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皇宮內,高聳的紅牆裡,菜鳥太監小豆子左手提著一隻燈籠,右手拎著一隻竹編提籃,走在深宮大院裡。他小心的護著燈籠,就怕強勁的風吹滅了光源,因為他左拐右彎要去的地方,可是個詭異的地方。
傳說那是某個娘娘自縊的宮殿,早已無人居住,晚上卻會有哭泣聲傳來,還有飄忽的人影,甚至是青色的鬼火……
小豆子一步一步的愈走愈沉重,小腦袋瓜裡浮現的全是其他小太監跟他說過的傳言,讓他心裡忍不住犯起嘀咕來。
這是怎樣啊?老天爺,他就是不敢晚上來才白天來嘛,您老怎麼在此刻讓天空烏雲密佈呢?明明離黃昏還有一、兩個時辰,這會兒天際卻已暗如黑夜了。
瞧瞧眼前,被這陰森森的氣氛給包圍,他嚇得猛吞口水,心裡頻念阿你陀佛,嘴裡也喃喃低語,「我……我……是代……代……替……小李子……送……送……祭祀的菜餚、香燭跟、跟冥……冥紙的,娘、娘娘,請別嚇我啊……等我……等我拜……好後,你也請安……安……心、心的去吧,別……別……逗……逗留……人……人……間。」
他顫抖的走到一處亭台內,將燈籠跟供品放到桌上,拿了火折子點燃燭台,便急急的又燃了一炷香,朝向四面八方彎身拜了拜。
才剛直起腰桿,他竟見左側的一面牆在燭火照射下,有一道小黑影在牆面上緩緩的拔高、放大。
他眼睛瞪大,嚇到哆嗦發抖,一手緊揪著胸前的衣襟,想逃卻舉步維艱,想喊救命,喉嚨也出不了聲。
殊不知,就是他這副怕死畏怯又嚇到快屁滾尿流的模樣,讓幾名躲在暗處的太監捂著嘴無聲竊笑,其中一名太監以手肘撞了下另一名的手後,該太監立即捏著鼻子開了口。
「還……我的命……來……」
拔尖淒厲的嗓音在夜風的吹送下直直灌進小豆子耳裡,他嚇得扔下手上的香,連滾帶爬的就想跑。
幾名一身白衣的太監見狀可開心了,連忙將假長髮戴上,圍上前去。
「娘、娘娘?怎麼、怎麼這麼多個……娘娘……」小豆子快嚇死了,一步走得比一步慢,因為他腳軟了,眼眶也泛出淚光。
偏偏,那幾個捉弄他的太監還玩得不過癮,刻意圍著他猛跳。
「不要……不要……你們不是我害的……我沒有害你們啊……嗚……嗚……」可憐兮兮的小豆子驚嚇過度,望著長髮遮臉的鬼魅,竟然跌坐地上哭了起來。
真是膽小如鼠!太監們受不了的撥開長髮,瞪著像被凌虐受侮的小豆子。他手腳直發抖不說,居然還哭得像個小孩,淚水直流呢!
驀地,咻咻咻的一陣奇怪聲音陡起,瞬間四方的燈籠都亮了,一身素白裙裝的美人兒飛身站定,手上拿著火折子,面無表情的看著幾名太監。
慘了!太監們心中暗暗叫糟。來的不是女鬼,卻是比女鬼更可怕的蘇姑姑啊。
雖然她長得脫俗絕美,穿著一襲白衣看來清麗雅致、恍若天仙,可是她眼中的冷意卻足以教他們由心底泛起酷寒、頭皮發麻。
「蘇、蘇姑姑……」
幾個太監嚇出了一身冷汗,馬上拿掉頭上的假長髮,害怕的一一下跪叩首。
「你們扮鬼嚇小豆子?」蘇妍恩強忍心中的怒火,冷睨著眾人。
「稟蘇姑姑,咱們、咱們是好心,小豆子太膽小,想替他練練膽子。」
「是啊、是啊。」
其中一人開了口,另外幾人急急的叩首附和。
然而事實是,在宮中當差的日子挺艱苦,尤其職位在他們上面的人老是找碴,他們有氣又無處發,便來欺負或逗逗這顆小豆子,苦中作樂一下,反正小豆子就是呆瓜一枚,第二天一樣傻愣愣的專心做事,也不會告他們的狀。
她冷冷瞄著一個個都縮起脖子的太監,「人嚇人會嚇死人,不許再犯了!」
「是,謝謝蘇姑姑不追究,我們先退下了。」
太監們趕緊行禮走人,不敢再多待,畢竟在繁文縟節的宮中當差,就算時日不久,也已懂得察言觀色。蘇姑姑雖是僕們口中最不會端架子的主子,但她看來冷若冰霜,身上氣息彷彿足以凍死他們,肯定是在怪他們嚇壞了被她納入羽翼下保護的小豆子。
幾個太監快步離開後,臉上掛著兩行熱淚的小豆子仍呆愣的坐在地上。
蘇妍恩俯視著他。他進宮也有三個月了,那張明明還算清俊的臉龐就壞在一雙下拉的八字眉、怯懦的眼神再加上往下垂的嘴角,顯得神態太過畏縮,一副就是小媳婦的模樣。偏偏他個性遲鈍又憨厚,總惹來不少小太監的捉弄或欺負,甚至成了一些人的出氣筒,看來他要在宮裡好好生存,還真的很難。
彎身將他拉了起來,沒想到他還是傻愣愣的看著她。
她美眸一瞇,「還愣著做什麼?不用去幹活了?」
聽見她清冷的聲音,小豆子這才像是回了魂,突然驚醒過來,又急急的咕咚一聲,雙膝跪地。一緊張或害怕就會口吃的他,紅著眼兒磕頭道︰「謝謝、謝謝蘇、蘇姑姑……又、又……救我一次,今生、今……生……若不能以……己……己身所能來報答,來生……必結拿……餃環……來……來來……報恩。」
「行了!」蘇妍恩必須令自己的語氣不要太過冰冷,免得瞬間又將他的淚水給逼出來。說來他的膽子真是她所認識的男人中最小的,一旦她的音調太冷肅,他那雙在五官中最出色的黑眸就會泛起淚光,她真的被他打敗了。
而且說來還真不可思議,他明明長得比她高,卻老佝僂著身子,再加上一大堆怕高、怕羞、怕黑的膽小毛病,讓他更容易被捉弄,每次她看到他的時候,幾乎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可偏偏他又很得她的緣。
也許是婦人類似托孤的神態讓她起了惻隱之心,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小豆子也實在得人疼,他在入宮後做的事多如牛毛,卻任勞任怨,雖然笨手笨腳,每件事倒都做得十分用心,即使連斗大的字都認不得、自個兒的名字也不會寫,卻有勇氣向她開口,請她教他寫名字。
蘇……蘇……姑姑,不是……不是寫小豆子,是寫龍隕奇喔,我……我不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我連自己的……的名字都忘了。
回想當時學字時,他激動到漲紅的臉及泛淚的眼眸,再想到他才十五歲,比自己足足小了三歲卻已命運乖舛的入宮當太監,她對他的憐憫不禁愈來愈多……瞧,這會兒他又落下男兒淚了。
「好了,把眼淚擦一擦,雨要落下了。」
小豆子低下頭,急忙以袖子拭臉,「是、是,謝、謝、蘇、蘇姑姑。」
拭完淚再抬頭,蘇妍恩早已不見了,他先是眨眨眼,一副摸不著頭緒的樣子,但隨即掩著嘴偷笑,那雙黑眸一點也不呆傻,反而是慧黠又愉悅,目光精睿、閃閃動人。
在轟隆隆雷雨落下的瞬間,他更是以閃電般的速度消失在滂沱雨霧中。
盛夏的夜晚,點點星光灑落在銀河上,一個鬼祟身影迅速穿過彎曲的迴廊,還盡往有陰影或樹影的地方行走,就是要避開一長串過於明亮的宮燈。
終於,他來到「海棠閣」,這個內苑有幾株松柏參天,許多地方以紋磚砌牆,同時可見琉璃板瓦,充滿著文雅風韻,就跟住在這裡的蘇妍恩一樣,相當迷人。
守門的侍從見到一身圓滾滾、大頭肥耳的小順子,僅是點個頭。
小順子拱手彎身,又繼續快步往前走,熟門熟路的來到書房門口,舉手敲門,「蘇姑姑,奴才小順子。」
「進來。」
小順子推門而入,一看到美麗的蘇妍恩就急著說︰「蘇姑姑,那顆豆子沒事了……呃,是小豆子拿到被吞掉的薪餉了。另外,一切都照你的吩咐,將銀子交給杜公公了。」他尷尬的拱手稟報,對差點說溜嘴的「豆子」很不好意思。
想一想,那顆天然呆的小豆子也不知上輩子燒了什麼好香?進宮來之後麻煩不斷,偏就有蘇姑姑這個貴人在替他出頭、擺平事情。
這一次,他微薄的薪餉被人吞掉,更有老太監公器私用,濫用職權的要他去替自己跑腿,還有更多的人是在言行上蹂躪他,對他作威作福,享受當主子的癮……這些大小事一籮筐也說不完,至於他則是替蘇姑姑注意著小豆子的一切日常生活,再向她匯總報告,也替自己賺些額外收入。
蘇妍恩坐在黑檀木桌後方,看似面無表情,但心中著實安心不少,杜公公在皇宮裡少說也有八、九年,多少有些人脈,有他的人照顧小豆子,應該能讓那些老想佔小豆子便宜的人收斂些。
「他現在人呢?」
「又躲到柴房去偷偷練字了,怕被同房的小李子罵。」
小順子提到這事也想歎氣。小豆子休息時,總會躲在某個角落偷偷練習寫字,不過他腦袋實在太不精光,學了這個字就忘了那個字,名字不就三個字嗎?真的是天然呆,沒得救了!
她抿抿唇,輕輕頷首。看來得找個機會將人調來她身邊做事了,要不然,進宮不過四個月,小豆子已成了宮裡最忙碌的小太監,而且還三不五時就遭人惡整,被努力的役使、天天洗茅廁更是常態,現下就連休息時間想學字也得東藏西躲,唉。
「呃,蘇姑姑……」小順子笑了笑,期期艾艾的伸出手。
她微點頭,隨即從懷裡拿了一袋銀子交給他,看著他開開心心的退下去。
蘇妍恩突然覺得很好笑。她到底在做什麼?忠人之事嗎?付費給一個小太監要對方定時來報告小豆子的生活狀況,然後再適時的伸出援手,不只是上個月他到冷宮被捉弄她去救人,現在她更又花了大筆銀兩,麻煩杜公公照應他,都做到如此地步了,她竟然還動了念想將他調來自己身邊做事
她會不會是太寂寞了?還是真如奴僕間所傳出的耳語,沒有親人的她因為移情作用,將小豆子視為自己的弟弟、當家人般愛護了?
或許吧。小豆子雖呆呆愣愣,卻有一雙純真憨厚的眼神,那雙乾淨的眼眸在這藏污納垢、爾虞我詐的皇宮內十分難得,因此每次見到他,她便覺得自己並沒那麼孤單,這個地方也沒那麼難待了。
她輕歎一聲,將手邊的事完成後,起身離開。
片刻之後,她來到位於皇宮最偏僻的僕役樓,一個在皇太后身邊的大紅人來到這裡,奴僕丫鬟們看見了莫不急著行禮,眼裡更有許多的羨慕。
她腳步未歇的往柴房走去,拜小豆子之賜,這佔地不小的僕役樓,現在她已相當熟悉。
甫走進昏暗的柴房,她就看到牆角擺著一盞小燭台,燭台下方,小豆子已倒頭睡在木柴間,看來相當疲累,臉上還沾染到他所寫的字跡,因為他的臉竟是貼在紙上睡的。
但即使睡著了,他那八字眉也倒掛著,看來很憂愁。
蘇妍恩走近他,蹲下身子伸手輕拍他的肩,「小豆子?小豆子?」
他睜開惺忪的眼眸,像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可在定睛看清楚是誰蹲在他身前時,他頓時嚇醒,急忙坐起身來,「蘇、蘇姑姑?怎、怎麼來這裡?」他慌亂的看了看四周,確定自己仍在柴房裡。
她搖搖頭,伸手拿下貼著他臉龐的紙,「你回房去睡吧。」
「可是我……我想……想寫字。我要做很多事……忙得四肢酸痛也沒關係,但……但回到房裡後,拿起筆、很專心的寫就心情好,不過……就是寫得不好……小李子覺得我該睡覺,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沒有意義的事情上面。」說著說著,他眼眶都紅了。
她沉沉的吸了口長氣,知道這陣子他之所以得四處躲著讀書、寫字,全是因為他太上進,就連茅廁都躲進去過。
然而,就她側面得知,那些人也不全是覺得被他吵到,而是他在這方面的「天分」太可怕,他們才要他別浪費時間。
下意識的,她的目光移到剛剛順手放在一旁的紙張--
唉,即使是墨汁糊了,仍看得出來又是鬼畫符……
蘇妍恩柳眉一皺。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在某方面是頗不開竅的,就她所知,他只要一逮到空閒就練習寫名字,而且「龍隕奇」這三個字明明是她教的,他寫來卻讓她很陌生,有看沒有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