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請假一天,去剪短了頭髮,還買了幾件新的衣服。
然後,繼續到「余恆」上班。
余定閒對她的改變只是挑了挑眉,沒多說什麼。
這女人雖然頑固,但還算聰明,懂得把他的話聽進去,也知道與其和大環境賭氣,不如先改變自己。
而且,改得還不錯——
俐落的齊尾短髮,劉海斜撥,清爽又不失幹練,比之前祖母級的髮型更適合她。
她的新衣服也不再是套裝,而是兩件式紫色線衫加上窄裙,感覺專業又不失時尚,讓她整個人也賞心悅目起來。
當然,她依然不是美女,可起碼順眼多了。
「今天上午十點要參加一個投資會議。下午要見上海來的客戶,晚上七點你有個私人約會。」
宋相如將一杯咖啡放在他桌上,站在他面前向他報告今天的行程,臉色像以往的平靜嚴謹,完全看不出前天那件事的陰影。
他靠在椅背上,定定看著她,發現她的神情也做了調整,之前的她總會在冷漠之餘不經意地展現她的傲氣。看似自卑實則自負,明明需要金錢又瞧不起金錢,好像她在這裡上班是完全的逼不得已,看了教人火大。
不過,現在她的眼裡已沒有冷睨一切的自視甚高,似乎認分了,也認命了。
很好。人啦,在什麼位置就要用什麼心態,想要別人認同你的高度,最好有本事先爬上來。
「看來,你整理過你的心情了,宋相如。」他忍不住調侃。
她沒說話,因為不想回答她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去整理和改變。
要去認同一個自己最痛惡的人的話,那種心情等同進入地獄滾了一圈。
沒必要讓他知道她昨天在家想了多少,又痛苦了多久。她怕他、討厭他,但最終,因為母親的病和弟弟的醫療費用,她選擇向現實妥協,放掉自己一直捏緊的自尊,才有勇氣再回來上班,回來面對他的奚落、恥笑和諷刺。
還有惡整。
「很不錯啊,你的新樣子。」
「謝謝。」她淡淡接受讚美,無喜無樂,那表情比在聽別人打噴嚏還無動於衷。
這女人不是全部都改變啦!
她對他的厭惡可一直都沒變呢。
余定閒瞇起眼,心裡又開始不爽了。
他從來不刻意要去得到全世界的關愛,但這樣被一個女人討厭還是第一次,雖然他從沒把宋相如當一回事,可是,不被她當一回事,這種感覺,不知為何老礙著他,讓他很不舒坦。
在女人圈無往不利慣了,他竟會踢到宋相如這塊鐵板?
憑她那長相?那完全無法討男人歡心的模樣,也配當個鐵板?
嘖!
他愈想愈不是滋味,輕擰了一下眉峰,端起咖啡,輕啜一口。
「投資會議是十點?那現在該出發了吧!」
「是,我已經請司機備車了。」她道。
「對了,聽說康全科技即將發表智慧型聲控手機,似乎很有意思,我們在上海投資的科技公司可以參考借鑒,你先收集點資料。」
「是。」
「還有,你休了一天假,今天下班前要把所有待處理的公文資料全都弄好。」
他指指他桌上的一堆文件。
「知道了,我會處理完再下班。」
「可別故意拖太久好多算加班費啦!」他譏諷。
「如果你在意,今後可以不算加班費。」她冷冷地道。
「算了,我也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你就繼續請領吧!就當是我救濟你好了。」
他惡劣一笑。
她忍住怒氣,不被他輕易激怒:「是,非常感謝你的捐款。」
「呵,不錯嘛,你也開始有幽默感了。」他興味地瞄她一眼,也實在佩服她的忍功。
「如果沒別的事……」她很不願再和他談下去。
「等等,今天幫我把這個東西寄出去。」他順手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包裹,交給她。
「是。」她接過一看,被包裹上的名字引起了注意。「尹正心?是我們國中同班同學那個尹正心?」
「你還記得?」他挑眉。
「她很特別,我經常看你和她走在一起。」她腦中擦過一張清秀冷靜的小臉。
印象中那個叫尹正心的女生話不多,但身手很好,她是那時候圍繞在余定閒身邊唯一的一個女生。
「哦?你記性真好嘛。」他輕哼。
「她和你弟弟之間的事鬧得很大,很難讓人忘記。」她隨口一提。
余定閒目光微閃,盯著她。「還以為你那時只是個書獃子,沒想到還挺八卦的。」
「不是我八卦,是你弟弟高調的告白搞得全校皆知。」那一場轟烈又幼稚的情事,最後卻以死收場,很多人都覺得余定閒的弟弟很可憐,她卻只覺得很荒唐又愚蠢。
「的確,我老弟很奇怪,做事就喜歡高調……連死都得搞上社會新聞版才甘心。」他輕撫著咖啡杯的底盤,口氣讓人分不清是什麼情緒。
「奇怪的是你吧!那時候我就很納悶,自己喜歡的女生被弟弟纏著不放,你不但毫不在意,還跟著瞎鬧。」她不解地道。
他的手一頓,揚揚眉:「你認為我喜歡她?」
「難道不是嗎?你對她很特別。」
他露出一抹複雜的表情。
他喜歡尹正心?也許是,也不見得是。尹正心曾經幫他打跑一些找他麻煩的宿敵,那件事讓他第一次卸下心防,把她當朋友。可她個性太正義剛直,實在讓他受不了,而每當他故意惹她、逗她,她又無動於衷,她甚至從來沒把他當成異性看待,就是那種態度讓他不爽。
之後弟弟定文瘋狂地愛上尹正心,那從頭到尾都只是無聊的鬧劇,他很清楚,尹正心根本不可能喜歡定文,就像她從沒喜歡過他一樣。
但定文死了兩年之後,當他從美國回來找她,發現她居然會愛上白睿安時,他的自尊心就抓狂了。
他在她身邊這麼久,而她始終看不到他,卻對一個才認識不到兩個月的大男孩動心?真扯!甚至還甘心為那小子挨一槍……
要不是他,她能活命嗎?可她清醒後想的念的,還是白睿安,整整十年,心裡都只有那小子。
「我對她特別,她自己都不知道呢。」他哼道。
「尹正心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喜歡她?」
「對,那笨蛋從來都不知道。」他冷諷。
「你不說,她當然不知道。」
「認識這麼久,這種事,一般女人早感覺出來了,還要我說?」
「就因為認識你,才認為你這種人不會愛上任何人。」她脫口道。
「哦?」他眼神變冷。
她微凜,知道自己越界了,很快地道:「抱歉,不該談論你的私事,我先出去了。」
「宋相如,你也認為我不可能愛上任何人嗎?」他故意叫住她。
她不想回答這個危險的問題,只道:「我先去叫人把包裹寄了。」
他挑起一道眉,冷笑:「遇到麻煩就逃,這也是你的專長啦!班長。」
那是因為她本身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她在心裡嘀咕,佯裝沒聽見,繼續往外走。
「包裹要確實寄到她手上,這可是我送給她的結婚賀禮。」他朗聲叮囑。
「尹正心結婚了?」她猛站定,回頭看他。
「是啊,半年前就結婚了。」
「半年前結婚了,現在才送賀禮?」她覺得奇怪。
「不行嗎?不想太早祝福她,也不想讓她太好過,就讓她一直活在我弟弟為她而死的陰影裡,痛苦自責,輾轉反側……呵,這樣不是挺有趣的嗎?」
她暗暗悚然,蹙眉低語:「看來,被你愛上的人會很可憐。」
「會嗎?」
「就因為你的嫉妒,她就得一直痛苦下去。」
「與其說是嫉妒,不如說是生氣,誰教她太大條筋,我其實只是欠她一份人情想還她,她卻從來不好好收下,白白糟蹋我的心意。」他啐哼道。他難得想付出感情,尹正心卻像顆笨石,怎麼敲也敲不透。
最後,還用一發子彈,結束他和她之間多年的情誼。
「人情是這樣還的嗎?你真是個奇怪又可怕的人。」她凜瞪著他。
「對,我就是這麼壞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看她一眼,突然站起身,走向她。
她凜然,不自覺向後退一步。
「所以,你也要小心啦!」他說著向她伸出手。
她瞠目驚惶,正不知該不該逃,才發現他只是拍掉她肩上的絲線。
「小心點,別被我迷上,也別讓我迷上,這兩種下場會很慘哦!」他的手順勢按住她的肩,低頭向她冷笑。
她反感地抖了一下,很快地移開,正色道:「請放心,這兩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說罷,她轉身疾步走出辦公室。
絕對不可能?
這句話聽起來很挑釁呢!
余定閒瞇起眼,若有所思地揚起了一抹詭譎的笑容。
◎◎◎
宋相如從早忙到晚,一直專心埋首處理堆積的案子和公文,當她把桌上大部分文件都整理完畢,一抬頭,才發現已經晚上九點了。
所有人都下班了,只有她一個人留在辦公室裡。
伸個懶腰,扭扭僵硬酸疼的頸肩,她疲憊地靠向椅背,覺得肚子空,心也好空。
有時,愈是忙碌她就愈感到空虛。活到二十八歲,她的人生似乎就是不停地工作工作和工作,沒有任何樂趣可言,也沒時間停下來休息。
快樂究竟是什麼,她不懂,為什麼有人能那麼開心地大笑,而她卻每分每秒都過得好辛苦?
望向大窗,外頭大台北的夜景璀璨如繁星,但那些光亮卻照不到她身上,也照不進她心裡。
她的世界,早就注定是一片黑暗。
活著,真的好累……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那是母親專屬的鈴聲,她很快就拿起接聽。
「相如,還不回來,今天又加班嗎?」
「嗯,等一下我就回去,媽,你先睡吧!」她道。
「好。」母親說著,停了許久,才道:「相如……」
「怎麼了?」她敏感地問。
「對不起。」母親輕聲說道,就掛了電話。
她怔怔呆住,一股酸楚翻湧而來,淚突然溢出眼眶。
不要說對不起,那會讓她變得脆弱,會讓她想抱怨,會讓她停滯,走不下去……
沒有誰對不起誰,如果這一切都是命,那她認命就是了,認了命,然後背負她的母親和弟弟,努力往前走,就算他們再沉再重,她也不會捨棄他們。
她絕不會輕易被命運擊倒的。
吸口氣,抓起面紙擦掉淚水,她不能再哭了,也沒有時間哭,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哭泣上,不如多做點實際的事。
起身泡了一杯黑咖啡,她大喝幾口,繼續她的工作,余定閒交代要收集「康全科技」研發的智慧型手機資料,她得做完這件事才能下班。
纖細靈巧的指尖在鍵盤上敲打著,她正專注地盯著電腦,倏地門外傳來一陣嬉笑聲。
「唉呀,討厭啦!讓人家進去是會怎樣?」一個女人嬌嗔地嚷著。
「不行,我有兩個地方不讓外人隨便進去,一個是我的住所,另一個就是我的辦公室,你只能在秘書室等我。」
秘書室的門霍地被打開,余定閒摟著一個年輕女子走了進來,一看見她,愣了愣,聲音頓止。
她愕然抬頭,立刻起身。
「咦?你還沒下班?」他挑眉。
「是……還有點工作未完。」她解釋著,心裡卻納悶他回辦公室幹嘛?
「定閒,她是誰啊?」女子媚聲媚氣地打量著她。
「她是我的特別助理兼秘書兼管家兼打雜。」他惡劣地笑道。
「啊?她一人兼那麼多工作哦?」女子詫異地盯著宋相如。
「是啊,因為她很能幹,又愛錢,所以給她愈多工作她愈高興。」他譏諷。
「真的嗎?」女子像在看稀有動物一樣睜大眼睛。
宋相如懶得回應,開始收拾桌面,將電腦關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