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聲念著尹謙在桌上留下的紙條,再看看窗外灰濛濛的天色,書任呼一聲打了一個大呵欠。抓抓凌亂的頭髮,發現不過早上七點半,他一臉奇怪的將紙條放回了桌上。
「搞什麼……那麼早就出去了?那傢伙吃錯藥了嗎?」
把疑惑拋到腦後,書任為了再補足半小時的睡眠又倒回了床上。
……重新閉上眼睛的書任並不知道,此刻的尹謙正在哪裡,做了什麼……也不知道昨天所發生的一切,並不是結束……
……而是一場一直被藏在水面下的惡夢的開始……
***
「你這笨蛋!為什麼要這麼做!」
厚重的記事本被摔在地板上,拚命克制著自己凌亂的呼吸,郁珈惱恨的看著尹謙,半晌大聲歎了口氣。
「你竟然趕走N電視公司那邊請來的記者……你到底在想什麼!」
「……對不起。」
低頭道歉的尹謙一副不想辯解的樣子,郁珈見狀怒氣又上升了五成。
「不管怎樣,你先打個電話去道歉!就算你再怎麼不願意,也不該這樣……做人要圓滑點!」
「他們拍到的是書任,讓和娛樂業界毫無關係的人曝光在媒體上,首先侵犯肖像權就是一個問題……」
已經遞出的手機停在半空中,一陣沉默後,郁珈呼了一聲。
「那又怎樣?要是真的那樣的話,就馬上終止和書任的契約,撇清關係不就好了。」
一時還無法理解郁珈這番話裡的意義,尹謙在做出回答前整整愣了數秒鐘。
「郁珈……你是說真的嗎?」
「當然是說真的。」
撿起記事本,郁珈推推眼鏡,以冷淡的口氣這麼說道。
「我很不想這麼說,可是書任破壞了我們和N電視公司之間的平衡關係。他們要的是實質收益,你要的是好劇本,我們原本是各取所需。可是書任來了以後,你就變了。」
「……你想說……這是書任造成的嗎?」
「難道不是嗎?」
不知該說什麼好,尹謙閉上嘴別過了臉。
「以前不管我們跟他們的關係再怎麼不好,也還沒到要翻臉的地步。現在你一扯到書任就方寸大亂,上次開會還幾乎和他們鬧翻……再不想辦法補救,你就別想再在這個圈子混下去了!」
「郁珈,別把責任推到書任身上!我承認是我不知好歹可以嗎?」
「那還用說,你當然也有份。」
「是是是,全是我的錯。」
想起當時……發現那個拍照的男子竟然想對著書任按下快門時,尹謙覺得自己的理智神經瞬時爆開了。要不是書任先他一步,自己可能已經衝過去賞他兩三拳了吧!
自己竟然會失控到這種地步……只是想到書任會曝光在大眾面前,就……
「我會再去和對方協調看看,你就謹言慎行一點吧,不然書任要是聽到什麼奇怪的消息,你可別怨我。」
聽見郁珈這麼說,尹謙不滿的挑起了眉毛。
「郁珈,你什麼時候學到廖語凡那一套的?」
「可以利用的管道就要利用啊!既然現在知道你的弱點了,不用實在太可惜了。」
「……我去見老闆。」
放棄了和郁珈溝通,尹謙站了起來。
「老闆出國了,他把你的事全權委託給我。別白費力氣了,快打電話去道歉!」
「……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我是你的經紀人,我只能考慮對你有利的做法。」
「這叫對我有利?」
「沒錯。雖然我不討厭書任,可是這和工作是兩碼子事,只要他真的妨礙到你的工作我就不會手軟。我們公司目前旗下的賣座藝人只有你而已,我不能讓你有所閃失!」
停頓一下,郁珈繼續說了下去。
「不要忘了,我們只是小小的分支公司,總公司是信息業,和這個圈子毫無關係,根本鬥不過那種完全以演藝經紀為主的企業!除了盡量維持合作關係,不和他們對立以外,別無他法!」
「……夠了。你別再說了。」
……結果,我反而被自己的公司背叛了是嗎?
雖然能理解郁珈的用意,但理解和能接受畢竟不一樣。疲累的看了郁珈一眼,尹謙不再說話,將視線轉往了窗外被層層烏雲籠罩的遠方高樓。
***
把只寫了一頁左右的答案本輕輕闔上,書任看看手錶,然後一臉疲累的閉上了眼睛。
前座的同學們還在振筆疾書,但書任已經完全沒那個力氣跟上他們了。公式推導對平常的自己來說應該是很輕鬆的,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完全無法專心。
「……好累。」
日光燈把白色的答案本照得閃閃發亮,這更讓書任感到煩悶。煩悶的原因不完全是因為五題的考題自己只解出不到一半,及格無望;最重要的是從今天早上就一直聯絡不上的僱主。
「那傢伙在搞什麼啊……」
手機不通,連經紀人也聯絡不上,過於反常的狀況讓書任從中午開始就處在極度不安狀態。要不是晚上有一堂課要提前期中考,自己早就溜去公司,拜託比尋人公司還神通廣大的玿瑋幫忙了。
好不容易熬到交卷時間,書任立刻一馬當先的站了起來。
「拜拜!」
回到座位以後,拿起背包轉身要走的書任聽見曉薇輕聲對他這麼說道。笑著對還在奮戰中的曉薇揮揮手,但等到走出教室以後,他的神情卻倏地暗沉了下來。
「……就不要給我知道那傢伙在哪裡鬼混……」
嘴上抱怨不絕,但當書任轉了個彎走到校門口前,發現一個佇立在人行道上的高大人影時,還是露出了放心的笑容。加快腳步跑到那個人面前,在看得到對方面孔的距離內,書任板起了臉孔。
「喂,你今天一整天去哪裡了……」
「……我有話要告訴你。」
很稀奇的,尹謙沒等書任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然後他一言不發,一把拉住書任就往校外走。
「怎麼了?顧尹謙……」
仔細看看,雖然被眼鏡遮住了,尹謙的眼睛底下還是看得到淡淡的黑眼圈。沿著校園外圍的人行道走了幾分鐘之後,走在前面的尹謙慢下了腳步。
「書任,這一個月你過的怎麼樣?」
「啊?還好啊!你不都一直跟我在一起嗎?怎麼問這種問題。」
「說的也是……」
苦笑一聲,把落寞的神情收進眼鏡底下,尹謙這次認真的問道。
「……你喜歡『長夜』嗎?」
意料之外的一句話讓書任疑惑的慢下了腳步。和尹謙並肩走著,半晌他輕聲做了回答。
「……喜歡。雖然太真實太可怕了,沒有半點幻想的空間……」
「那……你覺得一凡的做法是對的嗎?為了喜歡的人,不管什麼事都做……」
認真的思考之後,書任老實的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明明覺得他是對的,可是又似乎有哪裡不對勁。只是,如果我是一凡,我一定會採取跟他相同的行動。就算被當成壞人也無所謂。」
「這樣啊……」
「一凡或許不太完美……會被過去的回憶牽絆,會想要做復仇的動作,可是這樣才是人類啊!我看著看著好像有點喜歡你了說……啊!我是說身為演員的你喔!」
「是嗎?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尹謙似乎笑了。背對著校園外圍的路燈停下腳步,他看著書任,然後沒有半點遲疑的開了口。
「書任,對不起。我騙了你。」
「……咦?」
背著光低下頭的尹謙,一瞬間變得好陌生……
「這一個月所發生的一切事件,所有的新聞……全部都是假的。」
陰暗的天空伴著強風,飄起了稀疏的細雨。
水滴輕輕打在書任的臉頰上,但書任完全無意將它拭去。他只是無法作聲,愣愣的望著尹謙而已。
「全部都是假的?」
「對。虞靜泉被刺傷,我們被車子追撞,還有握手會那天的事情,我的緋聞……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什麼意思?」
書任的腦袋一片空白,只提得出這種最基本的問句。
「因為『長夜』的收視率……嚴重下滑。從一開始的百分之六十開機率,到現在,已經不到百分之十……」
你說得沒錯,應該是因為題材太灰暗,觀眾沒那個精神和力氣去接受它。這麼笑談著的尹謙,雙手卻控制不住的顫抖著。
「這是電視公司內部的機密,他們對外還是宣稱這齣戲仍然保有高收視率,然後就不停的作補救措施。製造新聞……是最快的方法。」
「所以,才會有那些事?」
之前發生過的事快速閃過腦海,書任覺得不合理的部分似乎也一點一點的聚合了起來……
「是啊!可是我覺得這些動作很蠢,所以一直不怎麼熱心。在電視公司的眼裡我一定很惹人厭吧!」
「……然後呢?」
「我們公司的人要我至少找個保全來。有個人跟著我,看起來也會真像有這麼回事……像是顧尹謙真的有了危險……」
像要為書任的沉默接話似的,尹謙說了下去。
「以郁珈的立場,她當然希望能找個比較沒有名氣的公司,這樣即使這件事曝光,也比較好解決。可是我……就是希望能夠僱用你。」
看著尹謙的苦笑,靜默半晌之後,書任開口問道。
「……那樣的話,為什麼要找我?」
「書任……」
臉頰被陰影遮住了,尹謙看不清書任臉上的表情;但書任語帶顫抖的聲音,卻一字一句的傳進了他的耳朵裡。
「為什麼不去找一個……願意配合你演戲的保全?什麼都不告訴我,我的工作……只會破壞你們的計劃而已!」
「那是因為……」
猶豫著該不該開口,尹謙咬著牙陷入了沉默之中。
「對不起,理由……我沒資格說。」
「……是喔?……好吧!」
拍拍肩上的雨水,把話裡最後一絲期待也扼殺掉,書任勉漁擠出一抹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等這齣戲下檔,我們老闆回來再做決定吧!也許會被開除……我得罪了業界的大公司,就算不被開除,以後恐怕也很難在這個圈子待下去了。」
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尹謙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
「……很抱歉讓你淌進這塘渾水裡……」
那張紙似乎在哪裡看過……書任不太確定的想著,然後應了一聲。
「……什麼?」
「現在還來得及。我馬上讓你自由。」
將紙片在書任面前展開,尹謙閉上了眼睛。雖然光線昏暗,但他還是發現了那是自己和尹謙簽訂的契約書。
「……這是什麼意思?」
發現尹謙要將契約書塞進他手裡,書任反射性的倒退了一步。
「還給你。違約金和薪資我已經匯進你的賬戶,待會有空可以去確認一下……」
「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剛剛為什麼會告訴你那些事……你還不明白嗎?」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雨水打進眼睛裡面,即使如此,書任還是握緊拳頭,發出了怒吼聲。看著這樣的書任,尹謙的嘴角開始微微向上揚起……
不知道在嘲笑誰的……殘酷的微笑。
「還不懂嗎?……我不需要你了。沈書任。」
***
……全身都濕透了。連身體的最深處也濕透了……
才打開家裡的大門,尹謙就聽見了電話留言系統的電子警示聲。
把刺耳的「嗶嗶」聲當作耳邊風,用力把門關上,尹謙把被雨淋濕的衣服脫下,在將外套丟進洗衣機裡時,某個東西發出小小的金屬碰撞聲摔到了地板上。
彎下腰將之撿起的尹謙認真的凝視著那個東西,半晌難掩痛苦的將它握緊,從嘴裡吐出了彷彿嗚咽的歎息。
「……書任。」
那是幾個星期前,他交給書任的房門鑰匙。書任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它用一個小狗鑰匙圈扣了起來。被雨滴打過的狗布偶冷冰冰的,完全感覺不到它的主人身上帶著的陽光氣息。
……那時候,尹謙以為書任會哭。
但是書任卻顫抖著已經扭曲的嘴角,擠出了笑容……
「對不起,請原諒我的辦事不力。」
大概是在這種情況下必須做到的禮儀吧?書任流暢的對自己行了個禮,伸出雙手接過了契約書。
「還有……非常感謝您的信任及照顧……」
在路燈暈黃的光線之下,書任的臉色只能以慘白來形容。臉頰上只剩比哭出來還讓人心痛的強顏歡笑。
書任將契約書塞進背包裡時,忽然像摸到什麼似的停下了動作。
「對了,這個……還給您。」
不管是書任忽然變得生疏客氣的態度也好,還是已經遞到眼前的大門鑰匙,都同樣讓尹謙不知該如何應對。稍一猶豫,鑰匙就被壓到了他的胸前。
「……請收下。」
滴著雨滴的手指和臉頰一樣失去了血色。下一瞬間,草地上發出了細微的聲音。鑰匙掉到了地上。尹謙只能茫然的看著書任向他行禮之後轉身離去,連發出聲音都做不到……
「契約結束,我們在跟僱主分別的時候,絕對不說再見。」
……之前,在某個飄著細雨的下午,書任曾經一邊望著窗外的雨幕一邊說道。
「因為,會來找我們一定就是遇到麻煩嘛?如果再見的話,不就表示這個人又有困擾了嗎?所以我們不會講再見。當然,討厭的傢伙例外。」
像小孩一樣將雙手伸到窗外讓細雨輕拂,回憶中的書任因為些許的涼意開心的笑了出來。
「你的話……我會考慮,不過大概不會說再見吧!」
……和書任相處過的點滴湧上心頭,尹謙往地板坐了下去。
明明是自己考慮了很久之後所做的決定,但當時一看到書任的表情,尹謙的步調和準備好的台詞卻完全被打亂了。
連伸手接鑰匙都做不到,只能看著他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在最後一刻都讓自己保有「保鑣」的立場……
「……算了,這樣也好……」
完全不理會已經顯示留言記憶卡已滿,持續發出電子鈴聲的電話,往書任最喜歡待在那裡的沙發角落靠去,像要抓住他殘留下來的體溫似的,尹謙抓緊靠墊閉上了眼睛……
***
「……結束了。」
也不知道是講給誰聽的喃喃自語。輕輕帶上住處的門,書任從肺裡吐出了一大口氣。
「我回來了……」
房間的擺設還是和當初自己離開時一樣,沒有半點變化。不過仔細想想,對一個人住的書任而言,要是房間有變化就不得了了。
像是力氣用盡似的背靠著門後坐下去,這次書任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終於結束了。自己從一個月前就一直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一直期盼,甚至還在記事本上畫記號。可是……
「……為什麼……」
心好像整個被緊緊揪在一起。像缺氧一般呼吸困難……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全身發抖。在只剩一個人獨處的現在,書任完全克制不住那股冰冷顫抖。
『我不需要你了。』
冰冷的話語像利刃一樣,在書任的胸口開了一個看不見的大洞……用力將身體縮得更緊,他嘶啞著聲音哭了出來。
「嗚……」
大顆的淚水沾濕了在外套之下沒淋到雨的衣袖,在米黃色的襯衫上留下了斑斑水漬……
「這一切都是算計好的?對我微笑,像對待朋友一樣的態度,有時候還欺負我……」
「這些,全是假的?……全是為了利用我而演的戲……?」
腦中被這樣的思維佔據,被背叛的感覺撕扯著傷口,呼應著胸口的疼痛,書任的淚腺整個失控了。像是窗外的滂沱大雨一般……像要將積壓了幾年份的眼淚全都哭干一般……
「……全都是騙我的?……」
灰暗的天空之下,雨還在不停的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