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惺忪厭煩地伸手抓起手機,打開又關掉。
兩秒之後,鈴聲再響。
他沒好氣地直接將手機丟出去。
手機頓時安靜。
又過了十秒,電話鈴聲大作。
他痛苦地翻個身,將電話打落地面。
正想再入眠,門鈴像催魂一樣地直叫,他不想理會,但鈴聲就這樣持續叫了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
如果不去開門,他知道門鈴有可能會響一個小時。
所以,他只能認命地下床,拖著痛到欲裂的頭,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去打開大門。
「你真的是吵死人了!」他靠在門邊,帶著一肚子起床氣罵道。
宋相如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外,完全無視他半裸著上身,直接進入屋內,將手中的一袋物品放在客廳的桌上。
「下午一點半要和南星的董事長開會,最慢十二點半要出發,你還有三十分鐘梳洗清醒順便吃個午餐。」她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道,並從袋子裡拿出一份三明治,以及一杯熱騰騰的黑咖啡,還有一瓶解酒劑。
余定閒痛苦地柔著太陽袕。昨夜和雷永喝了太多,又玩得太瘋,凌晨六點才回家,現在他整個人都快掛了。
「請先把這解酒劑喝掉。」宋相如道。
他看她一眼,拿起那瓶解酒劑,灌進口中。
宋相如接著又從皮包拿出一支新手機。
「這是新手機,舊的應該壞了。」
她已經很習慣了,她這個老闆幾乎每次瘋狂一夜之後,就會損壞一支手機。
在早晨被他摔壞。
「你該得獎的,宋相如,如果有最佳特助獎的話。」余定閒嘲弄地說道,一把抓起新手機,轉身走回臥室。
宋相如絕對是個稱職又完美的屬下,她冷靜、聰明、能力佳,而且不多嘴,做事有條理,明快又細心,公私分得清清楚楚,這半年來,有她在,簡直事半功倍,完全不需他躁心。
但……
但有時她的這些優點,反而變成缺點。
該做的事她每個環節都會做到,甚至做得毫無瑕疵,但也因此沒有通融的餘地。
跟這種人在一起工作,有時還挺累的,因為稍有偷懶就會被盯上,真煩膩,也挺辛苦。
可他又不甘這樣放她走,這女人惹毛了他,他絕不會輕易放過她。
強力的水柱從蓮蓬頭灑下,余定閒邊沖澡邊想起宋相如面試那天擦手的小動作。
與他握手之後,她竟然嫌惡地擦了一下掌心,彷彿把他當什麼惡瘤病毒,把他當某種髒物。
她那個小小的動作,徹底把他激怒了。
這是他活了二十八年來,最大的羞辱!
同時也讓他發現,她似乎早就看穿他的本性,因為看穿,所以討厭他,所以才一見到他就想逃。
哼!
怎能讓她逃了呢?
要對付一個討厭你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強迫對方留在你身邊,而且不得不對你低頭。
這種自尊和情緒的慢性折磨,才有趣啊!
沖洗完畢,他將起霧氣的鏡子一抹,映出一張惡劣冷笑的俊臉。
既然她都瞭解他的真面目了,他可不能太客氣。如果她以為這半年來的工作壓力就是他的全部手段,那未免也太小看他了。
他對她真正的惡整,都還沒開始呢!
噙著壞壞的笑,他走出浴室,穿上白襯衫,再打好領帶,頓時一身俐落清爽,俊雅非凡。
拿起宋相如買的最新款最流行的手機,裝進SIM卡,他不得不讚許一下她的伶俐和眼光,她總會知道他喜歡什麼東西,這點算她厲害。
「總經理,時間快到了。」宋相如在門外提醒。
他走出臥室,宋相如已把三明治加熱放在白盤中,並將咖啡倒進瓷杯裡,等著他食用。
不吃冷食,不用紙杯喝任何飲料,她對他的一些習慣也瞭解得很透徹。
坦白說,撇去她得罪了他這件事不說,她真的是個很優秀的秘書兼特助,但,一旦讓他起了反感,再多的優點都彌補不了她的過錯,也救不了她。
他在心裡輕哼,走到餐桌旁,咬了一口三明治,皺起眉頭:「這味道有點奇怪,不夠新鮮。」
宋相如沒說什麼。那家三明治他前天才說好吃。
他皺眉,將三明治丟回盤子,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再皺眉:「今天的咖啡怎麼這麼淡?這能喝嗎?」
宋相如還是保持沉默。因為她很清楚他的嫌棄不只是因為他嚴重的公子病,有更多原因是衝著她來的。
事實上,她一接下特助這個工作時,就已警覺,余定閒肯定已經知道她對他的厭惡與反感,而他之所以故意錄用她,目的只有一個——
整她。
所以,他在她面前也不再費神戴著虛假面具,邪惡、陰險、耍詐、冷酷……種種劣行嘴臉全都露。
所以,這半年來,她經常得面對他丟下來的龐大工作量與無理要求,而她唯一應付他的方法,就是在工作上盡量做得完美,讓他無從挑剔。
至於一些瑣事上的刁難,她只能忍耐。
忍著做這些已經形同管家或是跑腿的雜事,忍著被他使,忍著心裡對他與日俱增的厭怒。
為了錢,她忍。
「你是怎麼搞的?買這麼難吃的東西,這樣我怎麼吃得下?」他不悅地將咖啡倒進水槽。
「三明治是現做的,咖啡也是你常喝的那家買的,由老闆親手煮的。」她淡淡解釋。
「嘖,全都走味了,以後換別家。」他哼斥。
「是。」她記住了。
「走吧!我沒胃口了。昨晚給你的資料都整理好了吧?」他穿上西裝,問道。
「是的。」
「那應該也很晚才睡吧?早上有沒有遲到?」
「沒有。」她從不遲到的。
「你也真厲害啊,宋相如,你好像都不累,難道是我給的工作量太輕了?」他輕譏。
她沒吭聲。這種事不回答最保險。
「看來要再加重你的工作量了。拿了兩倍的薪水,再加上加班費,你從我這裡賺了不少錢,我可不能讓你太輕鬆。」他瞄她一眼,噙著惡笑,走向大門。
這混蛋。她在心裡罵道。
他倏地站定,回頭調侃:「你如果對我不滿可以說出來,別憋傷了。」
「時間有點緊迫了,總經理。」她只是淡淡地提醒他。
他盯著她幾秒,嘴角拉開一道迷人的微笑。
「記憶中,你好像從來沒發過脾氣,我真想看看你爆發時會是什麼模樣耶,班長。」
想看她爆發嗎?
不會有那種機會的,因為,她會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
這是她的專長,從小就練成的專長。
永遠保持冷靜,永遠,不要像她父親一樣。
父親年輕時好賭嗜酒,每喝醉酒,全家遭殃,媽媽、她和弟弟,必定被痛打一頓,沒有一個倖免。
好幾次,母親都想帶著她和弟弟一起逃,但最後都在清醒時的父親苦苦哀求下心軟,然後,事情就一再重演,她和弟弟的苦難也永無止盡。
她十歲那年,那一晚,母親不在,父親再次酗酒發瘋,她冷靜地拉著弟弟衝進房裡,把門鎖上。
這時,一群流氓找上門,似乎為了父親欠下的賭債起了爭執,雙方大打出手,她隱隱聽見父親狂呼大叫地揚言要點燃瓦斯桶,大家一起死……
她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沒多久,一陣煙味竄進房裡,她更害怕,不敢出去,好怕整棟大樓會被父親炸掉,抱緊弟弟不敢動。
不知過了多久,煙味愈來愈嗆,她的頭愈來愈昏沉,哭鬧的弟弟也沒聲音了,這時,門外響起母親的尖叫聲。
「相如!快出來!快帶弟弟出來!失火了……」
她很想去開門,可是她的身體好重,母親的聲音聽起來也好遙遠……
「相如啊!快出來……」
母親在哭,怎麼回事?父親又打她了嗎?
一想到此,她努力從昏沉中爬起來,一步步走過去,把門打開——
火!
門外一團火,又熱又燙,她驚恐地瞪大雙眼。
「快逃出去!快!」母親尖喊,再衝進房裡抱起弟弟。
這樣會嗆死的!她腦中閃過書上的求生知識,直接奔進浴室沾了濕毛巾,一條給母親,一條掩住自己的口鼻,就這樣慌亂地踉蹌逃出火海。
經過客廳的一瞬間,她依稀瞥見父親躺在地上,但她腳步沒停,也沒提醒母親。
她……不想停下來,救那個人……
結果,那場火燒燬了她的家,燒死了那個令她痛恨的父親,也燒壞了她的人生。
那場火,讓她家的惡魔消失,卻又帶來另一種折磨,弟弟從那時起就變成植物人,一直都未曾醒來……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艱辛,母親拚命工作還債,還得負擔弟弟的醫療費,已無暇顧及她,所以她完全得靠自己,不論是生活還是課業。
所以她不能不考第一名,因為只有第一名才有獎學金,只有第一名母親才允許她繼續念下去。
而為了貼補家用,她每天下課都還得去打工,高中大學更申請貸款補助,白天讀書,晚上兼職,這種日子,她過了十年。
十年,她沒向家裡拿過一毛錢,甚至還將自己兼差賺來的錢貼補家用,好不容易熬到大學畢業,但長期照顧弟弟的母親卻累倒了,她得將弟弟送到療養院,還得償還助學貸款。
她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那時,她真的想過去酒店上班,真的想過。
但她又很清楚自己的自尊心無法接受那樣的工作,於是,她咬緊牙根找了三份工作,白天在一間貿易公司當秘書,晚上接英文書籍翻譯工作,假日則在補習班教英文。
她的生命,似乎一直在和錢拔河,也一直受錢牽制、擺佈,她憎恨它,卻又需要它。
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了將近六年,她任職的公司卻突然周轉不靈,倒了,她急迫地重新找工作,就這樣,找到「余恆」,遇見了余定閒。
坦白說,余定閒給的高薪讓她稍微喘口氣,她不用再因那時有時無的書籍翻譯傷腦筋,也不必再假日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補習班,她終於可以抽出時間去療養院看弟弟,陪陪母親。
不過,兩倍的薪資還是讓她的生活只維持在最低標準,她依然得省吃儉用,依然得精打細算,弟弟和母親的醫療費與生活費絕不能少,她寧可苦自己,也不要他們再受苦。
只是,她有時總會想,這樣的日子,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你說,我們和南星董事長約幾點?」
余定閒的問話,將她的心思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頓了幾秒,才吸口氣,正色道:「一點半。」
「資料都備齊了吧?」
「是。」
「咦,你剛剛好像在發呆啊!真難得。」他瞄著她。
她低頭繼續用筆記型電腦處理資料,不吭聲,卻有點懊惱。
早跟自己說好絕不回頭看、不怨艾,她只要不斷地往前走就對了,哪怕前方荊棘遍野,她也會勇闖過去。
「在想什麼?」她很好奇。這個女人從不會在工作時晃神的。
「沒有。」她防備地道。
「不會是想男人吧?」他挑眉。
她蹙眉,以冷漠無言抗議他的調侃。
「應該不是……你這種人的腦袋應該沒空去想男人。而且你這樣子,要說有男人我也不信。」他說著打量她一眼,皺眉歎氣。
又是深灰色的套裝。她每天穿的衣服大概只有兩套,一套深灰色長褲,一套鐵灰色窄裙,在她身上,絕對不會有灰色以外的其他顏色。
而且,頭髮總是高高盤起,梳理得一絲不苟,要說像空姐,還不如說像那些慈濟的師姐。
唉!雷永說的沒錯,她真的會讓人倒胃。
「我說,你可不可以換件衣服、改變一下造型?」他一手撐在車窗邊,側頭看她。
「我覺得這樣很好。」她冷聲道。
「這樣太呆板了,我看得好膩。」他不客氣地道。
「很抱歉,我去坐前座。」要不是余定閒剛才說想先看資料,她也不會坐到後座來傷害他的眼睛。
「不必了,就算你坐前座,那身打扮還是很凝眼。明天起換件亮一點的衣服來上班,如果沒錢買,我准你報公帳。人已經長得不怎樣了,總得在打扮上做點努力。」他譏哼冷笑。
余定閒瞇起眼,冷冷盯著她。「你知道嗎?你這種自以為是的沉默,有時比忤逆犯上還要讓人不爽。」
「抱歉。」她淡淡地道,淡到根本感覺不出她在道歉。
余定閒俊臉閃過一抹不悅。
「你的道歉和你的人一樣,很空洞呢。」他輕哼。
她不再回應,專心整理資料。
人只需對自己在意的人說的話在意就好,這是她這些年來修到的哲學。
所以,他的話,她一點都不在意。
不過,她不知道,她的不在意已惹惱了她的老闆,更不知道在前方等她的,不只有荊棘,還有更大的苦難。
一個小時後,他們抵達「南星」企業,宋相如跟隨余定閒進入對方辦公大樓,董事長柯南星對余定閒竟能幫忙搞定這次「南星」併購「開臣」的事宜開心不已。
「哇,你真厲害啊!竟能說服開臣那老頭。」
「這沒什麼,天下無難事,只要用對方法就行了。」余定閒笑得溫文優雅。
用對方法?
宋相如在心裡輕哼。
如果柯南星知道余定閒所謂對的方法,多半是些什麼不入流的手段,大概會不敢簽約吧!
「你這年輕小伙子看起來斯斯文文,沒想到挺厲害的,難怪大家都說你很行。」柯南星讚賞地拍拍余定閒的肩。
「你過獎了。」
余定閒笑得謙遜,但宋相如可沒忽略他眼底的狡色。
「那麼有關簽約的事……」
「哈哈哈,別急別急,來來,先讓我看看你帶來的開臣的相關資料。」柯南星滑頭地避開重點,似乎還不願談簽約的事。
「好的。」余定閒也不以為意,點點頭,接著向她招招手。「宋特助,把資料交給柯董。」
「是。」她將一份完整的資料交給柯南星。
柯南星睜大雙眼盯著她:「哦哦,你就是之前和我聯繫的宋特助啊?」
「是的。」她冷淡有禮地向他頷首。
「聽你的聲音沉穩有條理,沒想到你這麼年輕。」柯南星的雙眼直勾勾打量她。
她佯裝不見他對她放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