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才開手機,就傳來裡頭的暴吠。與他對坐的性感貴婦頓時笑容發僵,正在倒酒的專業侍者淡淡穩住勢子,以保持紅酒入杯的優美線條。
「我該糟了啦!你快點幫我想想辦法!」
隔著燭光,小路向女伴淺淺頷首致歉。「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雙人晚宴,哪裡來的女人突然插花搶她的男伴?
「喂?」他不離席、不迴避、不動氣,也不領情。
「我大書獃,大事不妙,你趕緊來救我!」
「你從哪裡弄到我這支號碼?」明明是私人緊急專線,卻什麼阿狗阿貓都可以隨便打進來。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中毒了!」她瘋狂尖嚷。
小路持著手機的左掌,安然擱在雪白典雅的餐桌上。其中的綿長咆哮,不僅他清晰可聞,附近幾桌的貴客都聞聲側目,不知哪來的命案現場SNG聯機轉播。
「你中毒了,該打的是一一九。」好好地去吧,永別了。
「我所有的數據都在裡面,最重要的論文圖檔也在裡面,那些都沒有備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畢生心血,瞬間毀滅。「都是赫柔!我要殺了她,碎屍萬段,拿去做有機肥料!」
還她圖檔來!
小路不得不起立:不是向受難家屬致敬,而是不想再讓全餐廳的人受這恐怖的鬼哭神號轟炸,只得離席。
「你需要赫柔的手機號碼嗎?我可以幫你找找。」別打來傷及無辜。
「你少幸災樂禍!我現在該怎麼辦?」
「只能重新買台新的。」他一聽她計算機中的是什麼毒,救都不必救了。「你沒事上什麼下流網站,染上這種病毒?」
「都是赫柔!她叫我繼續幫她查一堆數據,卻又不跟我講她在搞什麼鬼。其中有一些來源我弄不到,就上網問一下,哪知——」
大書獃倒頭哀號,欲哭無淚。
這太傷了,比失戀還傷。連腦袋都還沒反應過來,就眼睜睜地看這一切灰飛煙滅。
「凡事不要太好奇。」隨便亂按,遲早會死得很難看。
「我知道,我只是,對這領域不熟悉……」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我根本還來不及分辨狀況,就突然中毒了。」
她秘密檔案裡苦心收藏的白馬王子猛男照……嗚。
「她要你幫她弄個什麼鬼?」搞成這樣。
「一堆畫稿。」
「她畫海綿寶寶還是KERORO軍團?」那些不必上網查,問他就行,不過他個人比較偏好麵包超人。
「不是她的畫,而是一堆死人的畫。我又不念這個的,哪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把照片上傳請朋友幫我查,人家還以為我打算進場投資或要轉讀藝術研究所咧。」嚇死對方,大書獃竟改走文藝路線。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突然想不開?
「這跟你計算機中毒是兩碼子事。」沒事少離題,他沒那個閒情。
「我就是因為在查這個東西,所以才中毒!」她忿怒地字字切齒,狠狠說明。
「啊?」
「這批東西我查了以後才發現它們的共通點,都是清朝初年的明朝皇室末裔作品。無論北京故宮或台北故宮,都缺乏這方面的收藏。」
「因為沒錢?」虧他們周邊商品A進大把鈔票。
「因為故宮第一任館長的緣故,你跟他也很熟的啊。」
「誰?」沒印象。
「乾隆,是他開始廣徵天下極品做系統性的收藏。他雖然也收前朝的好東西,像文征明啦、董其昌什麼的,可是明朝皇室末裔的作品,進不了他的收藏門坎。」
「總之,就是你活該、誰要你姓朱?」老子就是不收姓朱的,怎樣?
「對啦對啦。」他們兩個門外漢沒事聊這幹嘛?還不都是赫柔惹的禍。「可是小路,我覺得有點怕怕的。」
「剛中毒後都會有一段恐慌期。」草木皆兵。
「不是那個,而是我中毒之前正好查到一連串相關的東西,好像有點知道這些是什麼。」隨即計算機就掛掉,該不會下一個就輪到她掛掉?「我本來是猜測赫柔弄了一堆假骨董打算去擺路邊攤或哄老外,可是裡面有同一個畫家、同一系列作品裡沒有收藏到的一幅畫,在不久前北京保利秋季拍賣會上現身了。」
「然後呢?」
「成交價一億多台幣……」
手機雙方一片沉默。
「赫柔手上有這些東西?」小路寒吟。
「她有的只是替這些東西拍下存檔的照片。」但分辨率超好。不愧是3C女王,逢C必敗,買來玩玩。
「你卻因為替她那個腦殘天王查這些東西,而讓計算機中毒?」
「呃……我、我想可能是我輸入太多特殊關聯的字符串,所以才呃——」腦殘的是赫柔,她可沒有……
「你快收拾行李吧。」腦殘二世。
「我喜歡宅在家裡。」不愛旅行。
「你聽好,如果這事我想太多也就算了,可是你上傳這些照片,會引起人家的誤會。」
「以為東西在我這裡?」
「其實你有的只是照片。」
「那……我要不要上網替自己澄清一下?」
「你可以跟就快找上門的不速之客澄清。」聽或不聽,就是人家的事了。
「我到底幹嘛了,惹上這種麻煩?!」大書獃跳腳暴吠。
「你先躲到我的工作室去。」裡面備有各種民生用品和衛浴設備,沙發大可當床睡。「拜託穿得人模人樣一點,否則就算你有通行證,一樓的管理員和警衛也不會放行。」
「我沒有通行證。」
「我會傳到你手機裡。」拜。
「等一下小路!」先別掛!「我計算機掛掉前,我發現所有數據交叉分析會出現一個人,石陸。」
「哪個十哪個路?」
「石頭的石,大陸的陸。」
「道路的路?」
「不是大路的路,是大陸的陸!」她自己也慌到有些語無倫次。「就是簽支票時大寫的六!壹貳參肆伍陸的那個陸!」
「十六。好,我記得了。」手邊沒筆,只能憑印象。「記這幹嘛?」
「我怕我會記混。」自從資料日漸匯整後,她每天面對一堆石:齊白石、傅抱石、石濤、石溪,現在又出現個石陸。「在我用計算機重新整理過之前,先幫我記著,好做確認。」
沒了計算機,她腦袋裡的內存好像也隨之報銷。
了結了大書獃,小路慨然回座,發現女伴已不在座位上,只有服務生滿懷歉意地朝他走來。哎,一通電話,就砸了他一夜春宵。
沒辦法,只好搜尋手機裡的好友情報,哪裡有趴就往哪跑。大爺他還怕找不到人消磨長夜?
酒池肉林,通宵達旦。
他醉到整個人茫掉,隔天早晨路上滿是趕上班的人潮,他也飄浮在其中,正要魂歸工作室:進去睡大頭覺。
住商混合的氣派大樓,一片清新朝氣,他卻呈彌留狀態,意識和視線都混沌不清,以致於他呆呆佇立自己工作室大門前,想很久才艱困想起,他好像還沒拿出鑰匙開門——
但大門是全然敞開的。
唔……到底是他眼睛花掉,還是屋裡亂掉?所有的東西似乎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抽屜為什麼一格格地散在地上?辦公桌上的計算機為什麼會沉在水族箱裡?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是不是他昨天離開工作室前忘了餵飼料?還是他出門前忘了、忘了……忘了什麼之類的?
他東倒西歪地摸索到名家設計的平坦大沙發前,顧不得上面被亂刀劃開了一堆破口,倒頭就睡,不省人事。
他真的再也喝不下了……
輾轉甦醒,最先嗅到的是乾燥花草的淡淡香味,被太陽曬過的被褥氣息,隱約的消毒藥水味、繃帶味、以及以前還住在家裡時,他和拉不拉多愛犬膩在一起的溫暖感覺。蜜糖色的狗毛、蜜糖色的懶散脾氣、蜜糖色的黏人個性、蜜糖色的回憶……
戈寧愣愣睜眼,看到的是木架式傳統屋頂,古樸結實,散發暖意。窗的比例十分舊式,方而厚實,有著磚紅色的牆面,襯得窗台小攀籐格外可愛。
他在哪裡?
右肩上傳來的抽痛,讓他想起了:這裡是霍西雍。
他沒死?那一槍的力道大到讓他所有內臟都感受到衝擊,他竟然沒事?
「讓子彈打穿你,會比打在你身體裡來得好處理。」一聲呢噥,混雜著啃咬蘋果的脆響,悠遊自在。
戈寧勉強抬頭,在疼痛中瞥見倚在房門邊上的元兇。
「你當時……」老天,他整個嗓子干到像破銅爛鐵。「你既然留了來電記錄在我手機裡,就是等我回撥表達合作意願,然後你就可以免於動手。」
他並沒有理解錯誤吧?
「但你卻動手了。」為什麼?
「其實不管你有沒有響應,我都會動手。」霍西雍大啃兩口,喀滋喀嚓地享受。「差別在於:沒回應我就打死你,有回應就打傷你。」
戈寧沉思一陣。「所以你拍到你想要的照片了?」傳給委託人作為交代。
「YA,不但傳給大MAN,證明我有在辦事,也傳給赫柔了。」
傳給赫柔做什麼?
「是她說她也要的。」霍西雍在他的怪瞪下無奈聳肩,情非得已。「她那時候一面趴在你身上暴哭,一面哽咽說你犧牲得超壯烈、死得超帥,逼我一定要把這張遺照傳到她手機裡。」
戈寧深歎。赫柔的中文造詣,真的……很爛。
「感動嗎?」霍西雍賊笑。
「我只是不希望她隨便跟別人用手機傳東西。」夠了,他不想再隱藏對赫柔的在乎,為自己的面子逞強。「言歸正傳,大MAN聘雇你的用意,就是把我拖到荒山野嶺去槍斃?」
「先說說你若幫我操作藝術投資,打算怎麼解決資金不足的問題。」
顯然,戈寧若不回應他,關於大MAN的事他一個字也不會跟戈寧囉唆。
「我替你募集資金。」哎,身負槍傷,還得一面抽痛一面做生意。「既可彌補資金的不足,又可以分散風險。不過你就無法個別擁有買入的藝術品,因為那是所有投資人的共有資產。」
「我不需要看到畫。」但絕對要看到錢。「我怎麼知道你這集資人不會卷款潛逃?」
「我的公司有設立托管賬戶,存入你所投資的相對應金額。我若惡性倒閉了你一百萬美金,托管賬戶就會拿出我的一百萬來賠償你。」可以了嗎?
「大MAN手上的那批貨,到底值多少?」
「不值錢。因為赫柔截走的那整批東西,全是贗品。」
霍西雍眼角一抽,煞氣四射。「所以你是為了一堆假貨在賣命奔波,甚至挨子彈?」當他是三歲小孩嗎?
「通常在我買進一件作品之前,我就已經差不多知道它轉售後的利潤多少,也很清楚我的買家落點。」而不是不知將來要賣給誰、會賣多少錢。「所以我會有一些試探動作,拋出幾個風向球。」
「大MAN叫赫柔截走的,就是你試探用的風向球?」
「比較外行的理解,是這樣沒錯。」
霍西雍啼笑皆非,一點都不覺得事情有這麼單純。
「請問你這位內行人,可以用我這外行人也能懂的語言解釋一下嗎?」好讓他確認自己沒有站錯邊。
「張大干很喜歡清初石濤的作品,他也仿過石濤的作品,甚至很頑皮地拿假石濤換到了真石濤,傳為趣聞。誇張的是,拍賣會場上,他畫的假石濤價格竟比真石濤還高。」藝術品全然不同於金融商品,買家賣家都有無法預測的後勢。「赫柔截走的雖然是仿冒品,但那些都是絕對不能流出市面的東西。」
「來歷有問題?」
「對,所以只能以私人中介的方式交易。那些作品的持有人不展示真品,有意收購的特定買家,只能先透過贗品來看。」若買家不識貨,賣家何必亮貨?
「我想,就算我再外行,也不會智商低到相信會有用假貨交易真貨的事。」
「萬一對方想賣的不只是畫,也同時企圖展示自己握有的仿畫人才呢?」
霍西雍挑挑眉,好像被說服了,又好像不買帳。
「我換個方式來說吧。」與外行人交易,真的很累。「張大干除了仿石濤,他也臨摹過許多古畫,相當精采。那些原畫我們早已看不見了,只能透過張大千的作品來體會、欣賞。問題是,他怎麼會臨摹到那些市面上看不到的珍寶?他又是對著什麼東西來臨摹?」
「真品?」霍西雍挑眉。「所以他臨摹的東西,代表了真品就在他那裡?」
「可能,但也不一定。他臨摹了一大堆敦煌壁畫,可是原始壁畫仍在敦煌,不在他那裡。」他怡然莞爾,心情很好。不知為何,一直想到早已回天國去的愛犬,彷彿它還在他身邊。「不過赫柔截走的那批贗品之所以這麼重要,就是因為持有人在藉此表示:真品在我這裡。」
「怪不得你拚了老命要把它追回來。」
「那批貨引來的豺狼虎豹可不好惹。」
「不,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因為你的失誤,會暴露出石先生持有真品的秘密。」嗯哼?
戈寧慨然,大MAN竟笨到連石先生的名字都洩漏給霍西雍。
「這件事你跟他們去攪和就行,何必把赫柔牽扯進來?」害他狙擊高戈寧時,被她這個礙手礙腳的牛皮糖擋路,差點射偏打入他的大動脈,屆時就只能大家說拜拜。
「我必須把她拉到身邊來才行,不然她會有危險。」拿自己當她的擋箭牌。「持有人不會對我動手,因為還要用我去交涉,但我以外的所有相關環節,他都清理乾淨了。」
「怎麼說?」霍西雍雙瞳驟然犀銳。
戈寧看了看他的神情,淡淡一笑。「正如你現在所料,我在羅馬接觸到的每個秘密據點,全被清理乾淨了。所以我說,真正不好惹的,是持有人。」
「怎麼確定是石先生清理的,而不是你們自己人清理的?」免得消息走漏。
「我們只是生意人,頂多銷毀與各據點相連結的數據,切割清楚,在法律上站得住腳。但持有人的作法有點超出我們的認知,他解決中間環節的方式,就是徹底的清理:你在地球上再也見不到那些中間人。」
既然要封鎖住那批貨的行蹤,就全面封鎖。
「我大概知道了石先生當初為何不找大MAN,改找你經手。」
「因為專業?」
「能經手這些的專業人士多得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石先生看中你的,應該是別的因素。好比說,我們已經敞開來談了這麼多,但你從來沒宣稱過那位持有人就是石先生。」
總是技巧性閃避掉霍西雍設的陷阱。