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上的冷氣機拚了老命轟轟轟轟地吼叫著,仍無法驅散空氣中沉得教人沁出一層薄汗的濕熱。忽地,悶雷乍響,啪嗒啪嗒的豆大雨珠擊上玻璃窗,午後的一陣西北雨,及時挽救了人們即將被蒸融的命運。
鈴——鈴——
鈴——鈴——
位在住宅區公寓一樓的「雅德設計工作室」電話鈴聲大作,十幾坪大的小辦公室裡只有倪安雅和助理秀秀兩人。
鈴——鈴——
電話繼續響著,無人接聽,伴著雷聲轟隆,吵得倪安雅快瘋狂。
「秀秀——電話吵死了,拔掉它!」倪安雅埋在一團堆棧傾斜的紙箱雜物中拔高喊著,兩眼充血地瞪著計算機屏幕,握著鼠標的手指已呈僵直抽搐狀態。
「改改改……一張圖是要改幾百遍啊?!腦筋不清楚、表達能力差,三心二意……說改就改,應召女郎也沒這麼好叫……」已經連續兩晚沒合眼的倪安雅,此刻不由自主地碎碎念,這是她瀕臨崩潰的前兆。
「安雅姊,電話,德慧姊打來的——」秀秀一人應付兩線電話,忙得不可開交。
「知道了!」倪安雅扒了扒已經夠亂的短髮,抓起電話即吼:「魏德慧!我警告你,『哇哈哈』的案子要是你敢再答應他們改圖,我就把你拖出去遊街示眾——」
「雅……我慘了……」魏德慧好沮喪。
「你那是什麼聲音啊?老公劈腿?」
「不是……是我出車禍了……」
「欸?!出車禍!」倪安雅霍地站起來,踢倒桌底下一堆提神飲料空瓶。「你沒事吧?肚子裡……我乾女兒沒事吧?」
「沒事……就兩台車小擦撞……唉……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沒事你唉個什麼勁兒?」倪安雅呿了聲,坐回椅子。
「我現在要去警察局做筆錄,」魏德慧說著說著又唉聲連連。「明明是那傢伙紅燈右轉,居然還反咬我超速,一下車就罵人。」
「嗆回去啊!虧你跟著我那麼多年,氣勢輸人還好意思打電話回來哭訴?」倪安雅將腳邊那堆空瓶更往桌子深處踢。
「拜託,那傢伙開奔馳,還跟什麼議員還是立委認識……哪有這麼簡單,現在這個社會啊,笑貧不笑娼,光有理也站不住腳。」
「開奔馳了不起?一樣四個輪胎,誰怕誰!」她拉長電話線,在雜物堆裡翻找她的包包。「告訴我,哪裡的警局,我現在過去。」
「不用了,這不是重點。」魏德慧立刻軟下語氣,只求她別來添亂。「『慶華』那個案子我約兩點半要過去,要麻煩你跑一趟。」
「我?」倪安雅下意識地又搔搔髮根。「別開玩笑了,你讓我跟客戶見面還不如直接把案子推了。」
「放心,已經都敲定了,你只要把我桌上寫著『慶華』的那個牛皮紙袋帶過去,交給企劃部的劉主任,裡面是完稿的光盤,地址你問一下秀秀,然後劉主任會拿設計部分的支票給你,簽收完就OK了,後續的工程我再跟她談。」
「不能改時間,等你做完筆錄?我看不如改天……」
「安雅……」魏德慧深深地歎口氣。「人家是大公司,我們……」
「我知道,我去就是了……」要不是這間客戶太大太重要得罪不得,要不是下半年的生計就靠「慶華」這間公司的案子,魏德慧也不會讓她去「拋頭露面」。「只要交光盤拿支票?」
「對,就這麼簡單。」
「可是我昨天沒回家洗澡……天氣又熱……」她百般不願出門。
「噴香水。」魏德慧沒好氣地說。
「我哪來的香水?」打從她上國中,就是一頭短髮、T恤、牛仔褲、布鞋,不穿耳洞,不戴項鏈、戒指,全身上下唯一的飾品就是一隻機械手錶,天知道魏德慧是中暑還是中邪了,居然要她噴香水?!
「那就快去浴室花三分鐘沖個澡,沒時間給你拖拖拉拉了啦!」魏德慧終於失去耐性大叫。
「是!馬上去洗。」倪安雅掛斷電話,立刻衝向浴室。
說來,魏德慧才是受害者,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跟倪安雅成為同學、成為好友,最後還成為「雅德設計工作室」的合夥人,
當年,兩個花樣少女自學校畢業,同時考進國內數一數二的廣告公司,理當前途看俏,若不是倪安雅天生執著不懂妥協的死硬派脾氣——在學校跟教授理論,出了社會挑戰主管的耐性,老是跟客戶爭辯得臉紅耳赤——現在魏德慧也不必挺著六個月的肚子還在大太陽底下趴趴走。
扔下辭呈的那一天,倪安雅志氣滿滿、壯士斷腕地對魏德慧說:「我寧可窮到三餐吃泡麵,也不願失去尊嚴。」
魏德慧感動到痛哭流涕,頻頻點頭。「我挺你!我們有錢吃大餐,沒錢吃陽春麵,等哪一天賺大錢,我們一起去環遊世界!」
就,兩個對未來懷抱希望與夢想的年輕女孩,結伴成立了「雅德設計室」,事實證明,真的窮到只能吃泡麵的時候,是無暇顧及尊嚴的。
這行業太競爭,而懂得尊重設計師理念的客戶少之又少,很快,魏德慧便認清了現實——想要案子成交,就千萬不能讓倪安雅直接跟客戶接觸。
幾經討論,決定倪安雅負責設計,魏德慧負責對外之後,公司業務終於漸漸上了軌道,有能力再請個助理,雖然距離環遊世界的夢想還太遙遠,但總算脫離「泡麵惡夢」了。
所以,倪安雅對誰都可以理直氣壯,獨獨魏德慧,這個真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友,她不敢有太多異議。
倪安雅手裡捏著牛皮紙袋,身上穿著洗過澡但兩天沒換的藍色長T恤、刷白舊牛仔褲,站在「慶華大樓」外,仰望這棟氣派的玻璃帷幕大樓,臉色因緊繃以及長期缺乏日照而顯得蒼白。
她擁有細瘦高的身材,一頭個性短髮,一雙睡眠時間嚴重不足導致酸澀但仍顯聰敏慧黠的眼眸,小巧直挺的鼻子底下是不嘟嘴也微翹的菱角嘴,外表看來亮麗可人;不過,很多人也往往因她的外表而受騙,誤以為她毫無攻擊性。
走進大樓向一樓櫃檯小姐表示來意,待櫃檯小姐跟企劃部劉主任確定後,拿出證件換取訪客證,登上電梯。
「大公司,見個面都這麼囉哩囉嗦的……」搭乘電梯時,倪安雅又開始不自覺地碎碎念。「哪像我們那間小小工作室,阿貓阿狗都能隨便闖進來,賣愛心筆的、賣羊乳的、推銷CD的,煩死人……」
碎碎念是倪安雅的舒壓方式,主要是她的個性「太老實」,為了避免說話過於直接而誤傷別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趁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把心裡的話全吐出來。
叮!
電梯上到十樓。
倪安雅拉拉襯衫、蹬蹬緊貼著大腿的牛仔褲,隨手撥了撥短髮,走向櫃檯小姐告訴她的2號會客室。
她等、等、等……等到左腿跨右腿,右腿又跨回左腿,半天不見人影,也沒人送杯茶來,等到心浮氣躁。
「這叫什麼國際餐飲連鎖集團,連這點服務也做不好,就算我現在是廠商,難道哪天不會變成顧客?有這種待客之道的嗎?」她心裡連連數落,衝著這點,管他「慶華」的餐廳開得再多間、再有名,她一間也不會去光顧。
「魏小姐,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企劃部劉主任人未到聲先到。「咦?不是魏小姐啊?」
「魏小姐臨時有事請我過來,敝姓倪,是『雅德』的設計師。」倪安雅站起來,禮貌地點個頭。
「啊……原來你就是倪設計師,你設計的作品大受好評耶!」劉主任人很嬌小但聲音洪亮,看來頗有主管架勢。
她上上下下將倪安雅打量了一番,見她穿著如此隨興,心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便恢復笑臉。
「謝謝。」因為一句誇獎,倪安雅也就不計較讓她等了快二十分鐘,還差點渴死的事——有什麼比客戶理解他們的心血,更能讓設計師開心?
「倪小姐來得正好,我們市場部經理想再深入瞭解你的設計理念,請跟我來。」劉主任帶頭走往會議室。
倪安雅拚命追趕,她的腿比劉主任長,居然趕不上她的腳步。
「你知道我們過去都跟固定的廣告公司配合,這次的新產品想要有點不同火花才會舉辦試吃會,公開比稿。你們公司才成立三年吧?構思很新穎,色彩運用也很大膽,真的令人驚艷,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欣賞,老實說,這個案子我們討論很久,有點傷腦筋……」
劉主任走在前頭,嘴裡叭啦叭啦地說不停,速度快,內容拐來拐去,實在聽不出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倪安雅與人溝通的最大障礙點,明明可以直截了當說明白的事,大部分的人總要兜個大圈子,猜來猜去,累死了。
進到會議室,劉主任將倪安雅帶來的光盤放進計算機中,打開投影機,放下布幕,接著按內線。「唐經理,您可以過來了。」
時間滴滴答答,倪安雅呆坐在會議室裡聽劉主任介紹著,這次他們公司引進的意大利手工冰淇淋有多好吃,公司上下的女員工多興奮,誇獎他們市場部經理慧眼獨具,等到各大百貨公司專櫃設好將引起旋風式的購買熱潮……叭啦叭啦……
倪安雅很佩服,佩服有人講話可以滔滔不絕,不需逗點喘口氣,沒有一秒鐘是冷場的,她只覺耳朵都快化膿了。
德慧說都談妥了,只要交光盤拿支票,為何還要見什麼市場部經理?
喀啦!
會議室的門被打開,走進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
「唐經理,這位是『雅德』的倪設計師……」
劉主任繼續以高頻率的熱情介紹彼此,說些什麼倪安雅倒沒認真聽,她的注意力全被眼前這個身材高大壯碩、濃眉大眼、面無表情的男人吸引過去,不知道為什麼,四周彷彿因出現而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倪安雅頓時感覺溫度驟降好幾度。
他雖氣定神閒卻掩不住鋒芒,一看就是個不得了的人物,再綜合劉主任先前說了一堆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她心裡直覺閃過不祥預感。
會不會他們其實想取消合作,但是大公司出爾反爾有礙名聲,所以派了個黑社會頭頭來擺平,嚇嚇她,讓她知難而退?
「你是設計師?」唐洛頎見到倪安雅不自覺地挑了挑眉。他原以為會見到一位看起來更「熱情奔放」的設計師,但眼前這名高纖細的女子,打扮得太平常隨興,跟作品有種搭不上的感覺。
「是。」倪安雅對唐洛頎那句問話的「輕視」口吻很感冒,回答他的問題時下意識地仰高了下巴,要論氣勢,她倪安雅是從來不容被看扁的。
「唐經理,您請坐。」劉主任這時已將燈光調暗,走向計算機旁移動鼠標,展示「雅德」為新產品所做的品牌識別設計。
燈光暗下的那一剎那,唐洛頎的唇角勾起了耐人尋味的弧度,他注意到了倪安雅刻意擺出的姿態,這下,跟她的作品……對味了。
「我們『朵莉絲冰淇淋』的主要消費群鎖定在都會時尚女子,強調獨樹一格、品味奢華,所以採用冷色調及亮銀色塊的設計來襯托商品的質感與個性,從包裝設計到專櫃門面以及平面廣告的風格,都採用這樣外冷內熱的強烈對比……」劉主任就著光盤裡的數據一一解說,要讓唐洛頎瞭解她對這個案子是多麼盡心盡力。
倪安雅根本不需要出面說明,劉主任的解說比她原本的設計理念精彩百倍,句句「行話」,沒有她插嘴的餘地。
唐洛頎轉頭看向坐在一旁很「鬆懈」的倪安雅,淡淡地問:「是這樣嗎?」
「沒錯!」倪安雅立刻挺起腰桿,嚇——這個男人不說話則已,一開口怎麼就覺有股「冷颼颼」的涼意從背後掃過?
「你去過意大利?」
「沒有。」倪安雅不舒服地挪了挪位置,壓抑住那股因睡眠不足、天氣太熱又前前後後等了半小時而快要爆裂的火氣。「有關係嗎?」
「沒什麼……」唐洛頎不置可否地應了聲,將視線轉回前方。
什麼跟什麼,沒去過意大利,就不夠格設計意大利品牌嗎?!倪安雅在心中吼著。
現在是一黑一白、一冷一熱唱雙簧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就直接挑明了說嘛,何必虛張聲勢,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欺負他們公司小,聽不懂這種大公司的高明說話術?
倪安雅的第六感告訴她,眼前這個男人才是Keyman,也許劉主任指的那個「不欣賞」的人就是他。
她緊盯著唐洛頎臉上的每塊肌肉動作,只見他支著下顎,表情冷漠,愈看愈教人不爽,又不是死人,滿不滿意好歹也做個反應,哪有人像他這樣的?台上的人解說得口沫橫飛,他卻彷彿神遊太虛,心不在焉,一點都不尊重原創作人就在現場。
「你聽不懂嗎?」倪安雅忍不住發問了。「聽不懂劉主任的解說?」
「嗯?」唐洛頎轉向她。
「這次的設計經過我們雙方多次溝通,稿子也一修再修,但是基本的元素我堅持不改,市場上同類型的商品大多同時主打女性與小孩市場,走甜美可愛風格,既然貴公司強調引進的口味與其它家品牌截然不同,設計上當然也要更大膽,讓人留下強烈印象。」倪安雅用直接且不容質疑的口吻捍衛自己的設計。
「所謂潮流就是先引爆話題才能創造出討論熱潮,而且目前女性市場裡,『時尚』這兩個字是萬靈藥,提著有品牌的袋子在手上,就會自然而然的產生優越感,你還是認為走親切、大眾路線比較保險,那種缺乏創意的設計我沒辦法做。」
唐洛頎聽完她發表長篇大論,只挑了挑眉,嘴角微揚。
她的表情就像為了保護小雞而抵擋他這隻大老鷹攻擊的母雞。重點是,他並沒有不滿意設計,相反的,他很意外她將他引進這個商品的原始構想表現得淋漓盡致,於是好奇地想瞭解設計公司為什麼會從這樣獨特的角度去切入。
此刻,他大概懂了,原因就出在設計師是眼前這個「嗆味十足」的女人吧!
在一旁的劉主任嚇呆了,在公司裡沒人敢用這種口氣對唐經理說話;他是公司的金雞母,會下金蛋的,是董事長的長子,也是最受器重的人,那敏銳的投資嗅覺不是其它人所能望其項背的,這個發神經的女人,想搞砸公司的生意嗎?
「倪小姐,願不願意採用你的設計,唐經理握有很大的決定權,雖然我跟魏小姐談好了,但是搶著接這案子的公司還很多,何況走親切、大眾路線有不好?我就覺得冰淇淋走大眾市場是正確的,不該讓消費者產生距離感。」劉主任是對這設計風格最有意見的人,這段話看起來像替主管發聲,其實是乘機表達自己的意見。
唐洛頎原本可以解釋,要劉主任稍安勿躁,但不曉得為什麼,突然間他很想這位倪安雅小姐如何面對劉主任的「威脅」,放棄堅持或是放棄這筆生意,這個難題她將做何選擇?
倪安雅當然很懊惱,雖然她自認為只是「平鋪直敘」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但過去魏德慧已經不止一次告訴過她,每次她和客戶溝通設計時都會不自覺地拉高氣勢,像要強壓過對方,要客戶尊重設計師的專業,早早放棄那些平庸沒有靈魂的想法。
現在好啦,她又忍不住說話了,又得罪客戶了,通常收拾她的爛攤子的是魏德慧,可是她人還在警局裡,她該怎麼辦?
倪安雅瞄向唐洛頎,瞧見他依舊面無表情,就像等著她知難而退,瞬間,原本就少得可憐的理智通通被踢到天涯海角。
「願不願意採用我的設計,決定權在唐經理手上沒錯,但要不要賣出這個設計,決定權在我身上。」倪安雅走向計算機,取出光盤片。「我高興印出來當壁紙貼,也不接受不懂設計的人把它批評得體無完膚。」
「喂,你——」劉主任完全傻眼,這是怎麼一回事?「雅德」是什麼東西,一間只有三個人的小小工作室,能接到他們「慶華」的大案子應該感動得燒香膜拜、造橋鋪路還願才是,竟敢如此放肆,真是不識抬舉。
劉主任原本就不贊同這種風格太強烈的設計,要不是唐經理在比稿的稿件中一眼就挑中「雅德」,其它人紛紛跟著逢迎附和,他們的案子怎麼可能交到這間三流工作室手中,現在正好,倪安雅要放棄,她就順水推舟,找她熟識的廣告公司,還有回扣可拿。
「慢走,不送了。」劉主任立刻換上另一副表情。「以後,你們別想再接到我們公司的案子了。」
劉主任一句話立刻將倪安雅從反擊的中打下十八層地獄,她雖然後悔到想撞牆,也不知回公司後如何面對為這案子奔波了近兩個月的魏德慧,但大話已出,再怎麼後悔也沒用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做人不能沒有骨氣。
「我會走的,不過,還是謝謝貴公司願意給我們這次機會,受益良多。」倪安雅挺起胸膛,將光盤裝進牛皮紙袋,昂首闊步地會議室。
「唐經理,這種小公司……呿……」劉主任嗤之以鼻。「我還擔心合作到一半他們公司倒了麻煩,沒關係,我手邊還有更好的設計稿,等我一下,拿來給你看看。」
「不必了。」唐洛頎依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說:「這事我來處理。」
「跩個屁啊,在大公司上班了不起?」倪安雅離開「慶華」後直接飆車回家。
想起懷孕六個月,車子剛剛跟人發生擦撞,才做完煩死人的筆錄的魏德慧,倪安雅頓時失去勇氣回公司告訴她,「慶華」的案子吹了。
孕婦打人,她不能擋也不能還手,所以還是先回家避避風頭,明天等魏德慧心情平復些再據實以報。
她在玄關前將高跟鞋遠遠甩開,愈想愈嘔。
「跟廣告公司配合很厲害?再強的設計師一旦沒有自己想法,一味地迎合客戶需求也不過是個『美工』而已,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嫌我的設計不夠平易近人,想大眾化我吃小美冰淇淋就好了,幹麼花上百元買你一球冰淇淋?」
她爬上二樓,經過姊姊房間,注意到房門半掩,納悶地推開門。
「咦,姊,這個時間你怎麼會在家?」
倪安雅走進姊姊房內,發現她兩眼呆滯,看起來很不對勁。
「哈囉!」她在倪安蘿面前揮揮手。「你沒事吧,怎麼怪怪的?」
倪安蘿緩緩地抬起臉,茫然地看向倪安雅,站起身來。「啊……你下班了……很晚了嗎?我要去煮飯……」
「不晚,才四點而已,姊……」倪安雅將姊姊按回床上,摸摸她的額頭。「沒發燒啊,哪裡不舒服?」
「沒事,我沒事……」倪安蘿擠出十分突兀的笑臉,跟她無神的眼眸完全不搭。「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公司的事都忙完了?」
「還沒,回來洗個澡換套衣服,吃過晚飯還要回公司。」那時,魏德慧應該回家了,她「哇哈哈」的稿子還沒完成。
「真辛苦……那我還是先去做飯……」倪安蘿又想站起來。
「姊,我認識你二十幾年了,你有沒有事我會看不出來?」倪安雅直視著姊姊。「說吧,你知道我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沒問出個結果我是不會放棄的。」
倪安蘿望向妹妹明亮聰慧的眼眸,望著她俏麗自信的臉龐,像要從她臉上搜尋什麼,半晌,低下頭,徐徐地歎口氣。
「俊彥……要跟我解除婚約……」
倪安蘿有個交往五年的男友,已經訂婚,連新房都買了,預計年底要完婚,突然間,沒有理由,對方提出分手。
「蝦咪?!」倪安雅大叫。「有搞錯,不是你跟他解除婚約,是他要跟你解除婚約?!」
「嗯……」倪安蘿點頭。
「為什麼?」
「不知道……」
「那個死胖子,是吃錯藥了,還是被車撞殘了他的豬腦袋?」倪安雅嘴上不饒人地咒罵。
「他現在已經不胖了……」善良的倪安蘿責備妹妹如此形容她的「前未婚夫」,儘管她無預警地被甩了。
「拜託……你現在還在替他說話?」倪安雅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反而慶幸姊姊終於跟那個沒自信又沒出息的男人分手了。「欸!那房子怎麼辦?」
「不知道……」倪安蘿還處於解除婚約的震驚中,這些問題都來不及思考。
「他就扔著都不管了?」倪安雅知道那間新房是姊姊先拿出多年的積蓄支付頭期款,因為後續的傢俱、電器、裝潢什麼的以及婚禮的費用,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姊姊不忍心讓未婚夫負擔太重,結果現在他一句「解除婚約」,就無事一身輕了?
「算了,再想想辦法吧。」倪安蘿不哭也不生氣,只是呆呆地搖頭,茫茫然地像尊木偶沒有任何情緒。
「那傢伙電話給我,我找他談去。」
「別……」倪安蘿阻止妹妹。「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不要為難他……」
「厚——你怎麼這麼呆!管他什麼苦衷,婚都訂了,差點就要結了,現在突然搞這一出,現在的男人真賤,就算白紙黑字簽了合約,說反悔就反悔,我不能讓你吃悶虧,非得把他揍扁不可!」
倪安雅罵這些話時,心中隱隱浮現「慶華」那個要死不活的唐經理,分不清楚是氣誰比較多,總之,有話就要說,有理就要爭,有些人就是欺善怕惡,她絕不容許家人被欺負。
「別這樣,過去他也為我付出很多……」倪安蘿寧可人負我,不要我負人,她的未婚夫都下跪請求原諒,她還能怪他什麼。
「昏倒……是你為他付出很多吧!」倪安雅也不是不瞭解她大姊的脾氣好到應該列入金氏紀錄,就是因為這樣她才要替大姊出一口氣,搞什麼,這個世界要滅了吧!這麼好的女人都會被甩,世間還有什麼天理?
「我沒事的……過一陣子就沒事了……我煮飯去……」倪安蘿走到房門口,轉身叮嚀妹妹。「別告訴爸媽……我不想他們傷心。」
「我,你也別想太多,還有我在,男人靠不住,我讓你靠!」倪安雅拍拍自己的胸膛。
「謝謝。」倪安蘿微微一笑。
倪安雅見姊姊像縷幽魂似地飄出房間,明明痛到不行還要假裝沒事,憤恨地用力捶向床墊。
「那個死胖子……」她咬牙切齒地發誓。「要是讓我逮到,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