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管家已派工人來過,將窗子的玻璃迅速鑲好。窗外的天空經過昨夜大雨的洗刷,顯然份外蔚藍澄淨,陽光從玻璃折射照進屋子,似注入了一汪清澈的湖水。
海倫正打算藉著這明媚光亮讀一本舊日喜愛的書,忽然門外有人大聲叫喚。
「大嫂,我跟天翔要去鎮上逛逛,你去不去?」
是雪兒?這丫頭又想幹什麼?
「你們自己去吧,我不妨礙你們了。」隔著門,她一口回拒。
「我哥也說要去哦,你不陪他嗎?」
「那……那就讓他跟你們一起去吧。我想在家裡看書。」
「大嫂,你在生天翔的氣嗎?」雪兒嘻嘻一笑。
「生氣?」她一怔,「我哪有?」
「聽說昨夜你要天翔跟你聊天,可是他急於回房陪我,沒有答應,所以大嫂你有些不大高興。」雪兒意味深長地道。
「胡說,我哪有叫他陪我聊天,分明是他……」這傢伙怎麼可以胡說八道,想證明自己受女孩子歡迎嗎?「我哪有不高興!」
承認自己生氣,就等於承認自己吃醋,她可不願意承認自己對天翔餘情未了。
「那大嫂就跟我們一起去逛逛街呀,否則天翔會很自責的,以為他惹你生氣了。」
如此說法,逼得她只得打開房門,同意對方的提議。
早晨的空氣很清新,的確適合到戶外走走。她披了一件披肩,跟在興高采烈的兩男一女身後,默默地走著。
今天的雪兒打扮得光采奪目,只見頭上一頂鑲著純白絨羽的寬邊帽,把她一張小臉襯得神采奕奕。反觀自己,因為肩上那件灰黑厚重的披肩,顯得老氣橫秋。
乘車行駛了很長一段路程,才到達城鎮的鬧區。
這兒果然熱鬧非凡,像一場全鎮的派對,各家各戶都出動了,甚至可以看到閒逛的修女。
順著長街一路走去,可以看見各式小攤,有賣水果的、賣瓷器的、賣自製小飾品的、賣小雞小鴨小貓小狗的,還有賣油畫的……使她眼花撩亂。
「人好多呀!」雪兒興奮地嚷道,「我就喜歡人多的地方!」
「小心不要走丟了。」齊天翔在她耳邊輕笑。
「我對這帶熟得很,根本不會迷路。」雪兒回眸,「倒是你們要小心。」
「喂,妹妹,明知哥哥會迷路,你還走得這麼快!」蕭朗抗議,「是想甩掉我們,過兩人世界?」
「你跟大嫂也可以過兩人世界呀!」她故意親熱地挽住齊天翔的胳膊,快步地朝前走,「咱們互不打擾!」
「我這個妹妹真不矜持,怎麼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對男人投懷送抱的!」蕭朗故意對著海倫抱怨,「看來他們的關係進展神速呀,昨天才相遇,今天就摟在一起了。」
「他們很有緣。」海倫垂眉回答。
這兩人的關係的確進展神速,是否因昨夜「徹夜長談」的緣故?她實在不敢想像,因為稍加聯想,心就疼痛難忍。
「乾脆跟他們分道揚鑣算了,」蕭朗也不甘示弱地摟住海倫的肩,「省得聽到我那個妹妹嘰嘰喳喳的聲音,心煩!」
「好呀,好呀!」雪兒扮了個鬼臉,吐吐舌頭,「我也不想身後跟著你這隻大燈泡!天翔學長,我的手好酸,你能不能幫我提包包?」
她轉過身去,立刻換了一副撒嬌面孔。
「好啊。」齊天翔樂呵呵地扮演一個好男人。
「海倫,你累不累?我也幫你提包包。」蕭朗不服輸似地轉向海倫問。
「我……」她輕輕搖頭,「我不累……」
「哎呀,不要跟未婚夫客氣,幫未來的太太辦這點小事是應該的。」蕭朗不由分說也充當好好先生,像在跟齊天翔一較高下。
說不過他,海倫只得將皮包交到他手中。
眼前一對「戀人」更加親密地前行,她實在不想再看眼前這令自己心煩意亂的畫面,不由得默默停下腳步,欣賞街邊景色。
街角處有一家露天的披薩店,香氣四溢,她站到爐邊,看師傅烤披薩。
這兒的披薩製作獨特,並不用現成的西紅柿汁,而是以新鮮西紅柿切成薄片鋪在比薩上,輕輕一烤,鮮美的液汁便流了出來,誘人無比。海倫一邊看,一邊讓歎,不知不覺竟過了好久。
待她回眸時,已完全不見天翔一行人的身影,市集仍然熱鬧,人聲鼎沸,卻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海倫身子一僵,不知為何,忽然有種害怕的情緒瀰漫胸中。她跟他們走散了、迷路了?這鎮上街道縱橫交錯,她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加上皮包不在手上,她也沒錢打電話。
是否應該報警?可警察局在哪裡?她又不會意大利語,警察們能聽得懂她的話嗎?
像被拋棄在茫茫人海中的孤兒,她手足無措。
坐到就近的噴泉池邊,她忍不住掩面哭了。
不知這淚水緣於迷路後的害怕,還是這幾日的心憂,她只知道,隱忍了好久的情緒終於爆發了。
噴泉四濺,濺到她的發間,深秋的風吹著,她感到刺骨的寒涼。可她顧不得這麼多,也顧不得行人好奇的眼光,失控似的,只是一個勁地哭。
不知過了多久,匆然察覺發間不濕了,籠上一股暖意。
她伸手一摸,才發現頭上竟多了一頂帽子!愕然地抬頭,發現眼前早已站著一人,那頂帽子便是此人為她戴上的。天翔?他不是守在雪兒身旁,怎會在此?莫非她眼花?
「發什麼呆呀?」他俯下身,笑著瞧她。
他回來找她了?拋下新交的女友回來找她了?明明已經走散了,他怎麼找得到她?這一切,是她的幻覺吧?他……仍是愛她的嗎?海倫猛地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腰,撲進那個熟悉的胸膛,淚水更如雨下。
「怎麼了?」他撫撫她的發。
「你真的是天翔嗎?」她嗚咽道。
「傻瓜,不是我是誰?」他忍俊不住地問。
「你怎麼回來了?」
蹲在她面前,齊天翔托起她的下巴,讓她正視他,「你哭了,為什麼?」
「你怎麼回來了?」她不肯回答,只重複剛才的問語。
「你哭了,是因為吃醋嗎?」俊顏收斂笑意,肅然地問。
「這頂帽子……」海倫卻答非所問,「好像是雪兒剛才戴的那頂,怎麼在你這兒?我私自戴它,雪兒會生氣嗎?」
「先回答我,你哭了,是因為吃醋嗎?」他更加湊近,逼問。
她垂眉,算是默認。
「吃醋就表示你仍然愛我?」齊天翔微微勾起唇角。
「齊天翔,不要問這種無聊的問題!」她終於反抗。
「通常你有這種反應,就證明我說對了。」他滿臉自信。
「你……一海倫咬了咬唇,「現在再問這種問題,有什麼用?我要結婚了,你也有新的女朋友了。」
「如果我叫你不要結婚呢?」他抓住她發抖的手,輕輕摩挲。
「你說什麼?」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該如何應付。
「跟我私奔吧!」他咬著她的耳垂,輕輕道。
海倫一驚,向後一縮,險些掉進噴泉池裡。
「小心呀!」他伸手扶住她,「不要樂極生悲!」
「胡說八道。」她小聲地嗔怪,甩開他的手。
「有人邀請你私奔,難道你不快樂?何況,那人還是這麼英俊的帥哥。」他仰起頭,得意揚揚的模樣讓她想笑。
但笑容彷彿被冰封住了,無論如何也釋放不出來。
「海倫,我們馬上就走,好嗎?車子就在前面,我們直接去機場!」
「可是,宋夫人要我們幫忙佈置她的古堡……」
「去她的宋夫人!」齊天翔捧住她的面龐,「不要再去管什麼古堡了!」
其實,她不知道,這座古堡是他為她而買的,如果她點頭,馬上能成為這兒的女主人。
他記得某次在一個無名的畫廊,她曾在一幅繪著歐式古堡的油畫前駐足好久,說這是她小時候最嚮往居住的地方。她說的話,他一向記得。這次便是帶她來實現夢想的。他編造了一個關於宋夫人的謊言,只為把她騙到這兒。那場所謂要策劃的訂婚宴,其實是為他們兩人策劃的。
所以在蕭朗說要打電話給宋夫人的時候,他才迫於無奈答應讓這個討厭的「未婚夫」跟來,否則謊言將會馬上揭穿。
「答應我,海倫。這不是我第一次求婚,卻是最後一次了。」齊天翔鄭重地對她說,「如果你拒絕,以後我不會再煩你。」
「我……」海倫已經淚眼迷離,喉間像被什麼梗住了。
最後一次求婚?他在給她下最後的通牒嗎?這樣的威脅口吻,他從未用過,她聽在耳裡,真有點害怕……
最後一次,是否意味,如果她再逃過這一次,從今以後就可以徹底擺脫他了?
她捨不得,她真的好捨不得,真想馬上點點頭,答應他……
忽然,帽子上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輕盈地飄了下來,拂過她的臉頰,飄落地面。
是羽毛?
這潔白的羽毛,讓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人,也讓她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克制住了自己。
對,雪兒。她想到了雪兒。
像雪兒那樣的女孩子,不是她一直希望他能遇到的嗎?那樣陽光燦爛的個性,那樣美麗可愛的面容……跟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他才會幸福吧?
那樣的女孩子才能配得上他,而她這種已經被命運折磨得千瘡百孔的人,是不配的。
拒絕了他好多次求婚,都是因為自己的害怕和自私,但她知道這一次不是。
這一次她搖頭,只因為她希望他能得到更好的歸屬。
「天翔……」她忍不住伸手撫了撫他的面頰,隱約有胡碴刺手,她曾在與他纏綿時不知撫過多少次,這也許是她最後一次觸摸了。
「你答應了?」見她主動與自己親熱,齊天翔不由得大喜。
默默掉下一顆眼淚,她搖了搖頭。
「什麼?」這個答案,他顯然沒有料到,頓時跳了起來,「你什麼意思?」
「天翔,我不想跟你走……」她顫抖地發出聲音。
「可你明明為了我吃醋,你明明是愛我的!」抓住她的胳膊,他大嚷。
「我愛你,我一直愛你……」她忍不住又流淚了,「可是那又怎麼樣?愛你,就一定要嫁給你嗎?」
「你在說什麼?」他完全聽不懂她的意思,愛他,卻不願意嫁給他,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荒謬的事?她到底要他怎樣做才肯接受他?
寵她不行,氣她也不行,對她好不行,對她壞也不行,她說不愛他的時候不行,說愛他的時候也不行……天啊,他真的不懂,也真的無計可施了。
一種絕望的情緒竄上心頭,先前所有的激動與興奮頹敗下來,如風飄散。
或許,她的確喜歡他,卻沒有喜歡到願意嫁給他的地步,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苦苦糾纏?
再糾纏下去,她難過,他更會心痛。
他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可人的耐心是有極限的。今天,是他最後一次求婚,也是他耐心的底限了。
「天翔,對不起、對不起……」她把小臉埋在他的掌間,淚水濡濕了他的手。說不出別的話語,一句「對不起」不斷重複,震動他的耳膜。
「不要說了,」他輕輕將她扶起來,感覺像是最後一次扶她了,「我不會勉強你的。」
「天翔……」她睜著淚光盈盈的眼望著他,不知所措。
「這裡有些錢,你可以搭車回古堡去,」他擠出一絲微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看你的樣子多憔悴。」
「那你呢?」
「我想在鎮上到處走走,晚一點再回去。」他拖著蹣跚的步子,彷彿瘸了一條腿似的,緩緩踱開。
「你也別太晚回去,不要耽誤了晚餐的時間,不要迷路了……」她喃喃地叮囑著廢話,心裡知道,這一次自己要永遠失去這個男人了。
他沒有回答,只向她揮了揮手,繼續踱進人群中。
噴泉像雨點一般灑在她的身上,她扶低帽子,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感覺這樣的情景,似一場大雨中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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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失蹤了,那日再也沒有從鎮上回來。雪兒替她訂了機票,讓她獨自回台灣。
飛機即將起飛,海倫覺得自己像是已經死了似了,靈魂就要飄向空中,肉身只剩驅殼,空蕩蕩的。
她用眼罩遮住半張臉,閉目養神。忽然,身邊的位子輕微震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麼人坐了下來。
海倫並不打算與鄰座的人交談,繼續遮著瞼裝睡,直到飛機衝上雲霄,空中小姐推來茶點,她才摘下眼罩,打算要一杯咖啡。
但當她與鄰座的人無意間相視,雙方都驚呆了。
蘇心?!
海倫差點沒跳起來。怎麼會這樣倒霉;心情沮喪的時候偏偏遇到這個冤家?!
「小姐,請問我可以換一個座位嗎?」她還未開口,蘇心就已轉向空中小姐,提出了與她心中所想相同的要求。
「對不起,今天飛機上客滿,恐怕幫不了您……但如果您能找到願意與您換位子的客人,我們當然也不會介意。」空中小姐微笑著回答。
「那就算了。」蘇心歎了一口氣。
看來,她們這對冤家,注定要狹路相逢的。
空中小姐替她們倒了飲品,海倫咽之無味,蘇心則一口吐了出來,胸中似乎湧起一股噁心感。
「看到我就這麼不自在?」海倫忍不住微諷。
「你以為我這種反應是因為你嗎?」蘇心白了她一眼。
「我記得你不暈機的,怎麼,最近身體不太舒服?」她冷冷地問。
「是喜,不是病。」半晌,蘇心才答。
「什麼?」海倫一怔,「你……懷孕了?」
「嘿嘿,嫉妒吧?」蘇心哼笑。
「有什麼可嫉妒?難道我不會生孩子嗎?」嘴裡這樣說,心裡卻真的有一點點泛酸。不是因為對方懷的是亦磊的孩子,她會失落,只因為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能當上幸福的媽媽。
失去了天翔,她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結婚了。再也沒有人能溫暖她的心靈,給予她幸福了,即使這世上有不少出色的男人,他們也不會像天翔那樣,對她如此有耐心……
「亦磊怎麼沒有陪你,他放心讓你一個人搭飛機?」片刻之後,她淡淡地問。
「我來意大利出差,他也有他的工作,哪能天天黏在一起?況且醫生說我現在可以四處走動,沒什麼危險。」蘇心強裝鎮定說出此話,卻忍不住落下一滴淚。
她想悄悄擦掉這顆不聽話的淚珠,卻被眼尖的冤家逮了個正著。
「我看不是他沒空,而是他不想吧?」海倫微諷地道。
「你聽說了什麼?」蘇心立刻緊張地僵硬了身子。
「聽說了什麼?」她略微領悟,「看來被我說中了,你跟亦磊之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對嗎?」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存心哄我把那件羞恥的事情再說一遍,想讓我丟臉,對吧?」淚水再也止不住,嘩啦而下,「姓艾的,你現在得意了?!」
「我得意?」海倫迷惑,「我有什麼可得意的?」
「不要再裝了,你現在心裡一定在想!哼,她當初搶了我的男人,現在自己的男人被別人搶,活該,報應!」蘇心大嚷,「你就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自己的男人被別人搶?」海倫尋思著她的這句話,這才恍然大悟,「你足說亦磊他……」
「還在裝?你明明已經知道了,還要我親口說一逼,你到底想怎麼樣?」蘇心掩面痛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真的沒聽說什麼,這種事有什麼必要騙你呢?如果我早知道了,恐怕早就打電話去諷刺你了,哪會這麼安份?」
蘇心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這才知道原來純屬自己神經敏感,無奈臉已經丟了,現在想挽回面子也晚了,氣惱之餘,又哭了起來。
「他當初會背叛我,將來也一定會背叛你,這個結局你應該早就料到了,有什麼好哭的?」海倫拿起一張紙巾遞到故友的面前,「看不清他的為人,只能怪你自己。」
「還不都是因為你!」蘇心蹬足道。
「因為我?」她被指責得莫名其妙,「關我什麼事?」
「如果你當初原諒他,我就沒有機會嫁給他,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慘……」
「喂,姓蘇的,你不要強辭奪理好不好?」海倫為之氣結,「世界上還有你這種顛倒黑白的人,當初是你背地裡把他搶走的,現在卻來怪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從你身邊搶走,」蘇心淚如雨下,「我只是喜歡他,想在你們結婚前跟他有一次難忘的經歷,不料被你撞見了……之後我們都曾經努力想求得你的原諒,可是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這有區別嗎?背叛就是背叛,你們還想瞞我一輩子嗎?那樣更可惡!」海倫不由得怒火沖天,「你喜歡他,當初就應該公開地跟我競爭,而不是在我結婚前幾天暗中勾引他,睡我新房,睡我的床!」
「你為什麼不明白呢?」蘇心忽然神色黯淡地望著她,嘶啞道:「我不可能跟你公開競爭的……」
「為什麼?」她眉一凝。
「因為……比起他,我更珍惜我們的友誼。」
「什麼……」海倫駭然。
「你也許以為我在睜眼說瞎話,明明暗中勾引了你的未婚夫,怎麼還在這裡厚顏無恥地說自己最珍惜的是跟你之間的友誼,」蘇心苦笑,「但事實上,就是如此。你當初那麼愛他,費了全部心思和時間去追求他,我怎麼能說我也喜歡他?那樣豈不是會令你傷心,豈不是會讓我們的友誼產生嫌隙?
「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可我又忍不住地偷偷喜歡他,終於在你們結婚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表白……」
「撒謊,」海倫難以置信地搖頭,「到現在你還在撒謊!」
「我現在撒謊還有什麼意義?」
這一句話終止了所有的質疑。的確,事到如今,往事都快煙消雲散了,她又何必撒謊?想挽回她在她心中的一點點好感嗎?她已經這麼恨她了,怎麼可能再殘留半點好感?反之,如果蘇心真的還想挽留什麼,那就更證明她的確仍然重視她們的友誼……
哼,友誼?海倫澀笑。她早在八百年前就扔進垃圾桶的東西,如今還能拾回來嗎?
「你知不知道,你跟他談戀愛之後,我好寂寞……」蘇心的話語幽幽地蕩到她的耳邊,「你總是跟他約會,不再跟我玩,放學不再跟我一起回家,不再跟我一起逛街、做功課,通宵聊天……你過生日的時候不再需要我陪,我過生日的時候你也不再整天陪我,你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他的身上,關心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甚至要我幫你出主意討他歡心。
「我覺得自己失去了你這朋友,因為暗戀著他也不可能再對其他男孩子動心,身邊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我那陣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是嗎?她原以為勾引別人未婚夫的狐狸精肯定得意揚揚、快活愜意,原來竟是如此心境。當初為了追求亦磊,捫心自問,她的確冷落了蘇心,可她並沒有遺忘這段友誼呵。
「你說你為了亦磊付出了七年,可是這七年之中,難道我又好過嗎?我一直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中掙扎,一方面恨亦磊奪走了你,一方面又恨你奪走了亦磊,我每次見到你們,都得強顏歡笑,看你們打情罵俏……直到你們要結婚了,我心裡的火山再也壓不住了,所以就做了那件錯事……」
蘇心身子微顫,忽然轉過來一把抓住海倫的手,聲淚俱下!
「我後悔佔用了你的新房,也沒想到你的父母會遭遇車禍。阿紫,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內疚,亦磊心裡也不好受,他本來想娶的人是你,後來不得不負責任地娶了我,他當年只是一時意亂情迷出軌,他心裡真正愛的人還是你呵!但你執意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他跟你談了多久的戀愛,就強壓了多久的情慾,這對男人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不要再提這個人,」海倫搖頭,「他如果真的有良心,現在也不會同樣背叛你。」
「那是因為當年的事給他留下了太重的陰影,他一看到我就會想起對你犯下的罪,想起那場車禍。這三年來,他也想努力當一個好丈夫,可終究支撐不下去……我不怪他離開我,我們這樣的罪人本來就不配得到幸福!」
「心心……」三年來,第一次恢復對好友的暱稱,剛才蘇心的那一番話,在海倫心裡衝撞,掀起千層波浪。
她抬頭再仔細看看好友的臉。這真是蘇心嗎?一向神采奕奕的她,似蒼老了十歲,背也好像駝了,微微地彎著。一雙本來明亮的眼睛此刻眼神渙散,素來梳理整齊的頭髮竟微微凌亂,無心顧及。
她說的,應該都是實話吧?
「上次石榴皇后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海倫仍不忘提出埋藏了很久的疑問。
「我雖然因為驕傲,一直不肯向你認錯,但心裡從來沒有把你當成仇人,又怎麼會做那種加害你的事?況且我身為康妮兒公關部經理,公司的活動出了狀況我也會受到責難的,又怎麼會那麼笨,給自己惹麻煩呢?」
「看來,是我錯怪你了,那顆石榴的確只能夠當一個擺設而已……」海倫自嘲地笑。
「好在當時齊天翔為你解了圍,」蘇心看著她,「其實我覺得他對你不錯,人也很好……」
假裝聽不懂老友的意思,海倫顧左右言他,「對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亦磊走了,你肚子裡的孩子……」
「還能怎麼辦,走一步是一步,我暫時沒有太多的打算。」蘇心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輕輕歎息,「或許生下他,也許打掉他……」
看著她茫然失措的模樣,累積在海倫胸中多年的怨恨似乎一下子變輕了,彷彿烏雲被風吹散,陰影漸漸消淡,痛苦的根源一旦解除,附加在心頭的重量也會一點一滴褪去。
她現在應該再恨蘇心和亦磊嗎?或許,除了父母的死之外,她已經沒有太多恨他們的理由。不過,他們也只是間接的兇手,天災人禍,誰又可以避免呢?
「阿紫,我懇求你不要再恨我們,我並不是因為想擺脫罪責,實際上,我願意一輩子背負內疚,我只是希望,你沒有了怨恨,可以快樂一點,變回從前的你,」蘇心輕輕道,「那個笑容明亮的阿紫,我已經多年不見了,好想她呵……」
是嗎?從前的她很值得懷念嗎?可她還能再變回去嗎?
窗外一片蔚藍,海倫努力想從窗戶的玻璃上看看自己的模樣,看看自己跟當年有多麼的不同,卻因為陽光過於耀眼,什麼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