日子會重訪煙塵,帶著趕集的心情,讓遺世獨立慣的悠閒,讓已褪落將盡的昔時風貌,重新加料染色,熱熱鬧鬧的,沾滿一身的塵囂。
才幾些的日子不見,這人間,已熱鬧得那麼陌生。躲在騎樓下看雨,連雨飄落的姿態也都讓我覺得很遙遠。只有手握的牽繫,是那熟悉的溫度。
「想好沒?晚上要吃什麼?」他微笑問。
我想回去。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種費解的情緒,總覺得,在這人多的地方,會被剝奪了和他的相依。
「還沒決定要吃什麼嗎?」他又問。
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們的愛情,落實在吃飯穿衣中,很平實,血液裡感情的奔流,卻那樣轟轟烈烈,刻骨銘心,以生死相許。
我看著對街巷子內棚搭的廊下,伸手指著那方向說:
「就吃那個吧!」
秦英夫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抬頭,看一眼,就拉著我跑向對街。
街頭擺攤,炒不出山珍海味,只有青菜豆腐,卻仍吃得我們滿頭冒汗,心頭微微發燒。
吃完飯,兩個人站在街頭,不知該往那裡走。天空在下雨,騎樓又太擁擠,吹風受寒,淋雨著涼,進退都不是,除了站在街頭乾瞪著雨,似乎再沒有更好的迴避。
「現在該怎麼辦?回去嗎?」我抬頭問他。
「你說呢?你想回去嗎?」
「你想去那裡,我就跟著你去那——哎!」話尚未說完,便被背後閃雨的人撞了一肩。
回頭看,撞到我的人已不知去向。人群不知怎的,卻騷動起來,擠來復去,推撞間,頸間的藍寶石項練無故的被扯斷。
「過來這邊!」秦英夫將我拉到他胸前圍環著。
我小心將項練取下。
「你還戴著這條項練?」他撩去了寶石墜子,沈思的看著。
「那是名倫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戴習慣了,也就沒想要拿下來,誰知竟然被扯斷了。」我說。
他沒有說話,將藍寶石還給我。
「你不高興?」看他沈默的樣子,我感到不安。
他緩緩搖頭,極細微,極細微的落寞在眼裡頭。
「不是。」他說:「我……我只是覺得很抱歉,讓你跟著我受苦,也沒有能力買任何寶石珠戒送你。」
我靜靜聽他說完,心裡很難過,低下頭,滿心是對他的愧咎。如果不是因為我……
我再次抬頭,濾掉感傷的神色,明媚的微笑說:「你怎麼會買不起?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嗎?我最想要一隻銀戒指。我喜歡銀的光采,雖然不是最奪目,但越擦拭越明亮。」
「真的?」
「是真的。」雨水濺入廊裡,我靠緊了他一些。
「跟我來!」他拉著我冒雨跑了一段路,跑入廣場後那一棟最輝輝煌華麗的大樓。
「百貨公司?你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微覺奇怪。
「進來躲雨啊!」他笑著,拉著我登上電扶梯。
百貨公司裡的景象總是很單調,華麗的服飾,昂貴的物品,花錢的男女,湊熱鬧的人潮……
他牽著我走向珠寶皮飾部門。我心—動,不禁停下腳步,又驚又喜的看著他。
「真的?你真的……」
他含笑點頭。
我雙手緊握住他的手,站在那裡,又高興,又激動,又流淚,又帶笑,又覺得好幸福,又不知該說什麼言語才好。
只是一枚小小的戒指。但銀戒圈住的是信約,有誓言在圓裡面閃爍。
戴著那枚銀戒,攏著秦英夫所有的愛在裡頭,我覺得左手無名指好熱。臉頰也像在發燒,心中燃著熊熊的火。
只是一枚小小的銀戒,卻鎖著那樣情深和意濃,是愛的誓約感情的信物。
「我們回家吧!」他又牽起了我的手。手和手相連,有更多的愛在其中。
我覺得我老是合不攏嘴,收不住臉上的表情。經過鏡子前一看,我才發現自己不僅臉上,眼裡;嘴角都漾滿笑,連衣擺袖扣都充滿了笑意,一身春的氣息。
「不行!不能再這樣笑了……」我望了鏡子最後一眼,急忙轉身,冷不防擦撞到身後路過的女孩。
那個女孩正吃著霜淇淋,巧克力的甜膩沾上我衣袖。我們互相道歉,她還拿出了紙巾為我擦拭。
「對不起……」她想替我擦掉衣袖上的漬印。
「沒關係。」我作個手勢請她別介意,她還是一邊道歉一邊才走開。
我到洗手間,將衣袖上的黏膩沖洗掉,但是還是留下了一圈淺的漬印。
「只好這樣了……」我低頭看著衣袖,突然聞到一股極不諧調的香味,猛然抬起頭。
鏡子裡,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陰沈的盯著我。
「谷亞夢……」我驀的一呆,原想捲袖的動作忘在半空中。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他?」她陰沈的盯著我,走到我身邊,體態輕盈,優雅迷人。
她一近身,濃郁的茉莉花就窒礙我的呼吸。這是世界上我討厭的味道。
「你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離開他?二十萬夠嗎?」她從皮包裡取出了一疊牛皮紙包好的鈔票。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這個嗎?」她晃了晃手中的鈔票。
她拿著那一鈔票的動作非常優雅,素手纖細,柔白滑嫩。我瞪著鏡子,稍稍退了兩步,實在不敢相信傷害人的話,從她口中吐出卻仍可以那麼優雅,充滿教養和華貴雍容。
「怎麼?嫌太少?」她向前逼進了一步。「那你到底想要多少?」
她鄙笑了一聲從皮包裡取出支票簿,迅速簽了一張撕下,拿在手中,揚了揚,臀股抵著洗手台說:
「五十萬,夠不夠?」
我又往後退了數步,邊退邊搖頭說:
「谷亞夢,你不必向我炫耀你的富有,你即使再有錢,也不能買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我轉身想走,她喝叫住我,聲音像冰刀在刺。
「關盼盼!難道你非要毀了他你才稱心嗎?」
她的話刺得我心—痛,膛開淌下了血。我回頭黯然的看她—眼,推門走出去,不想再多說任何語言。
大樓的播音同時傳出了名倫蒼涼瘖啞如訴的「為你燦爛」。我聽著,感懷心裡事,悄悄在角落裡淌下了淚。
吉它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