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掛,晴空萬里,連一片雲也找不到。
空氣像是凝結了,感覺不到風的吹拂,有的只是黏膩的汗水,徒惹人心煩。
黎翰就算人在車內,仍舊揮不去在烈日下快被曬成人幹的悶熱。
他討厭白天!討厭夏季!討厭汗水淋漓的樣子。
腕上的收藏表指著九點,他剛從公司裡出來,在那個沒有人性的地方,他剛剛簽定了一樁併購案,一大早就毀了不少人的生計。
想起方才開會時的事,他的唇邊扯出一抹自嘲的彎度。
今天是怎麼了?殘留的人性冒出頭了嗎?竟然會為了幾個人的懇求,而覺得心軟,甚至是動搖。
他黎翰可是商界裡人所皆知的狠角色,他的名字就是吃人不吐骨頭,毫無人性的代名詞。
冷血、殘酷……諸如此類的評語地已經聽得太多,多得都已經麻痺了。
他知道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也不需要辯解;況且沒人敢在他的面前說,他就當作沒有這回事。
但不知怎地,今天他心頭卻籠罩著一股莫名的躁鬱,他索性停下車子,在車內點燃香煙抽了起來,然而心中的那股煩悶,卻始終揮之不去。
終於,他離開那輛鐵灰色高級轎車,下車後,為了排遣心的鬱悶,他放住腳步、不管目的地逕自往前走,沒多久的時間,他已流下不少汗,汗水甚至沾濕地合宜的藍色襯衫。
彷彿要發洩什麼似的,討厭汗水的他竟故意加快腳步,更多的汗水從他的臉上流下,在他冷酷的臉上遺留下一行行軌跡,即便腳下步伐如飛,但他始終沒喘上一分。
在黎翰心情平復下來後,猛一回神,不禁感到有些錯愕,發現自己竟來到……一座公園?
錯愕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這裡有什麼特別,只是對他而言,他的生活裡除了公事就是開會,不是在車裡解決午餐,就是在大飯店裡宴客,日復一日的忙碌工作,他幾乎快忘了花草樹木長得是什麼樣子……這時已經九點多了,公園裡多是老人,在他的左手邊,有一群隨音樂起舞的老婦人,而另一頭則是練著太極拳的老者,甚至還能聽到卡拉0K伴唱機裡,傳來那不成調的老歌。
公園裡頭不僅人老、音樂老,就連一旁的幾棵大樹,看來年紀都大到必須用架子支撐,而樹下斑駁的石桌石椅也滿歲月的痕跡。
黎翰不禁皺起眉頭,想來他肯定是心情太壞,完全沒有注意到週遭的一切,要不然也不會進來這不屬於他的地方。
太過詳和的氣氛,不屬於肅殺的他,他早該回去了……即便這麼想,但腳下卻不由自主往前走。
只因這原該只屬於老人的天堂,竟讓他隱約有了放鬆的感覺,向來壓抑的胸口竄人些許舒坦的空氣,雖然體內仍有著不協調的吶喊聲,但……他卻想喘一口氣。
不知何時,他已置身於一條花木扶疏的小徑裡,黎翰冷情地四處顧盼著,西裝筆挺的他,與週遭穿著休閒的人群間兩相比較,的確有格格不入的感覺。
果真,這種地方還是不適合他的!他終究還是適合在商場上廝殺,不適合這種寧靜的氣氛!轉念間,他冷下眼決定離開。
「我來、我來……這首歌我會。」突然,一道清脆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黎翰不自覺停下腳步,好奇在這一群老者裡,為何會冒出一個年輕的聲音。
黑眸探尋了許久,終於在一群跳著奇怪舞步的老婦人裡,看到一抹纖細窈窕的身影。
他定走神,隔著二十公尺左右的距離,打量著隨音樂起舞的年輕女子。
「唉喔,你踩到媽媽的腳了。」一個老婦說著,老婦臉上滿是皺紋,儘管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跡,卻不掩其慈愛的表情。
「唉呀,媽,您還好吧?」那女子趕忙著蹲下身察看,卻被老婦一手拉起。
「不打緊,再來、再來,先轉個圈,再手叉腰……對、對……」老婦邊笑、邊做著動作,指導著年輕女子左舞右跳。
只見女子很聽話的跟著旋了一圈,黎翰發現,她有著一頭長及腰際的秀髮,極長的髮辮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圓。只不過當她赫然轉身,那張清麗的臉孔卻叫他呼吸一窒——眼前的人竟然會是她?!
那張熟悉的瓜子臉上,鑲著兩道笑成彎月的眼,挺直且俏皮的鼻子,姿色算不上絕艷,但卻叫人震懾住心神,讓人連心跳也跟著急了。
只因為她臉上的笑容是如此燦爛,一如印象中的她。
方昱棻!一個記掛在心裡長達十年,試圖忘托、卻又再清晰不過的名字,陡然從腦海間浮現。
空氣中傳來她清脆的笑聲,令他的心情連帶也飛揚起來,不再有方纔的燥悶,有的只是重逢的驚喜與愕然,還有化不開的愧疚情緒。
太多刻意遺忘的回憶洶湧而上,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移開腳步,保持兩人該有的陌然?還是該急步向前,滿足自己壓抑許久的渴望?
徐徐的微風吹來,他呆站在原地,看著她與老婦們舞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不是沒看過女人跳舞,但……沒見過年輕女孩跳土風舞,那種感覺很特別,更何況對象是她……該說是,他被她臉上那笑盈盈的感覺迷惑住了。
在他現下的生活裡,不會再有人笑得這麼毫無心機、這麼坦率,看著她握著被歲月刻劃痕跡、滿是皺紋的老手時,在心底深處,他竟產生一絲前所未有的感動,像是被人扯住了心弦。
他能感覺她的開心,那是他多年來未能再感受到的情緒。或許……許久之前他曾經有過開心的感覺……那是屬於他們倆的曾經,他所刻意遺忘的記憶……他怔怔的望著她出神,直到一個人不小心撞到了他。
「對不起……」那人說了道歉之後,很快的離開。
但是,他卻驚醒了。
黎翰,你到底在做什麼?
你該離她越遠越好,你存在的事實,只會讓她傷得更重……他抬起頭瞇眼看著天空,只見到一片片綠色的葉子。
該是回復到正常生活的時刻,今早的錯誤行程,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他轉身走了幾步,耳裡仍是她的笑聲,不知怎麼,他的腳步竟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舉步,似乎正留戀著什麼……
★★★
絲毫沒發現被人行了許久的注目禮,方昱棻揚手擦了擦汗。
「媽,我該回去準備開店囉。」她紅著一張臉,幾滴汗水滑過她的頸,落入她的頭項,隨即被老婦用面紙抹去。
「去洗把臉再回去,瞧瞧你汗流浹背的樣子。」老婦笑著將面紙遞給她,而方昱棻從容接過。
「好啦,那我今天就不跳了,媽,你回去的時候要小心車子,知道嗎?」方昱棻用面紙拭去老婦臉上的汗,收拾完手邊的東西,搖搖手之後,便往公園外走去。她的目標是不遠處的Color咖啡館,她總會趕在十點前回店裡準備開店事宜。
而每天早上到這可以「遺忘悲傷」的老人公園裡,陪著自己母親跳上一小時的土風舞,也是她固定的行程之一。
這是她與媽媽最甜蜜、也是最高興的時刻,只有這個時候,媽媽才會恢復之前的笑容,忘記失去父親的傷痛。
她習慣性的揚手看了下時間。「哇,今天跳得太高興了,都沒注意到已經十點多了。」她急忙加快腳程,三步並做兩步的往店裡跑去。
果不其然,她的確是慢了。
店門已開,一抹藍色的身影已經在吧檯裡忙著。
「律苡,不好意思,我來遲了。」昱棻拿起掃把,一邊道歉,一邊毫不浪費時間的做著清理的工作。
「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晚十分鐘,看你緊張的……」蕭律苡回頭笑了笑。「我怎能不緊張,湘築生了孩子之後,整個心裡頭就只剩下那個寶貝,回來店裡幫忙的次數少得可以,而需汝則是談了戀愛後,簡直快變成另一家咖啡館的員工了,這裡就只剩下你跟我撐著,快累死了,我想……非得多請些工讀生了。」昱棻抱怨般的搖頭,但唇邊卻帶著笑。
「你呀,就是這張嘴愛叨念,其實你根本不是怕累,只是想念大夥兒一起工作的時光,但又捨不得她們放棄自己的幸福,所以呀……你活該跟我一起孤獨囉?!」律苡也跟著搖搖頭,歎口氣。
方昱棻是店裡最年長的女孩,卻也是心思最細膩的一個,總是貼心得讓人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方昱棻聳聳肩,知道她的心事是瞞不過好友,所以也只是笑了笑。
「那麼我們要加油了。」昱棻偏著頭,提起手中的掃把做努力奮鬥樣。
蕭律苡在心裡笑著,雖說昱棻最年長,但偶爾跑出來的小頑皮,有時還真是叫她哭笑不得。
沒多久,店裡開始出現用餐的人潮,兩人沒再多談,齊心為午餐的尖峰時刻忙碌著……
★★★
幾乎是不受控制的,黎翰又來到早上停留的那條小道上,在公園外圍開車繞了幾圈,心裡卻始終盤旋著那張笑盈盈的臉。
昱棻應該不記得他了吧?!他那時的離去,是否對她造成任何傷害?
可她的笑容依舊燦爛,那是否代表著在她心中他不過是個回憶,早被她拋諸腦後了。
太多的理由,足以阻止他出現在此地,然而他卻沒有足夠的理智,讓自己離開這個地方。只因為他想見她,好想、好想……那樣激烈的渴望,曾被他仔細的收藏且壓抑著,幾年來從不曾失控,怎料卻在無意間遇到她之後,再度成功突破心防,讓他沒了一貫的理智,甚至讓他又來到這裡。
雖然明白遇到她的機會等於零,但想再見她一面的執著,還是讓他再度開車來到小公園附近。
停好車後,他發現到早上沒注意的事——這條街道兩旁有著數不清的咖啡館,四周飄散著濃濃的咖啡香與悠閒氣息,讓這裡還真像個仙境,讓人放鬆心情的仙境。
突地,有個女子從其中一間店裡走出來,手裡還提著包垃圾袋,辛苦而吃力的想丟到大垃圾桶裡。
那抹熟悉的綠色身影,令他不覺瞇起眼,心口忍不住一緊,感到些微的緊張。
是她?是那個讓他掛念十年的女孩嗎?
相隔有些還,他並沒能看清她的長相,不過在她轉身的同時,卻看到她那及腰的長髮被簡潔的束在腦後,隨著她的動作左右擺動著,像是一條小尾巴……他不自覺的嗤笑,撇撇唇,心情覺得輕鬆許多。
沒錯,是昱棻。
「Color……」他直覺朝她走出的店招牌一望。那應該是一家咖啡館吧?這是她工作的場所嗎?接連的問題,讓他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可他不該出現在她的面前,不該再次介入她的生活……一連串的否定,卻讓他遲遲無法舉步,在原地僵持不動。
然而當他發現那抹纖細的綠色身影,正吃力的抬起那沉重的垃圾,顯然是力不從心時……未經思考,他捻熄了手上的煙,往她的方向走去。
兩人的身影逐漸拉近,當他來到咖啡館前,她也達成她的任務,成功地把沉重的垃圾丟進大垃圾桶裡,他甚至還聽到她喘了一大口氣的聲音。
當黎翰在她身後站定,正巧,那抹綠色身影轉過身來。
「喬孟哲……」昱棻驚呼出聲,只見她退了一步,吃驚的用手摀住了唇。
直到清楚看見她眸中的驚詫,聽見她的驚呼聲後,黎翰才終於發現,原來……自己心中的渴望竟是如此激烈,讓他不由自主來到她的面前。
這項事實讓他怔愣片刻,腳步不覺在她身前停了下來,本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擦身而過,但薄唇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朝她開口攀談起來。
「你沒洗手。」他很正經的看著她,看似無情的眸中,那抹渴望的神色,卻被他隱藏得極好。
「……」她半晌不語,只是深深地凝視著他。
「你沒洗手!」他又一次重申,冷冷覷著她因驚愕而發紅的臉龐,澄亮的眸子裡滿是不可置信。
她那雙如赤子般坦蕩水靈的雙眸,向來是她臉上最動人的一處,只是……此時她眸中沒有笑意。
「什麼?!」她終於回過神了。
「我說,你別把手放在唇上,你不是才剛倒完垃圾。」
「好。」昱棻只是怔怔的點頭,並沒有動作,水靈的眸子一直瞅著他看,晶透的眸底除盛滿不可置信之外,還有一抹明顯的心酸。
黎翰心疼的看著她眸底的神傷,平日靜如止水的心,輕易的因她而有了波動。見她仍舊對他的話聽若未聞,他索性伸手,將她的手從唇上移了下來。
纖細的腕,細緻而柔滑,觸感相當好,只是她的體溫好低。
他皺起了眉,訝異的發現……她在發抖。
他先是低下頭,確定手中握住的是她的手腕,而不是一塊冰,而後抬起眼卻愕然地見到她眸中迅速湧現的淚……「對不起。」她倉惶的抽出她的手,顯然很意外自己的失態,退了幾步,奔回咖啡館內。
怔然的看她消失在咖啡館的門後,黎翰向來倨傲冷酷的心緒被狠狠撼動了,那雙帶著淚的眸,像把刀一樣劃過他的心,他無法無動於衷。
黎翰意識到自己移動腳步,緊接著地發現他追進了咖啡館。
「你還好吧?!」他擔憂的問著。低沉的嗓音裡有著掩不住的情緒,心疼陡然來襲,讓他既感倉惶也感困惑,卻無力防備。
昱棻因受制而停下了腳步,腕間再度傳來男人的體溫,她抑制不了自己的淚眼婆娑,卻只能強裝堅強,抬起那水亮的眸,直直的望著他的臉。
是她奢望阿眼前的男人,儘管長相一樣,但並不是「他」……那張與她死去愛人酷似的面孔,撩撥著她翻飛的情感,呼吸仍是苦的,每一寸肌膚都渴望著他。她的心狂跳,剛才初見到他時的震撼仍在,當他看著她時,她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更別說他還緊握著她的手腕。
「我沒事。」她垂下眼簾,掩下心口湧現的情緒,那是一種混合想念的心酸。
「對不起,我失態了……」在平復情緒之後,昱棻不自在的扭動著手腕,試圖從他的控制中離開,而他也沒有阻攔,任由掌心一空,徒然握住僵凝的空氣。
「失態的人好像是我。」黎翰清了清喉嚨,用著一種深不可測的眸光,直勾勾地鎖定她清靈的小臉。
他的掌心至今還為觸摸過她的肌膚而沸騰不已,他只能緊握拳,不讓自己衝動的再碰觸她。
「不要這麼說,我莫名其妙的行為,一定嚇到你了,真是對不起。」昱棻幽幽輕歎,用手背抹去不該流下的淚,努力扯開笑痕,想化去兩人之間的尷尬。
如果她夠理智,她就能清楚的告訴自己,喬孟哲已經不在人世了,眼前的他只是個面容相仿的男人,但是……黎翰心中閃過太多的掙扎,在見到她眸中的感情之後,他的心像是被針刺了幾下,傳來明顯的痛苦。只因為……她的傷是他造成的;她的想念是他刻意離開的結果。但他卻什麼都不能說……只因事實可能更傷人!
他沉默了,一句話也不說,僅是深深地凝望著她。
銳利的黑眸閃過激烈的情緒,幾乎壓不下將她擁入懷中的渴望,但黎翰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用渴望的眸子凝視著她,看清她眸中化不去的痛,再一次提醒自己曾有的殘忍。
「我錯過了什麼事嗎?」蕭律苡來到兩人的中間,詫異的看到昱棻正與一個男人對視著,氣氛凝滯而沉重。
她微揚起眉,她不過是到儲藏室五分鐘,這兩個人怎麼像是已經經歷許多情緒起伏似的?
黎翰、昱棻相視無語,一下子竟沒人開口說話。
「你們倆認識嗎?」律苡再度提問,疑惑的眼神在兩人之間繞了繞,停在昱棻的臉上。
他們認識嗎?不!當然不認識。
她所認識的、那個長相酷似的的男人,早已因車禍去世了。
「不,我們不認識。」像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昱棻終於有了反應,她鬆開手向後退了兩步,斂下眼中的悲傷,轉瞬間,她笑得像個無辜的天使。
「我們的確不認識,對吧?!」昱棻笑問。
迎著她笑問的眸,黎翰啞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